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延伸的道路尽头，光芒愈发强烈。
柔和地融合了光明与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气充斥我的四周。
“治疗我身上的伤痕近乎将我家里剩余的全部积蓄花光，当我真正意义上能够站起来走路时，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的父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和其他亲戚有所来往，也没有认识的人愿意收留这个什么价值都没有的我……于是乎一无所有的我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抛弃了，只能被送往福利院这种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才会去的地方……”
“有时候我会一直想着，我是能从这该死的世界上消失该由多好。这样的话甚至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治疗的费用，将其捐献给其他更需要这笔钱的人好了，这样世界应该会变得更美好一点吧……”她的笑容宛若在冰冷的白色阳光下温柔起伏、咬碎黎明破晓的大海般美丽动人，“但后来我才知道，明明我内心真正愿望却是——要是这样残酷的世界消失了才好啊。是啊，没错……我曾经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这个被迫活下来自己……”
“可我依旧活了下来，舍弃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胸口与手臂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事实是，我还是活了下来……我身体内的血液在流淌、心脏在跳动、脑子也能思考。身体虽然变得不怎么漂亮，但好歹正常机能也还在那；即使被鉴定为精神不稳定，但我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低下头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啊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脏的跃动，“况且因为被舍弃了一部分，或许某种意义上我在其他方面要比正常人要强。就好像将电脑硬盘里的无用文件删除清空可以提升运行速度一样，我也感觉自己的思考速度确实和一般人比起来与众不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一两个月、或是一两年以及更长时间，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从12岁才诞生的残缺的自己……”
“……你现在，喜欢你自己吗？”不知为何，在听了她的长段叙述后，我想问的却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感性至极的问题。
“哈……”她听了我的话轻轻笑着将手放下，然后继续望向前方，“我不知道。可能现在接受了这一切的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我自己吧？”
“这回答可真是暧昧呢……”
“悠零君你就不能表现得更感动或者悲伤一点吗？我还以为你会感动到哭呢。”
只需要一瞬间，她便恢复了原来的姿态，这让原本胸口的绞痛有所缓和。
“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讨厌’。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在十几岁的时候失去了朋友、家人，人生变得一团糟……我想我会相当讨厌自己的。”
所以，理解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比我想象中更加坚毅、美丽的女孩。
“因为，我不会为自己失去一些自己不曾记得的东西感到悲伤。”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且，我觉得我有可以填补家人空缺的东西。福利院的阿姨是个特别好的人，她是这个小镇上少数能够不在意我身上的伤疤，能够把我当做正常小孩来看待的温柔的人……或许她对待所有人都是这么温柔吧？因为阿姨就是这么个善良的人，可我却因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平等的温柔而哭个不停……”
“那个阿姨啊……”我脑海里出现了她和蔼的笑容，“我就觉得她对你像对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呢。”
“但难过的是，我无法叫她一声‘妈妈’。我觉得说出这种话，我们两方都会受伤的。阿姨也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只是个奇怪的女孩……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只能默默地接受她最低限度的爱，我不想就这样伤害了这个如此爱我的人。”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笑容，“还有福利院的那些孩子们也都很可爱……我很喜欢他们。或许和我一样，他们都缺乏某个被称之为‘爱’的感情吧，所以我们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彼此，产生共鸣。他们会被其他大人领养走，而我却一直留在了那。首先，我觉得留在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其次，或许也没有人在看到我之后愿意领养我吧……因为我看上去只会让人感到恶心罢了。我因为缺乏感情，不会露出同龄人应该露出的笑容，说话和做事风格也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在这之后我也特意表现的很奇怪，表现出冷漠与抗拒，为了再也不离开那个对我来说宛若‘家’一般的场所——至少这样我就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推脱：瞧，是我故意表现得奇怪，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的……要是我好好表现的话……我就一定能……难道我不能为一无所有的自己找到这样一个扭曲的推托之词——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后面会是怎么样了，这样难道不好吗？”
我透过她的视线看向前方。
我无法替她回答这样残酷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她，已经给出了这个答案。
