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那灰蓝色的充满着干花和南索尔酒味道的帐篷想凭空消失了一样从罗姆人的马戏团棕色帐篷尽头消失,就像它凭空出现那一样突然。而我无法忘记那一切,但记忆却愈去回想、愈发模糊,仅仅记得那罗姆尼女郎的名字,她那暗红色的双眼,以及她的那声惊呼。
好家伙!
隔日我在东方商人的巫师那里,魂不守舍地在他身旁给他递调制药水的草药。在我误将防风草当作薄荷递给出又被他及时发现后,我心惊胆战着等待着这个表情阴晴不定的东方巫师的责骂。但他并没有那么做,满是皱纹的脸上,黑褐色的眼睛在东方商人绿色的帐篷中闪烁着黯淡的光芒。他连眉头都没皱。
你身上有……森林的气味。
我回答他,是的,我早上会趟过杜德河,去森林的边缘收集食物,而且我经常去森林捕猎,在不远离泥潭的森林边缘,我常常能设陷阱抓到野兔,或者在杜德河途径森林的支流小溪里抓到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鱼来。
而巫师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回应,依然继续制作他的药水,林德洛夫在帮曼迪奇卖货物,有他这个彪形大汉在,独眼昆丁或者卑鄙的亨里克手下的小混混,不敢在此闹事。就算卑鄙的亨里克并不把林德洛夫放在眼里,但他毕竟还是会对总督的卫兵敬畏三分。他也姑且算是在为总督做事,当然,是在灰得更暗的地方,帮总督做那些他不愿意脏了手的活儿。
正如林德洛夫所说,在泥潭,一切都是灰的,总督这个外派过来的家伙,也一样!总督还需要巫师给他调配那种黑色药水,所以卑鄙的亨里克暂时还不敢上前敲诈勒索。
巫师的名字不详,但是曼迪奇尊敬地称呼他为欧阳,那可是个拗口的词,我是个正儿八经的索尔斯维亚人,在念这个词的时候,差点没把舌头扭到。所以我像林德洛夫一样叫他巫师,而巫师本人亦对这个称呼没有任何意见,在他看来,这只是个称谓,一个代号。
名字只是代号。
巫师本人是这样回答的。
午后骤雨,在泥潭的夏日是罕见的,狂风摧残着罗姆人的帐篷,但东方商人的绿色帐篷却纹丝不动,但一个倒霉的年轻锡克教教徒却在风雨中摔在一堆腐烂的木头上,大块大块的木渣刺入了他的大腿,目睹这一切的一个罗姆人大呼他只能断腿自救,因为腐烂的碎木头渣会引发败血症。那个倒霉的锡克教教徒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面临失去一条腿的现实,满脸都是雨水混着的眼泪和鼻涕。
他被送到了巫师这里。
巫师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大腿,默默地从一只雕刻精美花纹、漆着桐油的木箱里取出一盘银闪闪的刀具。他要我用蒸馏酒清洗双手,给他递银制刀具。
锡克教教徒躺在地上低声呻吟,巫师倒出一小杯泡着曼德拉草根切片的蒸馏酒,强迫那名锡克教教徒喝下,他告诉那名教徒,如果他不想感受着刀片在他大腿上切割、针从皮肉间穿刺的痛苦,就把它喝了。那名锡克教教徒便忏悔着喝下了那杯酒。
我按照巫师的要求一边用蒸馏酒清洗着那些银制刀具,一边问他曼德拉草是否真的像那些草药商人所说的那样,一离开土壤就会发出让活人疯狂的尖叫?
