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大厅里人潮攒动，排队挂号的队伍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长。
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感到身体不适，但我还是在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大厅中等待着。
昨天晚上回到宿舍大概已经夜里两三点钟了，以至于现在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的。虽然有点想要就此睡下的冲动，可一想到还有未完成的事业，只能顶着疲倦睁大双眼。
坐了大概有十多分钟左右，我总算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她穿着平日经常穿着的灰色西装制服，外面套上一件棕色的大衣，手中则提着装有住院所需的日常用品的包。
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出院。
见到了我，她先是感到诧异，而后露出微笑。
“这不是悠零同学吗，怎么会在这？是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身体好着呢。今天来我是专门来见韩老师您的。”
“来见我？”
“我之前不是说过的吗？下一次见面就是老师您出院的时候，今天我就来履行我的诺言的。”我站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里如此解释道，“您也知道，徐老师现在是不能来接你回去的吧？”
“嗯，我知道。”她点头，没有拒绝我的好意，“谢谢你，那我们一起走吧。”
“ok.”
出了医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不禁让我缩起了身子。
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白色的马路。
白色的高楼。。
白色的天空。
这样的一个美丽的纯白世界令人陶醉，然而面对冰冷积雪中折射出的白色阳光，似乎禁绝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只有淡淡的冷清、干净的感觉。
我们踏在积雪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雪很柔软，走起路来就像踩在地毯上舒适，留下一长串脚印。
“真冷啊。”
冷风从我们脸颊上拂过。
“是啊……”我不愿将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只是哆嗦着嘴唇回应，“那么是坐车还是走回去呢？”
“这座城市难得在圣诞节下一次雪，反正离学校也不是很远，老师我还是挺想走回去的。”
老师的嘴里吐着白气，而后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头顶这片白色的天空。
我同意了老师的提案，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接过老师提着的包，然后并肩与她走在回学校的道路上。
在路上我们稍微聊了聊，话题无非是在住院时的事情、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当然话题无可避免地聊到了徐老师。
“徐老师什么都没有做。”她现在依然如此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他不可能伤害我、也不可能伤害其他任何人。”
“为什么会如此无条件地相信他呢？”我不识好歹地提问，“难道是因为爱吗？”
“……”
意味深长的微笑出现在韩老师的嘴角。
“或许就是如此吧。”
韩老师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因为对于我来说，她已经是大人了；在她看来，我只是小孩而已。
大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在小孩面前哭泣的。
大人们遇到苦难，只能自己寻求解决的方法。他们能够展示给小孩的，只有自己不会哭泣、永不放弃的一面。
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轻松、仿佛绝对不会被打败。
韩老师一定也想成为这样的大人。但是她越是想这样表现，看起来就越脆弱而容易受伤。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世界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与自己为敌，而没有信仰的她所能做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
失去了信仰后，她需要依靠一些人。
比方说徐老师。
或者说我。
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人……
可我是一个只能说出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的人，实在不能作为韩老师能够依靠的对象。
“徐老师会没事的。”
啊……看到没有？我这个人啊，也只会说出这种漂亮话呢……
“警方无法找到能够证明他两起袭击案件的直接证据，只要律师稍微给力一点，在审判时大概率只会有破坏公物等根本无关痛痒的罪名加在他头上吧？”
“嗯，我知道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好了。”