“但在我高中的时候，有个人改变了这样的我——她就是周雨晴。”每当说起这个名字，她永远露出的是充满希望的笑容，“她成为我诞生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她是我近乎绝望扭曲的人生中出现的最亮的光芒，她教会了我活下去的方法论，她……就是我的信仰——所以，我害怕被她讨厌。如果她讨厌我的话，这感觉就像面前一杯纯净的清水沾上脏污一般——哪怕是被她遗忘，清水依然澄澈透明——我也不想让她因为我的存在而受到玷污。”
“但是，或许她本质上并不是一杯清水……”我似乎明白了她抽象的比喻，于是接过话茬，“而是由很多元素的组成的混合液体。”
“嗯……是啊……就是这样啊，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这种脏污也应该是她本质的一部分才对。她也应该会生气、会难过，也会因为我的存在感到不快才对？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残缺不全的部分，我才会觉得她美丽吧……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现在才明白。我确实在改变，我在意的不是她是否喜欢我这种事，而是她努力活下去的身影——她继续活下去，就是我的全部。而那些甜蜜又苦涩的回忆，只要埋藏在心里的小角落，能够时不时拿出来缅怀，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她这一晚上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挣扎才能想到这个地步。但或许正如她所说，自己的思考模式的确异于常人。
可她最终的出来的结论，我却很喜欢——
这是个让我仿佛置身于碧蓝如洗的天空之上的美丽结论，让我有种宛若被救赎的感觉——让我觉得，之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少女空荡荡的内心所存放的记忆，都是些温馨的、充满希望的、回想起来能够令人莞尔一笑的记忆。抹去少女伤痕这种事情，无论做多少次，都会觉得美好与浪漫。
“到时候我去帮你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吧。”我淡淡说，“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无所谓了。不过，如果悠零君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她双手背到背后坦率地说着，然后指着前方道路旁的一处空地，“先不说这个。走了好久了，总算到了呢。”
我们的对话暂时中止。我觉得这个话题结束的时机恰到好处。
看着这片堆满了废物与建筑材料的方形区域，从剩下的残垣断壁中勉强能够看出在此处曾经有一幢房屋。
“这是我过去的家。”万籁俱寂的清晨，除了时而从远方飘来的鸟鸣，耳边唯一听到的只有她的呢喃，“一个即使我永远阖上双眼，世界也不会因为我停止转动的地方。”
“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或许我已经多多少少猜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但我仍然出神地望着这片被舍弃的区域。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迈过坑坑洼洼的草坪上堆着的废料，向空地中央的地方走去，淡紫色天空下的背影渐渐缩小，“但是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它是我诞生的场所、也是我失去一切的场所——所以，出于十分私人的理由，我必须记住这个场所。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但绝对不会是葬送我一切的地方。”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展露了笑容。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在清晨白色阳光的照射下，她鲜红色围巾之上的笑容显得很苍白。
“现在我就在这，心脏在跳动、血液在流淌，呼吸着故乡冰冷而又清新的空气——在这个没有答案的世界，寻找着那个关于存在命题的答案——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前进，只知道步履不能停呢。”
“嗯……”我以我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表示赞同。
“这里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她嘴里吐出温暖而沙哑的声音，轻轻阖上双眼，一阵冰冷但柔和的风吹过，她的身姿仿佛在亲吻冰冷的空气，“就这样，这个关于我的亢长的、不幸的故事，就暂且先告一段落了……”
她用眼神询问着我的回应。
“可这真的是个不幸的故事吗？”我也走进草坪，跃过那些绊脚的坑坑洼洼，朝着立于空地中央的理解走去，“我倒觉得啊，这是一个十分美丽、幸福的故事呢。”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她歪了歪头。
“因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此时此刻正站在我面前，发自真心地露出笑容呢。”我吐出白色的水雾，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轻声笑了出来，“出于这种小小的偏执，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表面上满溢着悲伤与苦涩的故事——一定是个关于幸福的故事。”
“……”夹杂着复杂情感的微光在理解瞳孔里的天空摇曳着。
“而你作为主人公，还要继续活下去，去寻找那个你所一直追寻的答案，然后续写为这个故事续写一个真正幸福的结局啊。”我走到她的面前，这样说着，“哪怕是暂时的Bad End，都无所谓啊……”
如果我心底的感情与祈愿，能够传递给她就再好不过了。
哪怕微乎其微，对我我来说都是一种救赎。
这是既说给她的，也是献给我自己的温柔话语。
“嗯……”理解的声音哽咽起来，她似乎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头，“一定会的……如果可能的话，一定会的……去找到那个答案……”
明明天空愈发明亮，周围却愈发寒冷了起来。
我与她隔了两步左右的距离——那是只要双方伸出手，就能轻易填补的距离。
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给人一种无法自由发声的感觉。
“去看星星吧……”她像是很用力地想要移动，露出些微的笑容，“我们四个一起，去观景台……在那……我曾经和周雨晴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然后毫无征兆地，少女的身子向前倾斜，软绵绵地倒在我的怀里。
那一瞬间，阳光仿佛吸收了周遭的一切声响，眼前是广阔的天空与地平线模糊的分界线。
我原以为那是拥抱，但这未免太过于突然。
于是我试着我呼喊着少女的名字——可是，从她发白的嘴角漏出的只有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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