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惊醒。
充血的双眼遭遇着针锥般的刺痛,喉咙生疼着流出血的铁腥味,身体被地狱般的舒适感攫取住。感觉,经验,究竟抓住的是我还是与我相异的外部宇宙?
头疼。
突然的头疼觉醒着不分主客的自我意识。
视觉的官能总算重新开始认识本是一片混沌的非存在。
闹钟。
蒙着一层污垢的闹钟。
东华国9月8日,清晨5点56分。
霉味。
书的霉味。
来自数十年没有晾晒过的旧书的霉味。
手。
白手。
苍白而消瘦的手,手指怪异地弯曲着。
手的主人通过自己的身体恢复着对于自我的观照。熬夜到凌晨4点的樱,总算从异己的教案异化里挣脱,通过对于感官的再体认熟悉了新一天的自己。
樱摇晃着站起。
也许5点56分的起床时间对于许多工薪阶层显得过早,但习惯着熬夜达到樱却不认为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或许,这就是长期任教高三浇筑的麻木责任感。不过这种麻木却在出差归来后沾染上一丝血红的铁腥气:连系处断裂的拖鞋旁堆满了白中掺红的玫瑰——用以咳血的“心相印”餐巾纸。
清晨昏光点染下的客厅,就是樱睡觉和读书的地方。
刷牙,漱口,抹脸,流水声,黄光。
拖鞋的嗒吧嗒吧声蹒跚着流进厨房。
淘米,烧粥;烧水,煮鸡蛋,清香,白烟。
裹着围裙的樱正在为一家人准备早饭。
印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字样的瓷碗盛着烧得滚烫的白粥,剥好的白煮蛋裹着一层水汽,不锈钢的短勺和锅底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顿早饭。
樱给晚起的母亲和弟弟添好粥,将两个去壳的白煮蛋放在缺口的陶碗里,匆匆吞下自己的白煮蛋和白粥,闹钟显示的时间是东历2018年9月7日,6点30分。
套上穿旧的白色连衣裙,骨节清晰的双脚伸入磨损严重的平跟皮鞋里,高中历史二级教师,三十一中高二年级19班的准班主任,三十一中最大最恶不良军团龙头虎哥同母异父的姐姐,将在东历2018年9月7日7时30分开始自己本学期的教学任务。
经过铺满剥下的鸡毛和鱼鳞的农贸市场,经过小光家刚刚才亮起灯的卤味店,经过猪妹家彻夜不眠的酸汤豆腐摊,经过正在搬运活猪的田鸡家的猪肉铺,经过传来麻将机洗牌声音的南岳镇老年文娱活动室,经过填充着整个南岳镇的美发店(门口贴满了长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非主流明星的大幅海报,以及70岁以上老人剪发半价的告示),老式缝纫店(被衣物和棉絮塞得满满当当),工人快餐店,按摩养生店(疑似需要预约),老中医坐堂看病的小诊所(玻璃门上粘贴着几张印着“圣女会”字样的传单),三十一中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校门赫然在目。
“升国旗,行注目礼,奏唱国歌!”
杂音严重的广播传来尖细造作的男声。
和虎哥一样,樱很清楚这是高二年级江团同学的声音。
不过身为教师的樱显然掌握着弟弟并不清楚的高级情报。学校党委似乎将江团作为预备光党党员呈报上级党委,作为对他的暗示与勉励,社会主义青年团(这是级别在光党之下的青少年社会主义组织)任命他为本校团委书记,将团的事务悉数委托给他。虽然校长云雀在校党委会上明确表示反对,但是在党委书记、诸副校长及中层干部的“民主呼声”下,校党委会通过了这份只有江团一个人名字的预备党员名单。
即使党委书记和副校长们频繁出入酸菜鱼馆一事已经成为三十一中的共同认知,毕竟他们也没有违反“八项规定”(这是光党党中央最近重申的反贪腐条例),而将江团确认为光党预备党员也是符合东华国一贯的民主程序的,他们犯下的唯一错误仅仅是没有认清江团之于老龟的意义罢了。
樱清瘦的身子挺立起来。
“自由王国牢不可破兮,
束五十六族之纽带,
赖人民之劳苦兮,
成吾国之小康,
光荣归于吾国兮,
企民生之安泰,
法王维系之光党兮,
接引我等筑天国……”