但这却召来了巫师的白眼,似乎对于我这不合时宜的问题感到不满,但他依旧沉默。接过我递去的银制小刀,他用一种神乎其神的特殊手法,用锋利的刀尖划开那个早已失去知觉的锡克教教徒腿上的皮肉,用银制的镊子一块一块夹出破碎的木屑,并用浸泡过蒸馏酒的干棉花给他止血,最后用银针牵引着羊肠线,把那个锡克教教徒腿上的伤口缝好,用蒸馏酒洗去血污。他让我和另一个暹罗矮子一起用担架把年轻教徒搬到另一个帐篷里去。当我回到巫师的帐篷之后,他已经用蒸馏酒把所有的刀具清洁了一遍,准备继续调制药水。他看到我回来了,便跟我说——
只有不正确的采集方式才会让曼德拉草发出尖叫,如果事先用泡着藿香和防风的酒浇灌曼德拉草,再从侧面挖坑把它从旁边取出,在它苏醒前放入麻袋里就不会让它发出尖叫。
我往大口的生铁锅里注入清水,然后巫师又似乎想起什么一样,他说——
曼德拉草是医学和草药学最基本的草药。
按照他的意思,在他们那里,就算是巫师学徒都知道如何采集曼德拉草,也知道怎么处理和炮制它们。当然,他并不打算教我如何处理曼德拉草,毕竟我不是他的学徒。但是他还是偶尔会教我如何分辨林子里的一些草药,直到东方人的商队离开泥潭,我已经学会辨认很多林中的草药,但只停留在它们能不能实用,有没有毒性这个层面。
在救治了年轻的锡克教教徒之后没过几天,我经过了林德洛夫家,同时带去了我在杜德河边蟹笼里捕捉到的几条细鳞鱼。引用总督那帮人的话来讲,这叫做“礼尚往来”。当然我和林德洛夫并不吃这套。
林德洛夫看到我手上的鱼,没有任何推辞,欣然接受,他点燃一支蜡烛,代替原本放在棚户中间木桌上昏暗的油灯,整个棚户因此变得亮堂了起来。而我也得以看清楚,那个坐在稻草做成的床铺上的女人。
希亚金色的头发依旧盘在脑袋后头,身上穿着的是蓝灰色的粗布长裙,林德洛夫说那衣服的布料是他从旧市场和下十字街的交界处捡来的,成色相当的不错,虽然淋了雨,在泥潭夏日的艳阳之下,不到半天就晒得干燥又舒爽,希亚的手也很巧,只用了一天,就将把那布料改成了那件衣服。
我从她身旁经过,隐约闻到干花和酒微弱的气息,眼前那罗姆尼女郎莎芙蕾的模样逐渐和希亚重叠,苏芷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回过神来之后却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踪迹,在橙黄色的烛光下,我看到了希亚微微隆起的腹部。
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德洛夫——他正在灶台前忙活,这本不该让他来,但他的确是这么做着。这令我不禁咋舌,又看了眼希亚,发觉她的确是眉清目秀,那面容不是一般的镇子里的平民或者乡下女人能有的,而她的手虽然有些粗糙,但的确比那些浆洗女工或者务农的农妇要白嫩。
她或许,是个从贵族老爷家里逃出来的女仆。
索尔斯维亚已经废奴六十年了,早已没有所谓的奴隶,但是仆人的子女依旧是仆人,而贵族的子女依旧是贵族,这几乎是时间改变不了的。血统,可以说就是命运了,每个家族都有其各自的血统,同时就有着他们特有的命运,但血统有高低贵贱,命运却难言好坏。
就像马尔济斯,他在泥潭上街区过了二十年的舒适生活,但最后却死在芬德列桥街下。谁又能直言他的命运的好坏?
或许,这个自称是希亚的女子就拥有类似的……或者说更加曲折的命运。
我想起了那个罗姆尼女郎的话,而我的眼前就有一个即将获得新生的事物。
若干年之后,当我看着希亚的孩子逐渐成为一个健壮的战士时,我便不禁自我质问——我是因为自己本身愚蠢的善良,还是因为那个自称是莎芙蕾的罗姆尼女郎的筮言才会做出之后那些让人嗤笑和不屑的事情?然后在德雷尼斯村午后罕有的艳丽阳光下,自嘲着总喜欢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的自己。
我跟林德洛夫说,希亚怀孕了。林德洛夫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他说:
“我也最多只能让她,不饿着。”
“那可不够!”