她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些，说话语调并没有什么起伏。
“可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会这么邪门呢？明明什么不在场证明之类的都被戳穿了，却还是无法找到作案的直接证据，这也太奇怪了吧？”我故意提高音量，试探着老师的表情，“正好前面就是老师你被袭击的地方吧，让我们到那再说吧。”
老师听了我话，露出不解的疑惑表情。而我只是笑而不语。
不远处可以看到我和理解曾经调查过的鲲鹏广场。现在整片长方形的旷野被皑皑白雪覆盖着，雕塑上与道旁的树干枝桠上的雪也未融化，仿佛包裹着一层白色奶油一般。
回到老师所在的教室宿舍就要经过这个广场。
直接穿过这个广场的话，就要从雕塑旁边经过，而在那之前，需要登上那几层台阶。
就在老师的高跟鞋即将踩上最下面一级覆盖着白雪的台阶时——
“老师您小心点，不要又自己摔到头了咯。”
“……”
她忽然猛地转过头，一脸愕然，用惊恐的表情瞪视着我——就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
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看来我猜对了。
*
关于第一起韩老师被袭击的案件，有一点特别让我不解：为什么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够证明徐老师当时在场呢？
哪怕是第三起理解被袭击的案件，同样也是深夜、同样也是文理学部的校园，都有目击证人目击到了可疑人员；但是这第一起案件，就是真的怎么找都找不到任何证据。
所以我对自己的推论产生了动摇。
我将重点再度集中在了徐老师第一起案件的不在场证明上。
之前我潜入教师公寓，发现一楼公共厕所内有可以躲避录像通往楼外的道路，从而粉碎了徐老师的不在场证明。但后来，我再度找到宿管大爷，并询问厕所的防盗网是什么时候被撬开的，得到的日期却令我震惊无比：那个洞，竟然是在第一起事件案发后才出现的——也就是说，徐老师第一起案件的不在场证明依然成立。
这下事情全部都被逆转了。
那么厕所的防盗网是谁翘破的？难道说是真犯人为了嫁祸给徐老师吗？我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觉得我可能把次事件想的太过于复杂了——我更倾向于是徐老师自己撬开了防盗网。
这样就可以直接解释为什么无法找到证据：因为本身就没有做过，从何谈起有在场的证据呢？
至于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在我构想中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徐老师要增加自己成为犯人的可能性。
那么，增加自己是犯人的可能性有什么好处呢？
“或许是为了韩老师你的考核能够延期，所以徐老师才决定和您一起创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犯人吧？”
对沉默的老师，我如此说道。
“如果是自己摔伤了，本来在学院没什么地位的老师您或许根本就无法参加评测，直接会以弃权来结束自己大学辅导员的生涯吧？毕竟晚上喝了快十瓶、穿着高跟鞋也不注意路，然后自己上台阶摔伤了，这种醉鬼才干得出来的事情也只能由自己负责不是吗？”
我一点点地引导着话题，可老师一直闭口不言，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可如果是被他人殴打成这样的话，事情或许不一样吧。这样老师您就可以主张这些都是犯人的责任，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并要求康复后重新评测……而且据我在院里稍微打听了一下消息，案发后徐老师确实也是以这种理由很努力地帮你争取到了这个延期的机会呢。”
“而后面的案件，或许都是为了第一次袭击所做的后续准备工作吧。为了演的像一点，所以要假扮棒球男、在门上贴恐吓信之类引导舆论啊之类的事情，将案件的重点带到半年前的事件上，从而混淆视听，干扰警方的搜查；这样警方就会一直为了调查那个在第一起案件中完全不存在的犯人而伤破脑筋却一无所获……”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终于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话，她的表情显得很僵硬，“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呢？”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原因。
“确实是这样，所以我就是随便说说，老师您别当真。”我开玩笑般笑着回应，“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认为你是自己摔倒的吗？”
“……”
“这些天真的很冷诶，像台阶这种地方只要稍微湿气重一点就会结冰呢。我自己在路上跑着追人的时候都不小心摔过跟头，平时走起路来都时刻小心不要滑倒，更别提当时着急赶路回宿舍的您了。”我走到台阶前的某处，这是我和理解曾经调查过的老师被发现的地方，而后转过身望向老师，“这个地方，正好是从台阶上摔下来的落点不是吗？我自己还做过模拟，如果是从三次层台阶上滑倒后仰摔下来，头正好撞在地上呢……”
“……”
“跌倒在地上的老师您应该没有马上失去了意识，而是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向着来的时候的方向爬了一段距离才逐渐昏迷；总之次日在医院醒来后为了挽救自己的职业生涯，马上就和徐老师策划了接下来的袭击事件，请问我说的对吗？”
