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走到山下公交站的时候，我们才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话说，理解你带手机了吗？”
“没呢……放在房间里充电了。”
“我的手机也放在二楼了……还有钱包也是。”
“……”
我们两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总之我们两人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其他人的方式，就这样无惧无畏地来到一个相当陌生的地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
但我们还是没有选择折返，只是出于一点小小的尊严与执着。
“反正这是我的家乡嘛，又不会迷路或者怎么样。”理解轻轻笑了笑。
*
道路两旁的景色相当单调，放眼望去全是一望无际的青色田园，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的墨绿色山峦。如果不是天空一边明亮一边黑暗，我感觉自己甚至容易在这笔直的道路上迷失方向。
但这只是一时的景色，我们走了一段路程之后马上就能看到路边的一幢幢房屋，出现、消失……或许是因为还不到六点的缘故，道路上冷冷清清，没有遇上一个人，或者一辆车从我们身边经过。
但我们还是靠着路边的人行道走。
原本星星点点的灯光，也随着天空的逐渐变亮而逐一熄灭，给人一种我们走到哪灯光就会灭到哪的舞台般庄严的仪式感。
我们先是聊了很多无关痛痒的话题，就像我们以往那样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聊天方式。
“我昨晚想了很久……”
然后，以这样一句话开头，理解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与昨晚不同，此时此刻的她显得相当平静，或者说、温柔。
“我想先向悠零君你道歉。或许我让你误会了一些东西……比方说，我并不会因为‘家人’这种话题而感到难过。”
“……咦？”
“因为，对于我来说，‘家人’是一个相当模糊虚幻的概念。”她小声地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现在的我是没有‘家庭’这种记忆的，至少我并不会觉得失去了这一东西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咬着嘴唇，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悠零君你是知道的吧……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嗯……”
“在某个夜晚，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在一场火灾中……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她抬头望向天空的眼神就像是在追溯一个遥远的日子，“但当时活下来的我，并不是在醒来后嚎啕大哭，也不是精神萎靡不正，而是只想着一件事：哦，原来如此——活着，是这样一种感觉啊……”
“……”
“躺在病床之上的十二岁的我，因为心理上的原因，没有了之前与家人朋友在一起的回忆：无论周围的人怎么拿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所谓‘熟人’对我来说就像是陌生人一般；或许我内心底是隐隐约约有着与那些人相处的回忆片段，可那些片段实在是过于琐碎，就像是缺了好几个角的白色拼图块，无论怎样组合都无法构成一幅完整图案——包括名字、家族、朋友、童年、幸福、不幸、悲伤、皮肤上的组织细胞，连同心灵的某个脆弱不堪的部分一起——我被迫舍弃了之前十二年的大部分回忆。”
理解露出宛若哭泣的微笑。
如果不是话语是如此沉重，我或许也会被感染而跟着笑出来吧。
“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我望向刺眼的日光灯，身上的疼痛仿佛令我失去知觉，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活着，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啊……就是这种仿佛贯穿心脏的疼痛啊……就好像，过去寄宿在我身体里的某个灵魂已经死去，而我就是完完全全新诞生在此的灵魂一样，我存在于此真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不幸的事情呢。”
正当我犹豫不决该如何接话时，我们面前的影子忽然被拉长，一辆货车正好从路旁驶过。
我们两先是靠边站，等闻到尾气的味道后再并排往前走。
也许是理解所说话让人感到太过于缥缈，只有货车轮胎的轰鸣与刺激性的气体才能给人实感。
但我仍然不会怀疑她所说的话，而是将其中的每一句悲伤的话语当做抓伤的伤痕，牢牢地留在我的心中。
“我原本以为我马上就会在伤痛中死去的……说真的，每一天我都会被疼痛折磨到死去活来后失去知觉，每一天泪水都流个不停——我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哭泣……但是，在我周围的人们都在说我曾经有个幸福无比的家庭、就算是为了我的父母也要代替他们活下去……我很不喜欢这样的话语，这种将莫须有的愿望强加在伤痛的我身上的行为让我很迷茫；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会很幸福，在我短暂的记忆中没有那些幸福的回忆。哪怕只是几分钟、几秒钟都好，我都不曾找到那样的片段……”理解的话语湿润了，但她依然坚强地迎着初升的太阳看向前方，“但我还是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理由，就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再稍微加把劲吧’，‘活下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是这么模糊的信念在一直支撑着我，强迫我将眼睛睁开，盯着天花板那宛若燃烧的星星般刺眼的灯光……终于，我还是活下来了。”
从理解的口中流泻出的话语宛若呻吟，然后她缓缓转头看向我。
这个表情我记得。在个黄昏、在那个没有风的日子，在那艘只有我们两人的小船上，她也曾经对我露出过如此悲伤、脆弱不堪的微笑着的表情。
我想，那一定是过去的我在鼓励我吧——她这样轻声说着——那么，我真的很讨厌那个擅自就死去的过去的我……非常、非常地，讨厌。
——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奇迹就一定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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