“那我有什么办法!”
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他。
“这样,你可以每周给我九赫勒,我把我在森林里的收获,分三分之一给你。”
“九赫勒,乔纳森,我不知道你一周能在森林里收获到多少,但是我告诉你,除非你一整周颗粒无收,九赫勒拿走了三分之一的收获,你绝对亏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大。
“我甚至有可能拿着你的收获在黑街那边和那些黑市商人换钱,换酒,而不是给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留着。你的戒备心呢?”
“我有。”我坚定不移地看着林德洛夫,从黑根的煤矿认识之后,我一直信赖着这个瓦良格人,我坚信他也同样信赖我。
他盯着我,然后眉头逐渐柔和。他摆了摆手,继续处理那些细鳞鱼。
我对希亚说,你和你的孩子必定会健康,而希亚却表现得有些惶恐,但依旧向我表示感谢。
“不必客气。”
林德洛夫则表示,如果那个孩子将来接受洗礼,必然要让我,成为他或者她的教父。我不以为意,并回答他,我并不是个虔诚的教徒,我甚至很少到教会礼拜、忏悔。
我也如此。林德洛夫发出粗狂的笑声。
希亚则对我说:
“我很希望能去生命女神教会祈祷,但是泥潭没有崇拜女神希尔的教堂。”
“是的。应该说南索尔斯维亚都没有祂的教堂。无论是泥潭、黑根,还是更加繁荣的埃弗顿港。”
“那可真是遗憾。”
“你是从北边来的?”
但面对我的回答,希亚却面露难色,我当即打住,谈论起那个在骤雨中大腿受伤的锡克教教徒。
林德洛夫将细鳞鱼和黍米一同煮成汤羹,我分食了一小碗,然后在夜色更浓郁之前回到自己的棚户。林德洛夫的棚户虽然也在芬德列桥街,但是他这儿离黑街和旧市场更加近,而我那儿已经是泥潭的边缘地区,离杜德河河岸只有不到百来公尺,在森林的边缘,越过城市里教会布置的界限,往外就是充满着奇异的森林,但是沿着杜德河的支流一直深入,向北边走,如果骑马,或许能在两天内到达伊德莱克,我曾经梦想着离开泥潭,前往伊德莱克,但就在那路上,我在夜里孤立无援,在林子里失去了道路,最后被人贩子逮住,卖到黑根的煤矿当矿工。
我和林德洛夫依旧在东方市人的帐篷那边帮工,他们一直在泥潭待到夏末。但是就算是濒临夏末,泥潭依旧处于闷热的环境中,天上是一层不厚不薄的云,闷热感会随着它们慢慢下沉而加剧。
午饭后,曼迪奇喊林德洛夫和我,还有那个暹罗矮子一起,到黑街运一车草料回来,因为东方商人们很快就准备离开。但巫师叫住了我。他说。
你留下。
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他领着我走进一个罗姆人的帐篷里,一个待产的孕妇正躺在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巫师说:
“我要给她接生。”
他示意我像上次一样在他旁边做他的帮手,因为林德洛夫五大三粗,而暹罗矮子分不清银质细刃刀和尖吻刀。
他对我说:
“你要记住之后的一切。”
一定要记住。他强调道。
我随口答应了下来,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什么。当我用蒸馏酒清晰了所有的刀具、以及我的双手之后,我发现我很难将视线移到那个地方,但巫师严肃地喝令我,要我瞪大眼睛,仔细地看。
我说。这应该让女人来做!
