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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溪镇(58)

源溪镇(58)

“你这事儿办得就是不地道。”

血色的珊瑚像是一颗燃着的火树银花,倒是在昏沉的夜晚,头顶也没有半分月色,就借着满屋六七根烛火映起了冉冉星辉。

就算是皇上的珍宝里,也不见得能有第二坛这般绚丽的玉珊瑚,可他洪厂公家里偏偏敢在当院上大大方方的摆出来。

这叫什么?这叫权重,这叫得宠。

“送珊瑚来的那个是什么官啊?”老何把着扫帚,靠着顶梁柱直打哈欠,打一次哈欠揉揉眼睛,又装模作样的拾到着扫帚扫一扫根本没有枯黄叶子的台阶。

好像要将这青石板铺的台阶扫成金银铺成的金光大道。

“别扫了,你要是困就先回去睡吧。”

老何没答话,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地。

“新上任的湖广布政使司左通政,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

“捐的官儿吧,正三品的左通政没理由来东厂打招呼。”老何说道。

“他是哥舒家的人,也不能说是捐官儿......”说到这儿,洪留雨放下手中的那本《东京梦华录》,说道:

“今儿国库刚刚填了两关的军需,皇上还龙体有恙,听摩诃寺的大师们说,要多做善事,才能使得皇上功德覆体,以退病魔。”

“所以说,这个时候,也不能叫做捐官儿.....”

“你说的倒也对。”老何闷哼哼的说道:

“皇上要做善事,免了今年天下百姓三成的税赋,可到头来国库反而没有钱了。明摆着说要打高官富商们的秋风,这眼瞅着才春天,这秋风要是真去打了指不定打个满天飞雪,到时候这群人还能张口闭口的喊着自己比窦娥还冤。”

“六月飘雪啊,听话本那么说吧。”洪留雨斜躺在卧榻上,他此时显得甚是轻松,两根手指别着《东京梦华录》的书页,却将书倒扣在自己身前,也不看一眼。

“真要是上了刑场要砍头,我保她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

“将军你这话说的,越来越没意思。”

老何这么一听也不扫地了,扫帚丢到一边,人坐在台阶上,两眼睛就盯着面前的玉珊瑚。

“都是苦哈哈的讨活路,怎么到你这儿却变了个滋味?”

“咱们当年不也是苦哈哈的摸爬滚打,滚来滚去滚到如今的位子上。”

“也指不定哪天会滚下去。”

“可万一滚上去了呢?”洪留雨好似无心般说道。

“坎儿太高,滚不上去了。”

“也不试试怎么知道坎的高低。”

“将军你见过,有哪只猴子会往昆仑山顶上爬?”老何说道。

“没见过。”

“可咱又不是猴子。”

“咱胆子大。”

“得嘞!将军你是大肥胆,我就一怂逼。”老何站起身,还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走到洪留雨面前,一把扯下洪留雨手上的那本《东京梦华录》

“将军你下回还是拿本资治通鉴装装样子吧。”

《东京梦华录》的书皮子刚被扯下,立马露出几个浓墨重彩的粗字:《花灯轿莲女成佛记》

可这斗大的粗字下面,不过薄到不行的几张纸,一瞅着根本不像是本书,倒是像个小角儿上台前被词儿用的纸张。

“资治通鉴太厚了,盖着不得劲儿。”

“要是我真的用资治通鉴盖了,他们就会笑话我沐猴而冠。”

“那咱就不冠,大大方方的看。”

“要嚼舌根就叫他嚼去,不到咱耳朵前就行。”说着,老何将《东京梦华录》合整齐了,还抹平了书面上褶皱的那点道道。

“行吧......不到咱耳朵前就行吧。”说着,洪留雨一手就抄起《东京梦华录》,朝着玉珊瑚就扔了过去。

却瞅着这没几分重量的《东京梦华录》,却像只离了弦的箭一样,狠插插的就砸在玉珊瑚面儿上,听得清脆的一响,那坛也不知能值几万贯的玉珊瑚,稀里哗啦的便碎了一地。

却像打秋风后的树枝上,枯落落的没了半点叶子,剩下玛瑙雕琢的坛子还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久不射箭了。”

