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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人们总是能轻易地在光明中寻找黑暗,但却苦于从黑暗中寻找到光明,即使它在无垠的黑暗中是那么地突兀。

但客观来说,在黑暗中寻求光明,与在光明中搜索黑暗是等价的不是吗?至少对我来说,二者皆是同等的困难。

我生活在泥潭之中。在泥潭中,纯粹的黑与纯粹的白同样难得一窥。在这里普遍存在的是灰,各种各样的灰,有无限接近于白色的灰,也有无限接近于黑色的灰。

“但说到底,它们都是‘灰’。”

林德洛夫如是说道。

他是我在泥潭中唯一伙伴,在泥潭中,任何人都是灰的。

林德洛夫可以毫无负担地从乞丐的碗里抢夺铜板——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从不花言巧语,比起嘴巴,他更信任自己的拳头。拳头够硬才能活下来,这是他的信条,他很清楚,在泥潭这种地方,拳头不够硬就只能等待死亡。所以,当林德洛夫死在卑鄙的亨里克以及他手下那些无恶不作的混球的乱刀之下时,他亦没有任何的怨恨。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拳头不够硬,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一切。

而在泥潭,死亡是个友好的邻居。所有人每天都需要面对它,比起饥饿、瘟疫,死亡仁慈得如同自己的外祖父,很多人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想在泥潭中挣扎着活着。

活着要面对很多东西,尤其是在泥潭这个鬼地方。我听说过在旧市场涵道那边的老乞丐穆尼尔的事情,他曾经因误食黑天鹅赤柄菌而差点送命,老穆尼尔称自己去了地狱,他说地狱充满了温暖的岩浆和随时喷发着的小火山,魔鬼们折磨着死者,每天都鞭笞他们五十下,睡滚烫的石床,喝硫磺味的热泉水。但是魔鬼跟他说,他阳寿未尽,还不到下地狱的时候,于是打算把他赶回去。但老穆尼尔抱着魔鬼的蹄子痛哭流涕,恳求它们发发善心不要把他赶走。但魔鬼毕竟是魔鬼。老穆尼尔最后还是被从地狱里赶出来,当他昏迷了数日后再次醒来时,他哭得如丧考妣,死去活来。

不过有些人倒是不太愿意面对它。商人马尔济斯就死得并不安祥。他惹怒黑街的扒手头目独眼昆丁,因为马尔济斯自作聪明地在买给昆丁的那袋黍米中掺了沙。事实上在黑街卖粮食的商人大多都会在黍和没有磨成面的麦子里做些手脚,诸如掺麻皮或者黍壳,这几乎成了他们那行当里的底下规矩,而有一些背后有黑帮的人撑腰的粮食商人,他们甚至会往里头掺碎石子。但昆丁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普通商人,胆大妄为的马尔济斯,竟然敢往里头掺沙,真是心口下边抹了猪油——胆肥。那些沙子又细有黄,混在黍米里,很难分开。愤怒的昆丁就这样带着他手下的几个小扒手,抄着棍棒把马尔济斯打成重伤,抢走了马尔济斯当天仅剩的六袋麦子和三袋黍米。马尔济斯的妻子在听说自己的丈夫被打得奄奄一息之后不得不雇了一个不靠谱的挑夫把街口的马尔济斯运回家里,但那个毫无信用可言的挑夫却摸走了马尔济斯身上最后的几个金克朗。在马尔济斯的苦苦哀求中,挑夫依然把马尔济斯丢到芬德列桥街下,让野狗活生生地咬走了他的鼻子。失去丈夫的马尔济斯的妻子为了埋葬她的丈夫,不得不在马尔济斯死去不到三周的时候决定改嫁给鳏夫商人曼迪奇。

曼迪奇和马尔济斯不同,他不是泥潭人,甚至不是索尔斯维亚人,听林德洛夫说,曼迪奇是的混血儿,原名叫何塞·迪亚尼·费尔南迪尼奥,但人们都叫他曼迪奇,因为他出生在那里。