作为大学时入党的光党党员,樱努力使自己带着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引领国家的党作出强烈的感恩,吟唱这首古老而庄严的国歌。而这份感恩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国家的主要缔造人,被称为“东方圣女”“胜法王”的毗卢遮娜,正是这个国家的执政党——光党的创始者之一。古老的东华国在君主集权制盛行的“龙帝国”时期的终末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民族危机,百年以来一派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毗卢遮娜和她的同志们从遥远的西之国引来了浇灌这片龟裂着的古老土地之生命之泉——西方三圣女的“道之原典”。
拥有古老思辨文明和知识论体系的西之国,在探究自然界和同自然界异质却诞生于自然界的人类世界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在长达十数个世纪的论战中,无数的学者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在东华国面临巨大的民族危机时,许多有识之士向当时世界最先进的西之国尽心学习,将西之国历经千年而略显杂多的思想大潮引入了东华国,并试图发挥诸杂多学说所承诺的效验,拯救东华国与东华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事与愿违,在西之国有效维系着国家的诸制度与法,力图解释世界本源的宗教与哲学,在东华国残酷的现实面前遭到了无情的否定。民智尚未开启,即使帝王被革命者踢下了宝座,地主阶级和乡绅社会依然统治着东华国的广大农村。本分而麻木着的农民和小生产者,仍然执拗地称那帮“新党”为“柿油党”。
在这最黑暗而最无希望的子夜里,来自北之国——一个同东华国一样古老的封建国家的革命炮声为迷途中的东华国开启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北之国的早期革命(始于东历20世纪初)同西之国诸邦的革命相类,皆是有产者中最有力及最先进者——资产阶级所领导的暴力革命,这使得统治北之国的皇帝被迫交出权力而代之以政治特权。然而北之国特殊的政治经济形态——农民占多而其余阶级占少;资产阶级掌控力弱而封建地主控制力强;期许的和平被持续的战争所抹杀;国家的贫困更甚于封建时代;这一切决定了北之国必须走上不同于过往历史的道路——也即两位西之国划时代的女性思想家在那资产阶级按着自己的形态改造世界时提出的革命与批判理论,而这理论被通共称为《道之原典》,意即揭露世界本质与历史规律并以此改造资产阶级秩序下的世界的学说。这确立着无产者革命主体地位且与时俱进的学说,成为了北之国革命与立国的根本指导,这一切都在一位北之国的伟大女性指引下完成,她与其他两位革命导师并称为“西方三圣女”。
东华国需要这革命与批判的理论来改变这无药可医的现状。而同样境况的北之国就是很好的学习对象。在革命春雷的催醒下,东华国的革命志士举起了主义的大旗,建立起了以道之原典为指导的革命党——光党,策动着东华国大地上所有受压迫和剥削的人民与一切爱国民主人士顽强地反抗来自根源于他民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帝国主义”势力同它们在东华国大地上的走狗,也即封建地主阶级与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在这场横跨半个世纪的伟大战争中,毗卢遮娜,从一位尚显稚嫩的青年学子成长为一位不亚于西方三圣女的革命导师。她在东华国人民的斗争实践中为道之原典注入了全新的生命,以此指导着东华国的革命。
藉此,一个崭新的东华国诞生了。它拥有着全新的名字:东华人民共和国;它拥有着全新的国体与政体:它是无产者专政的民主国家,它的身上流淌着国际主义的血液而非排外的民族主义的,它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世界受压迫人民的革命灯塔;它有着全新的生产方式:一切生产资料将集中在国家和国家的主人——人民手中,一切的剥削和压迫将从这片土地上被永远地驱逐..............
