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房间的门轰然被推开。
这里的温度很低,是死人的体温。外界热意缓缓地入侵,高温对电磁波信号造成了的干扰,停驻在手术台前的人影不可避免地扭曲了一瞬,发出雪花电视的滋滋声。
“前辈,辛苦你了。”
白大褂口罩样样不差的法医踏着高帮长靴率先进来验尸,对着人影如此说道。
人影抚了抚手术台上爱做梦的少年的眼瞳,随着摆在一旁的心率仪将最后一丝起伏趋于平静而消失不见,原本站的地方,飘落下一条黑色眼纱。
法医面无表情地注视发生的一切,随后踢踏舞般的脚律在一堆金属中滞留,他停止了静脉注射器的运转,微微弯下腰仔细打量周围形形色色的仪器设备。
亲眼见证所有生命体征消失后,他轻咳一声,示意后面的人可以进来了。
轮椅转呀转的。
男人推着小男孩,大人推着小大人。从黄色房间一角泄露的光中有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显现,轮轴声响彻,却迸发着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想必来源是男孩手里紧抱着的小鸟标本。
175cm的大人和135cm的小大人长得十分相像。前者华发倾斜如墨,拖曳在地一片散落;后者病号服加身,披肩发身侧晃漾,刘海参差不齐。
两双清冽的下垂眼中镶嵌钴蓝瞳孔,左眼睑下同时骇人地贴着无数创口贴大小的黑色胶布,平行相交或是构成错误的形状,几乎让外人以为他们是父子无疑。
“安奈、先生,那是前代免罪者,今天刚满十八岁,大概十分钟前已经死亡,器官保存完好,可以即刻实施解剖……麻烦你了。”法医一脸死相地向175cm的男人介绍尸体的身份,说话时白口罩下有细小的蠕动。
安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态度冷淡。倒是男孩双手捧起盛满福尔马林的标本瓶,与脸齐平,以液体为放大镜好奇地看向平躺在手术台上五花大绑的鬼咲,再平移瓶子转头朝着其中一个屏幕,发出鹂鸟般脆生生的音调问道:“可是他还没有死掉啊,你看你看,脑、电波还在继续啊?”
语毕扬起天真的小脸朝向法医,充满疑惑似乎在等待解答。
“……”
据说,在人逝去的36小时内,意识仍然存在,并且能够听到身旁的人的说话,各种感官更加灵敏,只是不能做出思考与回应。
生命终结的那段时间里,他回忆起很多往事:比如,母亲送他来这里时不舍与疲惫的神情以及离去时决绝的背影;比如,得知自己当选免罪者的茫然与欢喜;再比如,他其实还是有一个朋友的——
对不起,前辈,我将您忘了呢。
同时也想通了很多事情,母亲把他送到这儿来,或许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绝情,一定是家族里遇上什么大麻烦了吧;免罪啊,哪有那么好当,未成年的小屁孩,让他握个枪都手抖,力量悬殊之下何谈杀人;前辈?您绝对是故意接近我的吧,随随便便赋予我雏鸟情结又随随便便地消失……虽然还是很感谢你照顾的说。
十三年前,帝舍安氏陨落,斐玩鬼家受到波及,在“理想乡”恐怖分子的轰乱下,整个家族几近分崩离析;
大哥鬼啖战死,二姐鬼喫逃离途中被杀,幺子鬼咲秘密送入名罗区避难,对外宣称失踪。
鬼咲一支最终难逃没落,助长了旁支的壮大,带领鬼家从战争的阴影里逃脱,重新走向繁盛。是乎,在鬼咲一支全灭的惨况下,没有人知道十三年前血脉尊贵的小公子在名罗大厦避难的消息。
【鬼咲的回忆】
“清晨微寒,道路两旁迷人的白桦树疏影摇曳,薄薄一层烟云晓雾谜一样地笼罩在谜一样的街巷上;
实则正直初夏,白桦因满叶血红而显露妖艳,炎阳灿烂之下,各式枪械枪口冒出的硝烟笼罩了这死尸成堆的诡寂街道上。
野百合和晚樱的清香带去大片少年少女的萌动初心,天边下起淅沥小雨,零星几把伞在水雾中如花般绽放;
枯萎的百合和几近稀疏的晚樱也掩盖不了尸臭冲天、人心悚然,血雨浇盖在石块、机械堆砌的钢铁废墟中,死去的人后脑勺徒然绽开大朵大朵的红花。
等雾气渐散了,少女纤细的身影由若隐若现陡然变得清晰,她白净的脸庞上带着涩气的微笑;
硝烟尘土飞扬,少女双手各持一把M16,疯了一样扫射全场,任由自己被强大的后座力撕裂,黑色血浆溅满全身……”
是个雷雨的夜晚,狂风怒号,天幕下撕裂出几道闪电,不甘地嘶鸣。光线幽暗,庞大的落地窗大敞,飘下轰轰烈烈的雨滴,有个人,正像老式唱片那样叙述不知名的故事。