洪留雨说道。

“败家啊,多好的东西。”说着,老何紧跑两步,抄起玛瑙坛子就往怀里揣去,也不管能不能揣下,反正就是扯破了衣服也要将坛子揣起来。

“甭折腾,坛子给你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

老何也不再装模作样,他两手捧着坛子,又坐回了门口的台阶上。

可他刚坐下,外面就趋进来了个下人。

“老爷,门外有个人求见,说是宫里来的。”

宫里来的?

四个字蹦了出来,洪留雨一蹬腿,老何见状连忙放下怀中的坛子,快走两步,抄起洪留雨的衣袍,递到他面前。

“让他进来。”

“是,老爷。”

下人低着头,又趋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进来个人。

瞧得那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脸蛋儿滚圆,黑夜里瞧不太清楚,想来也是个洁白的肌肤,兴许还透着点红色。

光洁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无一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出来也不蒙着脸?”洪留雨瞧着来者的脸,不满的说道。

“宵禁还没停,老祖宗没嘱咐过。”

“没嘱咐过你不知道自己想着吗?真给你家公公摊上事儿了可咋整?”

“厂公教训的是。”来者顺着话,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还要磕头。

“老何。”

洪留雨没管他,倒是转过来跟老何说道。

“去灶上帮我看看,我那只猪脚怎么还没闷好。”

“将军,你要的那只猪脚是要熏的。”

“你去帮我盯着点,告诉他们别忘了涂油泼辣子。”

老何也是个识趣的人,一句话洪留雨没改口,他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明白了事儿。

这事儿他还不能知道。

“是,将军。”

说着,老何弯腰抄起坛子,从不停磕头的小太监身旁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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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嗑了。”

“瞧着磕肿了额头,你家公公还会觉得本督怎么欺负你了。”

小太监嘻嘻一笑,慌忙扒拉扒拉衣裳,站起身来还恭敬的朝着洪留雨鞠了个躬。

“谢厂公恩典。”

“放肆!”

洪留雨一听变了脸色,他低喝一声,毫不留情的就骂道:

“兔崽子享了几年福,腰杆子硬了?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

“张嘴闭嘴没个把门的,脑袋都被狗吃了吗?”

小太监脸色一白,这些年他何时受过这般的气?就算是后宫的嫔也没敢这么骂他的。

可转头一想,这位哪能是后宫嫔子比得上的?老祖宗挨了骂都得诚惶诚恐的低头哈腰,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内官儿,还只是跟着考核大太监身后的小太监,甭说司礼监敢不敢管东厂,其实就是东厂瞧不瞧得上司礼监的事儿.....

“厂公息怒!厂公息怒!”

“儿子只是一时候昏了嘴!您就当儿子放了个屁,一不小心污了您的耳.......”

“行了!起来!”看着小太监一副要死的样子,洪留雨也不想多骂一句。

“从新说!”

“谢!厂公宽宏大量!”

小太监几乎是大吼着,他喘着粗气,脑袋还埋在地上。

“起来!”

听见这两个字,小太监如获大赦,扑腾扑腾的就爬了起来。

“这回就先饶了你。”洪留雨说道:

“不过下回你记着,注意些,自己脑袋不是自己的。”

“晓得了!儿子晓得了!”

“你是谁儿子啊?别乱认爹。”

“也不知道丢了谁的面儿。”

听着这句话,小太监俊秀的脸庞涨成了火炉子。

“说罢,是你家公公让你来的?”

“对....是我家老祖宗让奴才来的.....”

“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的过来。”

“我家老祖宗破说了,一个时辰前皇甫国公入宫去了。”

“..........”

洪留雨没有回话,他右手手指毫无规律的敲着卧榻。

“见着皇上了吗?”

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才问道。

“没有,没见到。”

“你家公公拦下来的?”

“不.....不是。我家老祖宗没那个胆子,是玉姑奶奶拦下来的。”

“............”