唱着赋予人民自由的国歌,那段历史仿佛脱离了昨晚熬夜整理的东华国近代史思维导图,如此真切地照射在樱的脑中。
她虔诚地站在生锈的旗杆下,即使其他的教员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惊讶,嗤笑,冷漠,畏惧。
樱在这样的注视下固执地走进了历史教研组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书桌被阳光隔成几何式的两半,玻璃瓶里的牵牛花上点着几粒朝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传来尘埃的刺鼻气味。
自从那位年过花甲的老教师退休后,这个办公室只剩下了年纪尚轻的樱和另一位负责高二3班教学任务的中年高级教师,这位顶着“地方支持中央”发型的老师却不愿和樱呆在一间办公室里,自行搬去了数学教研组那个充斥着浓烈烟味的大办公室。
多么令人厌恶的自由啊。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收拾桌上摆得乱七八糟的书和稿纸,樱抬头眯了一眼课程表。
7点半开始是英语早读,第一二节都是数学,第三节是自己的历史。
这几天通过观察高二19班这些孩子的动静也算对这个文科班有了一点了解,没必要早读就跑去吓唬他们,还是上正课的时候再向他们介绍自己吧。
从大学三年级就开始“回到”中学实习的樱如是想。
拿着有些变形的保温杯在饮水机旁灌满凉水,一屁股坐在虫蛀的老办公椅上,拿出几乎翻烂的国家最新版教材《高中历史必修》,樱再度回顾起这本早已滚瓜烂熟的全国通行教材。
即使是国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延请高校一流教师编写的权威教材,身为一线教师的樱仍感到不甚满意。教材编排虽体系清晰,但在深度上却难以接轨高考要求;内容也多有重复冗杂之处;樱对书上的部分史实甚至都抱有疑问。
本来想写一封信寄给国家教育部教材编委会,然而对职称仍是二级教师、大学本科毕业后直接就业、非省一流高中的普通青年教师的樱来说,上达天听是零概率事件。
也许自己未来的一切只剩下这本教材和解读这本教材吧。
有几天樱似乎那么想过。
窗外孤独的英国二球悬铃木流泪似的凋零着红色和黄色的枯叶,飘落的枯叶掩盖着死去的蝉的尸体,蝉的尸体在秋风中慢慢归于虚无。
杯子里的水已经干了,杯口沾着胭脂一般的血痕。
教材的时光停滞在“1978年——滚滚春潮”那记满了笔记的一页。
阳光,落叶,阴影。
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回响。
“果然,快不行了呢...........”
苦笑着的女子睡眼惺忪地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
预料之中,头顶心的那一撮头发还是颇不服气地挺立着。
真像某种宇宙人的触角,接受着来自遥远星球的侵略指令呐。
最近备课时总是突然陷入无底洞般的睡眠,醒来是喉咙严重的积血令她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欲望。但这对于樱来说,就和生理反应一样正常。
现在没有什么能比教育工作更重要的了。
两手撑着桌子努力使身体立起来,消瘦的双手抱住卷边脱页的教材,樱咳嗽着挺直腰板,快步迈向自己杏坛年华的新起点,位于楼下的高二19班教室。
数学课总是没什么人认真听的。或许它那介于经验和理性之间的尴尬地位增强了其作为一门科学的无趣性:它脱离了能为高二19班学生所能察觉的经验世界,可在导向纯粹理性世界的过程中又凸显出过分的艰难。但这样的理论却为不关心数学本身而仅关心数学学的哲学教授所熟知,东华国的高中数学教育把这样的思想排除在外。
一群文科学生去关心什么纯粹思维的训练,能当个会计,混个律师,赚点小钱,已经是高二19班有追求群体的最高追求了。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回响。
小光紧张地翻找着历史教材。
猪妹睡眼惺忪地抬起趴得变形的脸。
小红拿着小镜子打起了粉底。
田鸡鼾声如雷。
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课的虎哥两腿搭在凳子上,低着头玩《王者荣耀》。他的眼睛微眯,额上汗珠渗下,看来是己方已岌岌可危。
“操,这群狗娘养的猪队友,三杀,人家三杀了,妈的这sb还不走位,操……”
寂静。
猝不及防的寂静。
呼吸可闻的寂静。
咳嗽。
咳嗽划破了造成这寂静的真空。
虎哥没有抬头。
无需用眼睛去亲自经验,他也能确定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向这个自己无比厌恶的班级介绍着自己无比厌恶的身份。
“我的名字是樱,很抱歉如此唐突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从今天开始,我将担任你们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往后的两年都要同大家一起度过,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樱鞠了一躬。
稀稀拉拉的掌声。
小光和猪妹尴尬地放下适才尚在鼓掌的双手。
小红仰躺在椅子上打盹。
田鸡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哈欠。