花天乱坠吹得华丽,故事的主人公强大、炫目,令人眼花缭乱。
“啊等等,这位杀人狂小姐‘涩气的微笑’所对应的语言呢?照这样的逻辑来说不应该是‘扭曲的狂笑’吗?打个省略号真是不负责任哎!”鬼咲坐在前辈的怀里,义愤填膺地抗议。
“不不不……如果嗜好什么东西就被冠上‘某某狂’之类的名称,那可真是荒唐透顶。妍媸小姐可不是杀人的瘾君子,这抵是她的工作罢了,她又怎么会为疲烦的工作而展露笑颜呢?”前辈正给五岁的鬼咲讲故事,讲到一半被打断急急忙忙解释道。
“说起来妍媸小姐还是个十足十的面瘫呢,至少我跟她处事的时候很少见她笑过,一直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清高的女王。”
“原来如此!”鬼咲讶异一番,掏出随身的笔记本急忙记下来:第九十二条,杀人狂要时刻谨记保持面瘫……
写完后装模作样地记忆一番,他抬抬眼皮道:“那么接着讲下去。”
“哈哈,看不出小鬼咲还是这样求知若渴的嘛。”前辈讪讪道,“大概也正是因为妍媸小姐待人如草履的态度,我们对她了解甚少。唯一的一次交际是在半年前的交际舞会上,当时她刚刚高中毕业,恐怕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开心的样子了。”
鬼咲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前辈那沾着胡渣的下巴:“高中毕业、那她已经成年——为什么…….”没有处刑。
可以听出他的语气,像三岁到七岁这段难得无知年龄里,口头禅仅“为什么”的小孩子,对未知事物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
“所以听我接着给你讲故事嗷……”
男孩期待性仰起的脖子已然酸痛,而法医至始至终没有在他身上施舍一个目光,似乎坚定175cm的大人才是主角。
啊啊,再不回答手中的福尔马林就要溢出来啦!
男孩不断地眨着眼睛,法医长久地沉默,安奈不动声色地无视;许是累了,男孩最终垂下脑袋,捧着标本瓶子的手也放下,嗫嚅地开口:“好吧,他死了。”
脑电波停了,停成一条死亡的直线,与接下来标本瓶的弧线运动状态截然相反,直线没有尽头,而弧线的尽头是又一生命的泯灭——伪生者与生者的绝对碰撞。
一声闷响,男孩平静地拿起知更鸟的标本砸向法医,所谓生者防不胜防地倒下,脑门一角被磕破,生命的袋子漏出斑驳的豁口,红色的东西争相舔舐这份破碎。
标本瓶碎在法医倒下的身体旁边,福尔马林溅走缤纷,玻璃渣子直落纷飞,鸟儿尸体绵软垂落。一时间各种气味涌出,黄色镭射灯变幻的光打乱这一盘散棋。
法医侧躺,捂头闷哼,眼里闪过迷愕和痛感。男孩撇嘴:“哎呀呀砸的太轻没有昏倒,失手失手。”随即自转轮椅近他身,垂睑弯腰轻掂一片碎玻璃,显然是碎得不完全的一块,呈细长状,左侧边缘锋利差点割伤男孩的……
猛然紧握这玻片狠狠刺入法医的太阳穴,不管不顾掌心鳞伤一定鲜血淋漓。呃啊啊啊啊啊啊谁的呼喊一发不可收拾。生者临死前的挣扎掀翻了他坐着的轮椅,他也倒地,哐当哐当哗啦哗啦,小小的身子倒在无数的玻璃渣上,压扁了知更鸟内里空空如也的躯体,嘻哈哈哈哈哈哈又是谁的欢呼翻天覆地也笑得快乐。
安奈漠然,叫声笑声碰撞声过耳不闻不动如山,都是闹剧全是闹剧,戏剧喜剧滑稽剧高屋挂起迟早演完。
只是男孩身上蓝条白底的病号服沾满污垢,小脸血渍浸染,眼底癫喜脸色平静,似是想要极力装出某人的样子,让安奈眯了眯眼,镭射灯下,视线有一瞬的模糊。
“我痛、我好痛~安奈,知更它刺痛我了,好痛。”
男孩继续将手中的玻璃深入已经没了动静的法医的脑侧,撒娇似的朝向安奈说道,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身下的一片狼藉。
腿不得动弹,他终于放开手中利器,吃力支起上半身,趴在自己刚刚亲手了结的生命上,缓慢蠕动如一条可憎的虫,身后拖了一地浅浅血迹,向前伸手,妄图够到侧翻的轮椅——妄图够到安奈的衣角。
那苍白无力的指尖颤颤巍巍就快触到轮椅时,安奈上前快速地将他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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