曼迪奇是个鳏夫,据说他之前的妻子在蒂尼亚尔的暴动时被叛军吊死,因为曼迪奇向政府军出卖了叛军首领弗朗西斯少校的藏身之处,曼迪奇在叛军的报复中侥幸逃离,躲进了蒂尼亚尔茂密的丛林中,在叛军的追赶着逃到了西海岸,遇到了东边的商人们的船队。他跟随着东边的商人穿过苏明蒂亚海,经受了磨难。曼迪奇曾在旧市场那边的酒吧——红池塘跟酒保奥德汉姆说过,他曾经因为热病差点死在星洲的沙滩,在马阁患上肺炎,在果厄被一个热那亚商人骗得身无分文,被人当做奴隶贩卖,差点被运回蒂尼亚尔,最后幸运的混入一群罗姆人的马戏团,成了一个马戏团巨人小丑的看守者,跟着马戏团来到了索尔斯维亚,最后他攒够了钱,和马戏团分道扬镳。曼迪奇第一次到泥潭的时候是带着一队神奇的东方商人,他们的船队停在普利赛港,要途径泥潭去诺维奇城,然后在去大都市埃弗顿,到时候他们的船队穿过了南边的法兰克福海,在埃弗顿等着他们。

那些东方商人带着无数奇珍异宝,在旧市场支起帐篷,和罗姆人的马戏团并在一起,让整个泥潭上街区就像过节一样欢快。上街区的贵族老爷和庄园主们,可以花上七欧尔就能在罗姆人的帐篷里听美人鱼唱歌,或者掏三欧尔在东方人那里看皮肤如铁的苦行僧在刀刃和火焰上行走,下街的泥潭人也能在那里搭的临时酒棚,用三个1/4赫勒的铜板换一杯来自东方的纯净蒸馏酒,或者一个1/2赫勒的铜板买一杯诺维奇啤酒,看褐色皮肤的罗姆尼女郎跳弗拉罗姆尼舞。当然,最令人震惊的当属东方商人庄的神铁。据说,它被绑在一头载货的骡子尾巴上,沿着旧市场街来回走,唤醒了街边商户和住民屋中锅碗瓢盆菜刀利剪的灵魂——东方商人将之称为“气”——让它们闯出它们主人的厨房,追着骡子的屁股跑,吓得那可怜的畜生直哼哼。独眼昆丁手下的小扒手曾偷盗了庄的那块神铁——他们认为能用那块神铁搜寻地下的黄金——但是庄很快就用一个罗盘找到那个小扒手,那可怜的小扒手被庄手下的仆役打了个半死,让巡逻的卫兵拖走。独眼昆丁全程看在眼里,但他的喉咙蠕动着不敢出声,他怕那些东方商人的巫师同伴对他下咒,因为他听说东方人每个都能通鬼神,而巫师甚至能奴役鬼神去对付他们的坏邻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怜的小扒手被卫兵拖走,从此在泥潭消声灭迹。

曼迪奇当时在帮东方商人的巫师卖药水,据说那些药水能治疗热病,而曼迪奇就是靠这些黄褐色的浑浊药水死里逃生。当然,卖得最好的药水是那些能让男人重振雄风的黑色药水,听说在东方商人的帐篷刚刚支好的那天晚上,总督的管家就在曼迪奇那里花了十五个金克朗买了这些药水。而在那之后总督的卫兵从来就没敢为难过那些东方商人,可以看得出那个巫师的药水是很有效果。

我和林德洛夫在那里帮曼迪奇和那个巫师做杂活,一天一欧尔七又四分之一赫勒的工钱,能在红池塘喝上好几杯。但林德洛夫恐怕无法享受,一欧尔七又四分之一赫勒的工钱对他来说恐怕已然不够,因为在十来天前林德洛夫就不再是一个孤家寡人,他在芬德列桥街下面遇上了一个濒死的女人,让我惊讶的是只相信拳头硬度的林德洛夫竟然收留了她,要知道,之前他还在黑街那边因为街边女郎撬了他的钱袋子而出手,给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女人的肚子来了几拳。他可不是个仁慈善良的家伙。

所以,那天林德洛夫拿到当天的工钱之后,就拒绝了我邀请他去红池塘来一杯的邀请,转身离开。我非常理解,他此时已经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林德洛夫了。

那个女人自称希亚,林德洛夫在桥街下捡到她的时候她满身满脸都是黑泥,灰色的衣裙满是泥水,就像是沿着杜德河漂到泥潭似的,金色的长发盘在后脑勺上,一看就是个有妇之夫。当然,也可能只是个寡妇,或者是个水手的老婆。总之,她现在归林德洛夫。