虎哥低着头开黑。
樱咳了几声。
“刚刚到这班我本来不想啰嗦什么,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我绝不是你们能够随便打发的老师。因为我有两件不得不强制你们去做的事。当然,我现在要求你们做的事情都是你们力所能及的,以后我不会再重申这些要求。如果认为我是在刁难你们,那就去找云雀校长,让他把我调离岗位吧。这件事情对班上的某些同学来说可能很简单,因为他们自以为在这个学校里无所不能。”
爆发前的恒星射出锐利的红色光芒。
寂静。
“第一个要求就是每天保证自己在认真的学习。”
嗤笑声。
田鸡捂着嘴巴偷笑。
樱也笑了。
“我很清楚,你人生中的每位老师都会例行公事地对你说一句‘好好学习’。可能有些老师也就是‘像这样说了’,至于你是不是在学习方面用功,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最在意的事情就是我的学生有没有认真地在学习。”
“可能各位觉得认真学习只是为了应付我个人而已。然而事实是,我对这种想法感到愤怒和悲哀。遗憾的是我对学习的认识也没什么高明之处,我只知道它能改变在座各位的命运。”
樱撑着讲台咳嗽了几声。
“因为我自己就是被学习改变了命运的人。”
虎哥发出哧的一声怪笑。
“自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以来,贫穷就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的家庭始终是那样的贫穷甚至在一段时间以内都无法保证温饱,只能蜗居在夜郎桥下的棚户区里忍受刺骨的寒风。每天只能就着干萝卜吃点包谷饭,地铺的褥子里都是蟑螂的卵,老鼠肆无忌惮地在我的枕边穿梭来回。即使如此,我的母亲也需要抚养两个还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只得起早贪黑的工作。辛苦了十多年,白发,皱纹,夜以继日地伤害很爱美的母亲。然而这个家庭的贫穷却未因我母亲的牺牲而改观过,它只是让人愈发的绝望,因为它告诉我在以后的生活里,我们永远都不能收获幸福。”
“那个时候感到贫穷这般令人窒息的压迫,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多少衰老和苦难,却不能帮助她做任何事;而我自己也厌恶这种寄生虫一般的生活。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死掉,母亲和我的痛苦都会减少一些吧。”
虎哥发出一声蔑笑。
“当我想要自杀的时候,还是班主任的云雀校长和我的英语老师把我拦下了。我还记得他们在教室里陪着我,不留情面地批评我的冲动和自私。那个时候幼稚得可笑的我,全然没有顾及我的死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多大的困扰。但他们的批评总归让我在这种透不过气来的黑暗里看到了一道光:只有自己实际地做点什么,才能让我的母亲和我不再忍受贫困的痛苦。而我要做的就是认真地读书,通过高考和大学来改变我的命运。”
“现在这个社会对于毕业院校和学历是那样的看重,一切资源都向着受过更高教育的群体分配。诚然这是不公平的现象,然而它的选拔标准——高考,是这个国家最为公平的制度,因为它对我们所有人开放,它以分数来制作选拔标准,它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尤其是生活在南岳镇的我和同学们。”
樱的脸上泛出病态的粉红色。
“我高三拼了命地学习,别人学到11点,我得坚持到凌晨1点,为了改变我的命运,我必须付出生命,因为论及教育资源和家庭背景,我们和新城区里的孩子没法比,我们只能付出甚至透支手上唯一留存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命和青春。”
“现在我还能有尊严地活着。我还能有尊严地维持我和我的家人的生活,我还能靠自己的劳动使我的家庭脱离贫穷,那正是因为我通过了高考的选拔,接受了更高等的教育,获得了更好的职务。我凭着我对学习的毅力改变了我自己的人生。我们不能放弃,因为我们是作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对大家目前的生活状况还算是比较清楚的,毕竟大家的父母都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他们许多人生活在难以逆转的贫困中,他们迫切需要你们去承担起改变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家庭命运的责任。认真学习,对于生活在这样境况下的我们,是一种责任,是我们改变命运,战胜命运,拥抱幸福的唯一途径。我真诚地希望你们从高二开始就行动起来,趁这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一句话,你们当前的学习不光是你们个人的事情,希望你们对未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樱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讲台下方传来鼾声。
“第二个要求,是希望你们能学会关爱和帮助你身边的人。”