“一派胡言，我根本不知道悠零同学你在说些什么。”她目光坚毅地反驳道，就像是在守护着某些重要的东西，“请不要对老师说这种奇怪的话好吗？”
“抱歉抱歉，我失言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我赶忙赔笑道，希望能为这尴尬的氛围打个圆场，可惜效果并不太好。
这套理论的基础是要建立在两人确实有足够的动机这样做的前提上。
说心里话，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很好的方法，听起来相当荒诞而不可取，实施起来难度也非常大。需要付出的东西太多、而最后能得到的回报实在太少，是完全不成比例的付出与回报。
可这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因为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第三起理解遭受袭击的案件上——第一起案件的犯人是不是徐老师、棒球男到底是谁、徐老师与韩老师之间所隐藏的关系、真相到底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我只知道，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话，那么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已经超出我能想象的范畴。徐老师如果真的如果按照我的猜测去行动，必定要承担违法法律被逮捕的风险。但他们似乎知道，无论如何徐老师也只是砸坏了一些东西，实际上可以问罪的证据是不存在的，所以他才会被逮捕后也会如此安然自得吧——毕竟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做，是绝对不会被惩罚的。
穿戴起一身黑、手拿球棒的老师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一切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只是像舞台剧上超级英雄到场时的表演，他们或许也会享受着这样的表演也有可能——反正，这样就可以创造出理由能够让韩老师继续当下这个辅导员，徐老师自己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正在为了守护自己最爱的人而战斗！这是多么美丽而纯洁的爱情啊！简直是我理想中的情侣呢！
似乎从那一刻起，爱的付出不再是幸福的幸福的赌注，而是以牺牲与利用的形态存在。韩老师年龄比我大上许多，我也可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她这样一个人，更谈不上能够左右她的爱情选择。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够和徐老师这样勇于付出的男人走到一起，这样就能让其他人少操一点心了。
可惜的是，这些都是我的幻想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知道真相。我只知道正如韩老师所肯定的，“徐老师绝对不是犯人”，或许也有其他的犯人存在也说不定，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因为不知名的憎恨而袭击韩老师……但这些又怎么样呢？这能改变些什么吗？
所有人都已经在这个圣诞节找到了答案，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
我已经不在意了。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确认我的想法，好让自己内心的顾虑完全消失。
结果恰好如我所料，我松了口气。
我曾经以为很恐怖、感动害怕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没有噩梦、没有棒球男：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我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就将一切都结束了——
怅然若失。
甚至有点想笑。
仅仅只是这么点破事，却引发了一连串令我痛心不已的连锁。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才好。
然后我放弃了寻找词语。
其实看着说话时老师的表情，想到之前我们在咖啡店的对话，我觉得自己八成猜的都是正确的。
但我并不想捅破这层谎言。我不是一个喜欢破坏他人幸福的恶人。我只是想说点真正想说的，将胸口的闷烦一口气吐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我是个极其自私的家伙。
知晓他人的秘密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不单单是我目前的面对的这件事让我有这种感受。
所以，就到这里就可以了。
真的已经可以了。
我已经，很累了……
“那么，我就送到这了。”我站在雕塑旁对老师说，将压在胸口的沉重空气吐了出来，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开朗点，“接下来的路，就交给老师自己了呢。”
再继续走下去，我们之间的气氛只会越来越僵，所以不如就此告别才是最好的选择。反正我们将来还会无数次见面，本当辞职的她也将继续担任我的辅导员，继续扮演那个没啥经验的老师。
无聊的结局。
“你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老师皱着眉头，如此感慨道。