“就这事儿?”

“......还.....还有个事儿。”

“说。”

“宗人府说,这个月的宫女统筹少了俩。”

“少了俩宫女,你们自个去找宗人府协调就好了,东厂又不能帮你们找人。”

“可......”

“万一是得罪了主子,被主子丈死,这事儿谁知道啊?”

“.......奴才知道了。”

“没事儿就回去吧,别误了司礼监的活计。”

“是,奴才这就告退。”

说着,小太监站起身,低着头朝着门口走去。

“......国公爷要找皇上啥事儿啊?”

洪留雨冷不丁的声音吓得小太监差点腿软,他慌忙转身,恭敬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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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上的玉珊瑚,你也可以拾到拾到,回去粘上,能卖了小一百两银子。”

小太监连忙笑着将玉珊瑚一块一块的拾起来,然后用外衣兜着,走出门的那刻撒腿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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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子,拿沉香木熏的。”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心疼?”

老何满嘴都是抱怨的滋味,怎么着都能听得出来。

“没有,就是觉得浪费。”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就是这种滋味。”

“滋味好吗?”

“甭说,还挺爽的。”

老何也不再说,他将切成块还挑下骨头的蹄子放到洪留雨面前。

“其实我可以把坛子给他,用不着让他捡些碎渣子。”

“呦,你可别同情他,司礼监的太监,顿顿饭都有葡萄鱼,吃的可比咱好。”

“更何况他这种,秉笔太监的干孙子,威风着呢.......”

“威风到人鬼不认了。”

“你不也听着很爽吗?背后就叫人家舌根子。”

“那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你就说,他叫你的那声恩典,爽吗?”

“.........”

“不敢爽,爽了就没脑袋了。”

“你还真有那打算啊......”老何这句话听不出什么语气,也不知道是问还是感叹。

“........”

所以洪留雨只好以沉默应对。

“国公爷说的那些话,将军你要不然去和夫人商量商量吧。”

“总觉得那话是对你说的。”

“不去,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对皇上说的,国公爷自己都承认了。”

“我又不在场,为啥要对我说。”

“.........”

“将军,和夫人冷了这么些日子,再大的事儿都能散了吧?”

“到现在你黑罗刹也不抓了,蓝家的残余也不管了。”

“........”洪留雨一手还掐着《花灯轿莲女成佛记》,倒是闷声说:

“我不是生她气。”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之前这么些年,图个啥。”

“所以你只看话本前半部,后面根本不看。”

“前面不也是你的命吗?命都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能扛了?”

“扛得住,一直在扛。”

“那我再去给你买本《莲经》?”

“免了吧.......”

“老何。”洪留雨说道。

“回去睡吧,夜深了。”

“得。”

老何听了,袖子一甩。

“你自己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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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自从没眼婆婆死后,便觉腹中有孕,渐渐腹大。看看十月满足,忽日傍三更时分,肚内阵阵疼来。张待诏去神前烧香点烛祷告:“不在是男是女,保护快生快养。”雇个妇人伏侍了。张待诏许下愿心,拜告神明,觉道自己困倦,便去床边略合眼,只见白头婆子从外面笑将入来,便望房里去,张待诏随后跟入来,被门槛一绊,一交惊将觉来,却是梦里,听得鼓打三更,自思量道:“怪哉!我道明白的事,却是梦里!”说犹未了,只听得呀呀地小儿哭响,连忙看时,己自妻子分娩了。又得快雇来的妇人伏侍。张待诏见是个女儿,却和那没眼婆婆一般相似。当下,张待诏甚是喜欢。当日过了,第三日,做了三朝。看看满月,不在话下。

真道是:六万余言七幅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滴,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须妙法三两行。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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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这佛法妙言之间,却突兀的瞧见扑腾飞来的只信鸽,洪留雨只得放下话本,朝着那鸽子一抬手,鸽子便自己乖乖的站在他的手臂上。

“锦衣黑旗紫旗红旗旗主具抵南京。”

十四个字儿写在一指宽的纸条上,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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