但巫师说。
接生这件事情,不分男女。因为一个母亲很难自己分娩之后,让自己和新生的婴儿一同存活。
他的话就像有魔力一般,虽然我百般不愿意,但是仍然目睹着那一切,看着肌肉被撕裂,看着婴儿占着血的脑袋接触空气,看着巫师和一个中年妇女不断地鼓劲,让产妇控制她的呼吸,我像是着了魔一样将一切记忆在脑海中,当最后巫师切断脐带,用温水将新生儿清洗干净,为产妇缝合伤口,当一切结束之后,我收拾好工具,然后像逃命似的离开帐篷,手撑着墙壁,将早午餐全都一股脑地呕吐了出来。
那个一直陪护在产妇身边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碗温热的水来到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向她致谢,喝下那碗水。
我感觉好多了。我这样跟她说。那中年妇女则跟我说,巫师在他的帐篷里等着我。
当我回到巫师的帐篷里之后,巫师已经在收拾他的行李,他的那些草药早就做成药剂买给那些有钱人、商人和贵族老爷们,漆着桐油的药柜被搬上了马车,他则在收拾余下的那些草药。他见到我掀开帐篷走进去,对我说。
今天的工钱曼迪奇会给你。
我点头向他示意,他顿了顿,又接着对我说。
“不要忘记今天学到的东西。”然后从他那又长又宽的袖口中取出一个小匣子,外面也漆着桐油。
他把那匣子递给了我。
我接过它,诚惶诚恐地抬头看了看巫师。巫师抬起手,示意我打开来看一眼。我便按照他的意思打开了它。
里面有两把银灰色的铁质小刀。
巫师说:
“你总有一天要用上的。”说着,他递给了我一小瓶蒸馏酒。
“没有羊肠线,我认为你或许用不上,如果真要用,就用女人的头发,用酒洗赶紧就行。”
他指了指匣子的侧面,那里有不同尺寸的三根针。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再三强调我总会用上,让我心口一阵紧张。回想起为那产妇接生的情景,我胸口就像被人紧紧拽住一样,直到夜幕降临,巫师和东方商人的商队一同离开旧市场之后,怀里穿着一欧尔七又四分之一赫勒的我依然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反胃。
我甚至拒绝了林德洛夫去红池塘喝一杯的邀请。
我回到棚户,点燃了昏暗的油灯,灯里的油是我从一种名叫黄血果的果实种子里榨出来的,它们富含油脂,但很可惜那些油脂又涩又苦,根本无法食用。只能用来制作肥皂或者当作油灯的燃料。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取出那个小匣子,眉头止不住地抽动,就像胃被那些混混狠狠地来了一拳一样。在那之后我几乎是随身带着那个匣子,就算它根本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因为没有人愿意让我这样一个无业的贫民为她们接生,她们宁可盯着死亡的风险用泥潭的老旧但又充满错误的方法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或者去教堂排队,由救济处的老修女和义务的神官接生。
在丰收的季节到来之时,曼迪奇风光地迎娶了惨死的马尔济斯的妻子,在泥潭上街区风铃草街的白色小教堂举办了婚礼。当然,他自然不会邀请林德洛夫或者我出席。在东方商人离开后,曼迪奇在上十字街租了间两层的平房,靠兜售从巫师那里得到的药剂,他用赚来的钱投资磨坊,确保衣食无忧。他几乎可以自称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绝对不会想再和我、林德洛夫之流有任何的纠葛。但秋末,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万灵节的黑夜到来的那天,他竟然找上了门来。
而在那之前,从夏末到万灵夜前夕,我履行约定,在森林和河流里的收获都分了三分之一给林德洛夫和希亚。我本以为那会相当艰难,但当我进入森林,却开始感受到更多的奇妙。
我听到了歌唱声,来自森林的深处,我沿着夏末透过树冠的阳光,一步一步地向前,当我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安全距离,进入了森林之后,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我能感受到风吹过树梢,像温和的老妇人对年幼后辈的安慰,在那风和阳光的指引下,我在一颗低矮的灌木上发现了许多多汁又可口的红色树莓。我采了一袋子的树莓,层层堆叠挤出了不少果汁,染红了我的麻袋,甚至让我的上衣侧面也粘上了暗红色的汁液。
看着真像那个自称是莎芙蕾的罗姆尼女郎的眼睛。
我在心中如此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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