我毫不在意,毕竟林德洛夫和我关系再好他也只是林德洛夫,而我只是我,于是我把那一欧尔七又四分之一赫勒放进前一天刚补好的钱袋子里,打算久违地去红池塘喝一杯,自从我逃离了黑根的煤矿好几年之后,我罕见地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赚钱的活计,只能白天从芬德列桥街沿着杜德河去附近的林子里埋逮兔子的陷阱,然后胡乱地在野地里找吃食,有些时候林德洛夫手头宽裕,或许会借我几赫勒去买点黍米。我很感谢他,虽然我知道他只是在报恩,报九年前我把他从黑根煤矿地下把他捞出来的恩。他比我早三年离开黑根,当时我刚刚被人敲晕,从泥潭掳去黑根的煤矿下,当他知道我也是个泥潭人,便立刻告诉我他有办法逃出那个鬼地方。最后在我和一个被叫做倒霉蛋罗伯特的帮助下,帮林德洛夫在被矿主的手下发现前逃走,我躲过一死,但罗伯特这个倒霉蛋却死于矿主和他的手下的乱棍之下。或许他是因此心中有愧。但我从不会在意这个,只是心中还是会挂念倒霉蛋罗伯特,他是个好家伙,就是运气太差了。

于是我揣着一欧尔七又四分之一赫勒从巫师的帐篷里出来。夏夜的泥潭闷热得让人口干舌燥,让人更不得立刻跑去红池塘,叫奥德汉姆端上一杯冰凉的诺维奇啤酒,然后一口就把它灌进胃里。但是,我前往红池塘的步伐却因为阴影里的红色眼睛停住了。

在罗姆人的棕色帐篷尽头,一个灰蓝色的帐篷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就像是黑夜里让巨龙叼来的似的。而就在那个灰蓝色的帐篷里,一双红色的眼睛正盯着我,就像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扭曲怪物。但我很快就看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

一个罗姆尼女郎。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知道往那里放,汗水静静地滑落,滴在石板路面上发出巨响。

你看起来似乎很渴。那个罗姆尼女郎这么说着,撩开她那头黑色微卷的长发,长发晃动之中,泥潭夏夜的微风伴着罗姆尼女郎身上的苏芷香味擦着我的鼻尖而过。

我整个人僵硬得像块岩石,愣愣地顺从着那个罗姆尼女郎,在她的引导下走进了那灰蓝色的帐篷里。

帐篷里满是各种干花和酒的浓郁气味,一张苏兰硬木制的桌子上点燃着羊脂蜡烛,摆着半个闪烁着奇妙光芒的水晶球。

那罗姆尼女郎身上的苏芷的味道从一旁传来,让我口焦舌燥,坐立难安。她从一只锡壶里倒出一杯透明而浅黄的酒递给了我。

这是南索尔酒。罗姆尼女郎轻声笑着说。

我看着那透明的浅黄色的酒液,干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抬头望了那罗姆尼女郎一眼。那对暗红色的眼睛澄澈并带着笑意。她示意我可以喝,于是我在满是干花和酒的香气的帐篷里,喝下了人生第一杯南索尔酒。而那的确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如虚如幻,胸口就像被火炙烤着一样。

莎芙蕾。在我喝下那杯奇妙的南索尔酒的时候那个罗姆尼女郎道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她褪去花纹繁复的多褶裙,在我目瞪口呆的目光下,她身上仅有一条红色的纱裙遮掩着她的胸脯和身体。她伸手抚摸着那半颗水晶球,像一条蛇一样将身体挪到那苏兰硬木制的桌子后面。她说。

今天真是个闷热的日子。

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莎芙蕾轻笑着,暗红色的右眼透过那半颗水晶球,瞳孔深处映照出我呆滞的样子。我只能感觉到苏芷的气息伴着南索尔酒那尖锐的气味让我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人灌进了杜德河底的污泥。

她慢慢地绕到我的身前。纤细的手臂像蛇一样滑过我的手臂,我那件粗布制的单衣便从我的上身滑落。但她很快就又绕回了那半颗水晶球的后面,双手捧着它。

我知道罗姆女人都或多或少会卜筮,帐篷里的干花和酒恐怕也是她施法和制作药水的原料。果不其然,她捧着那半颗水晶球,对我说道——

黑夜读出了你的未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那半颗水晶球闪烁着暗淡的光。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我的背后犹如墙壁一般坚硬。

不用紧张。她安抚我,用手臂蹭过我的肩膀——她不知何时绕到我的身后——一阵清凉又舒爽的触感让我毛骨悚然。莎芙蕾的声音就这样从耳边传来。

要不要先来一次占卜?