“父母,同学,都算是你身边的人。我很难去猜测没有他们的支撑我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多久。父母对我的养育自不必说,有可能你认为他们给予你的东西还不够,但作为生活在南岳镇的父母,能让你健康地长大并坐在教室里读书,他们付出和牺牲的东西真的非常多。关爱他们,是对他们的无私的感恩,也包含着你从出生以来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份爱,所以,去努力把握这份爱吧,趁你还能呆在他们身边的时候。”
“高二19班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是生活在同样的贫乏中的人,如果这样我们都不能理解和关爱对方,那我们所有人都将失在这个课堂里的精神支柱。学会爱和被爱能填补我们目前生活的空白,我相信这个道理在拥有朋友的人那里再明显不过了。因为我自己便是依靠着爱与被爱,同最好的朋友在最困难的年代找到了生存的希望。何况我曾经看过的心理学研究也告诉我,同龄的伙伴比父母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更重要,不是吗?然而现在我要警告你们的一件事情是:倘若我发现这个班级存在任何的欺凌同学的行为,我将对那些欺负同学的人实施严厉的打击。请记住这一点。”
小红低着头,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磨蚀声。
“也许大家对我的唠叨感到很厌烦,但我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两个要求并去认真地完成。以后的道路我也说不清楚,走着走着总会找到自己的路的。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有没有勇气去做些什么。”
“学习和生活上的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每天直到半夜都呆在学校里,打电话也可以,我会尽量及时回复的。”
樱从盒子里抓起一把粉笔,拿起了那本快要散架的历史书。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请把笔记记好,这种事情不应该是我对你们的要求,而是你们对自己的基本要求。”
历史在樱的思维和板书里展开自身。
那本发霉的教科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被樱牢牢刻在了心里,与其说这堂历史课是历史自精神的种子里展开自身,不如说是樱自我精神的历史性展开。在高二19班的历史上,这块黑板上还从未承载下如此杂多而五颜六色的板书,这个教室还未弥散着内容如此丰富而展现出历史理性的讲解,这个教室的学生还未因为上课打瞌睡被老师拿书敲过头。
一位合格的教师拥有足够的能力掌控一堂历史课的全部内容。从历史知识的框架梳理到对重点史实的纵深把握,这位教师应当是非常习惯甚至是享受这种思维带来的**。许多老教师终其一生只是重复着既定的内容,渐渐地连自己也完全丧失了兴趣。而合格的历史老师瘾君子一样努力把握着这种理性的愉悦,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学生能在愉悦中享受这种过程,从而完全理解高考所要求的考察内容和考察方向。
这是樱大学的毕业论文提出的“历史教学上瘾论”(她自己的调侃),这个理论似乎来源于西之国一位对理性本体论有定鼎之功的思想家黑格尔,而西方的三圣女也曾是这位大觉者的信徒。这位大觉者以历史的眼光来思维人类精神,这在广大的历史研究工作者那里不啻于将历史与世界的本体连系在一起。人类的历史终于战胜了空洞与虚无。
粉笔灰,黑板擦,咳嗽,咳血。
牺牲自己的生命与青春做历史工作的人们,在黑暗的史海中希望探索到人类怀着希望与恐惧期盼的未来。
然而樱已经将东华国现代史的部分彻底完结了。
未来,还没有在教科书中出现,兴许,东华国下一任领导人所提出的某种“主义”就会出现在新版的教科书中,继续解决着“什么是XXX,怎样建设XXX”这个问题的同义反复。
但这不是樱关心的事情。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回响。
“下课吧,有问题现在就可以问我。今天的作业我会从复印店里拿过来,要认真做完,课代表要记得明天一早收齐,交到我办公室里。我办公室和你们以前的老师是同一间——什么?你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办公室?好吧,就在楼上最里面的那一间............”
“是这道题有问题吗?那是你曲解了这道题的题意,以后要记住历史题目的答案一定是符合咱们国家现在提倡的价值观念的。如果你真的相当纠结‘广泛’这个副词,认为它以偏概全,那你就已经在钻牛角尖了。广泛本身不是包含绝对意义的范畴,绝对的副词是什么开端啊,完成啊,必然啊,完全没有啊,你也可以在做题的过程中把这些绝对意义的副词整理出来,但是一定要避免钻牛角尖哦。你没有选的这个答案D‘铁器在这个时期已在我国得到广泛使用’就是很切合国家当前所提倡的文化自信嘛,要对我国文明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怀有强烈的自豪,明白出题人的意图了吗?”