第一次听到自己被这样评价，我有些惊慌失措。
“你无缘无故怎么突然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怎么说？”我反问，“其实说实在的，又不是我主动想揭穿这样的秘密的……我只是无辜地被卷入进去罢了。”
“首先明确一点，我真的不是你所谓的自己摔倒的……”
“嗯嗯。”
“……所以根本不存在揭穿秘密之类的事实。”她郑重地摇了摇头，“更别提你后面乱猜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悠零同学你是在创作小说吗？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去参加什么《推理》杂志的投稿，说不定能得奖哦。”
“啊哈哈哈……我承认自己的想象力很丰富。所以说了很奇怪的话我真的感到很抱歉，请当做我什么也没有说好吗？”
“行吧行吧，唉……”老师叹了口气，像是伤脑筋似的撩起头发，“所以你这样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才让我觉得可怕。”
“我确实只是在开玩笑啊。”
“好的好的，老师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解释了……”她按住额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用很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稍微放聪明一点好吗……”
那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可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那么，老师再见了，路上小心。”
“拜拜，你也要注意安全哦。”
我没有追问老师话中的涵义，只是草草地与她告别。
语言游戏已经结束，我目送着老师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现在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广场的正中央，冷风拍打着我的脸颊，头顶是白色通透的天空。
那么还剩下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呢？
我用几秒钟想了想，觉得似乎一切都已经处理妥当。
中断自己的思考。
然后开始考虑今后的事情。
圣诞节都已经快结束了，是不是该准备期末考试了？
哦对了，特别对策部活动室现在应该已经开放了吧。因为好久没去了，所以得抽空去打扫下卫生了呢……
要准备的东西还真多呀，不禁露出苦笑。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的身影。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金发披肩的女孩，她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用细长的双眼盯着我看。
周雨晴。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站在那了呢？
我不晓得答案，只是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约三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或许她只是碰巧也要路过这也说不定，那么我也只好碰巧与她打个招呼。
“圣诞快乐。”
我将昨天未能对她说的话说出了口。
心里很平静，开始思索说出这样的话是否不当。
今天确实是圣诞节，现在说出这种祝福的话语应该为时不晚。
而她则露出相当微妙的表情，似笑似哭，最后只得紧紧咬住嘴唇，直直凝视着我。
不久后，她流露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并说：
“嗯，圣诞快乐。”
好在她回应了我的祝福，这让我仅仅在一瞬间有些开心。
随后激动的内心便被冰冷所占据。就像温润的雨滴打在身上，随后缓缓地结冰，吸收掉了一切温度。
无言的沉默。
无法继续的对话。
冰冷的空气。
鸟群划过空旷的天空。
所以，我们各自连告别都没有，就抬起脚步朝着彼此面对的方向前进。
那一瞬间，感受着她的体温与拂过肩膀的金发。
霎时，种种场景在我心头掠过。
看着我的眼睛、香气扑鼻的食物、电影的配乐，以及撒娇的笑容。
朋友。
总是乐观开朗。
有些时候会有些自己的想法。
偶尔也会悲伤。
告诉我，她喜欢我的女生。
讨厌的。
被承认的。
不可接受的。
最接近本身的。
真实。
仿佛被遗忘在远处的风景，甚至仅仅一天忘记了其存在的价值。
可我们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擦肩而过。
为彼此献上的最虚伪的祝福，成了我们最后言说的话语。
我们甚至不曾在彼此的面前流过眼泪。
就这样。
强制终止。
被迫结束。
说真的，我原以为她会回过头再说些什么。
毕竟默契无比的我们可能同时想到了相同的东西，会有着相同的感触。
所以在走了一段距离后，我默默地转过头看去，觉得她或许会在原地等我。
我是如此自以为是，以至于还抱有这种小小的期望。
遗憾的是，纯白的视界中，除了那一长串小小的脚印外，便失去了任何人的身影——
我的世界中那抹耀眼的金黄，已经彻底消失了。
【Vol.3 It's Raining Somewhere Else】 is BAD EN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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