她轻声地问,鼻息喷在我的耳廓上,让我浑身酥麻无力。她很快就补充道。

一次八又四分之一赫勒。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反而就像得到救赎一样,虽然这个价格比一般的占卜贵了不止一倍。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从帐篷一边的箱子里取出红色的花瓣,又从一堆酒瓶中取出一小瓶无色的粘稠液体。她将红花融进无色的粘稠液体里,在桌子上画出一个暗红色的法阵,半颗水晶球在中间,暗红色的光芒闪烁,像这个罗姆尼女郎的半只眼睛。

她嘴里念念有词,都是我一句都听不懂的罗姆语,念罢,她抬起头,轻笑着询问我的名字。

我回答她,我叫乔纳森,乔纳森·卡莱利,是泥潭本地人,外祖母是蒂尼亚尔人,外祖父是尼德兰人,父亲老卡莱利在我出生前被吊死,罪名是走私蒂尼亚尔的干烟丝。母亲病死在芬德列桥街的贫民窟里,我从小是在城市和森林的边缘长大的。

莎芙蕾保持着那神秘的微笑,沉默地用罗姆语在黄色的茅草纸上书写着什么。当我说完,她便立刻用蜡烛点燃它,然后把灰烬撒在桌上。随后她用那暗红色的双眼扫过我的脸,说——

对新生的和即将新生的一切仁慈,你将得到森林的眷顾。

她稍加停顿,嘴角扬起,暗红色的双瞳中闪烁着暗黄色的光。

在黄昏,你会成为战士的继父,但你的血肉会与之为敌。

但那和你早已无关。

我默念着她说的筮言,却全然不知她何时来到我的眼前。在我满脸惊愕的时候,她那如同蛇一般纤细的手已经绕过我的肩,另一只紧紧地“咬”住我的右手。暗红色的双瞳死死地锁定了我,她依旧笑着,双唇像芬德列桥街下杜德河上游的晚霞一般红艳,在蓝灰色的帐篷里,我的眼前就像被蒙上了一层灰。

正如林德洛夫所说,在泥潭的一切,说到底都是灰的,只有趟过杜德河,到森林那边才让我辩得清何为黑,何为白。那不是来自双眼或者身体的任何器官的判断,而是来自心灵深处,被森林无形地引导着。我曾经和林德洛夫说过,我对尘世的是是非非,所有的见解都是森林告诉我的。

但此时。

眼前的灰慢慢地散开,我看着罗姆尼女郎暗红色的双瞳,就像看到命运一样。

她说——

接下来我要向你索取报酬。

我当即向她表示,钱都在被脱下的那件单衣内的钱袋里。但莎芙蕾却没有因此动摇丝毫,我的右手依旧被死死地咬住。接着,她拉着我的右手朝她伸去,然后我便感觉到它似乎陷入了一团温热的、柔软的火焰,我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感觉左手小臂抬起和放下都不是。莎芙蕾的另一只手沿着我的肩膀慢慢地往下移动,她的脸渐渐贴近我的耳朵,在我的耳边低语,声音甜美得如同涂了蜜糖和毒药的刀刃。

我要的不是那个。

看来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些别的东西。

在我错愕的时候,我就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摆布,在我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身后坚硬的墙壁似的东西已经被柔软又清凉的丝质裙带和粗糙的稻草取代。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近乎躺在了地上,莎芙蕾就在我的身前,炽热的鼻息不停地砸在我的身上,而我的裤子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的屁股,在这满是干花和酒的气味的灰蓝色的帐篷里,她看着我,暗红色的眼睛里闪过惊愕,她惊呼。

好家伙!

她实实被吓到,说不出其他话来。我则感觉到自身体里传来的无力感,骨头里面似乎被充满了泡沫,浑身燥热,帐篷里的味道逐渐变得诡秘又迷离,心头的恐惧压过了愉悦,但很快又让愉悦压垮了恐惧,经历了最终的震颤之后,空气中满是汗水混着苏芷的气味,我的意识逐渐飘离现实。像老穆尼尔一样,但却与他不同,他看到了地狱,而我却看到了森林。最后我在芬德列桥街自家昏暗的棚户里醒来,身上衣服和钱袋子完好,我把那一欧尔七又四分之赫勒数了一遍又一遍,感觉那一切就像梦一般。但衣服上那被南索尔酒撒到之后残留着薄薄的气息,依然提醒着我那可能并非我所想的一样。

(此处,向伟大的马尔克斯致敬!)

之后,当林德洛夫问我当时的感受之时,我只能回答他。

像黑根的煤矿坍塌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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