“班长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今天还勉强算是轻松的一天呢。
东历2018年9月8日,坐在快餐店里吃盒饭的樱如是想。
三十一中旁的胖妹快餐店在南岳镇算是非常有名了:然而它之为有名的原因倒不是菜肴做得多么美味,而是因为它宽敞的大厅和亲民的价格为083厂和三十一中的职工们构建了天然的食堂,樱不过是这批游荡在贫困边缘的职工的一分子罢了。只需八块,樱就能吃到一碗肉丝少得可怜的鱼香肉丝外加炒得偏老的油菜苔,白饭也可以以两块的价格自取。对于日薪不过几十块钱的职工们来说,拿鱼香肉丝的猪油泡着白饭,嚼着发苦的油菜苔(083厂的老职工们还不忘叫两瓶10块钱的工业酒精兑水的“二锅头”助兴),这便是作为食欲的最高享受了。
白饭。
沾血的白饭。
咳血的樱。
大概是讲了一早上的课(这包括自己担任班主任的高二19班的历史课和高一年级的历史课)外加吸入了一定量的粉笔灰,诱发了本来就相当严重的咳血症状。
本来坐在樱邻座的政治老师嫌恶地端着碗和盘子坐到了门外。
两个醉酒的工人在樱的旁边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曲。
“你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那个女人啦........真的就是..........”
“小点声!”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我担保这是我亲眼所见............”
“不敢向警察..........勾结..........”
“每次当你..........走进...........身边...........”
“荒山..........黑衣的女人...........”
“火光......”
“关起来........鬼叫声.........起雾.........”
“你的大眼睛..........闪烁..........”
“药........灌药........打针.........”
“呜呜..........呜呜..........”
“.......尸体..........泡.........人皮.........人肉..........”
“你就像那一把火!”
“火!”
“不要说了...........”
“........恶魔..........那个女人........”
“被变成了........真正的.........”
“咳咳!哼.......咳咳........”
樱用餐巾纸堵着嘴蹒跚着走下台阶。
阳光,天空,贴着瓷砖的大地。
寒冷。
胸口和嘴仿佛浸在冰湖不见底的水中。
嫌恶,猜忌,畏惧,仇恨,从万古封冻的科奇土斯冰湖里伴随着坚冰的碎裂声钻出,吐着信子的它们蜿蜒游向浸泡在冰湖里的女子,在仇恨的坚冰上涂抹出一道道冷血动物的肮脏黏液。
它们在那里一点点撕咬她的灵魂。
“恶魔..........人类..........用恶魔的方式.........对待...........”
这话依稀从刚才那位政治老师的嘴里蠕动着爬出。
这声音如同乌哥里诺啃食自己孩子时发出的吭哧声。
一个恶魔,一个被人类断定是恶魔的恶魔,在南岳镇的赤色天空下游荡着。
东历2018年9月8日,19点整。
天空是赤色的。
牵牛花的花瓣已经出现了黄黑色的腐烂斑点。
东华国以外的历史还在备课本上自为地展开着。
嘴角边带着血痕的樱仍在备课。
消瘦的手撑住苍白的下颌,眼球布满了红血丝。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自用中餐后回到办公室她就开始工作,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埋首书案有多久了。
不过世界史的内容整理也即将告一段落了。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微眯的双眼注视着黑暗中的三十一中。
生于青萍之末的哀怨秋风拂过她有些干燥的脸颊,挟带着来自083厂铁道的汽笛声,翻动着书桌上的《萨福诗选》。
月球的呼吸着带着刺骨的潮气,自在自然时代闪烁着不为人所觉察的光芒的群星被迫为大城市的光污染让出道路,天空的颜色虽澄澈如黑珍珠,而大地的颜色却泛出油污的彩虹色。
083厂林林总总的赌场和夜总会在油污的光芒中运动着。它们就是以这样肮脏的方式运动着:在摧毁一个个个体希望的同时又给予他们希望的承诺。这恐怕不只是赌场的经营法则,更是这个世界的存在状态。
樱清醒地记得这残酷的轮回毁灭了母亲和弟弟的幸福。
甚至,自己尚在萌芽中的那么一点幸福也差点被毁灭。
当她静静地注视着暗夜中的三十一中时,她的内心终于呼唤回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已经在麻木的工作中磨损殆尽的事物,在这孤独的自我里重新觉醒。这觉醒者赋予自己全新的勇气迈向不可知的混沌明日,迈向也许并不属于自己的那个未来。
遥远的星空仿佛是使这觉醒者存在的法则。有的时候樱觉得自己心灵的安放之处仿佛不在这颗地球上,而是在离自己足够遥远的星空,离自己足够遥远的某一个人身上。
也许自己就是独自离开故乡来到地球生存的宇宙人。
“还有最后一部分呢............”
樱嘟囔着坐回椅子上。
(To be continued)
(注:女主头上的那一撮头发就是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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