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助理将我领进办公室时，巴拉斯正就着巨大的办公桌写信。
我拉下披风的兜帽。“巴拉斯，若不是我，你能当上巴黎卫戍司令吗？”
巴拉斯的眼睛立时睁大。他挥了挥手，示意助理退下。“你怎么会在这？”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人后，他低声问道。“报纸上说你死了。”
“放心，巴拉斯。”我回答。“我不是鬼。”我只是刚刚从地狱回来。
“看来表象往往与事实不同呢。”巴拉斯靠向椅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马耳他岛遭遇了风暴，命运的风暴。”我在椅子上落座。“它将我送回了巴黎，好让我完成自己的复仇。”
“复仇。”巴拉斯眯起眼睛。
“没错，”我笑道。“现在已经万事俱备，完全可以放手一搏了。”
接下来是很长很长的一阵沉默。
“你打算怎么做？”最后，巴拉斯问。
“控制国民议会，让议员们通过一项新的法令，逮捕罗伯斯皮尔和他的支持者们，成立新的政府。”
“这需要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而我担任巴黎卫戍司令还不到一个星期。部下们不可能跟随我谋反。”
“凡事不能太早下定论。”我回道。“试了再说。今晚就把军官们都召集到你家里，用金钱和承诺收买他们的忠诚。”
巴拉斯思考了片刻。“好吧！”他叹道。“你让我别无选择。我会一试。可如果失败了……”
“你可以在一队龙骑兵的护送下逃走。我则留下面对自己的命运。”
离开巴拉斯的办公室时，天色较之前又黯淡了几分。缪拉和马车正等在街上。“情况顺利吗，先生？”他问。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缪拉，你父亲可能真的死了。他被罗伯斯皮尔派来杀我的人包围，力战到了最后一刻。”
缪拉没有说话，前额的流海在他脸上洒下一圈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我们身边经过。
“你有他的名字，你将继承他的历史。”我告诉男孩。“我能像信任你父亲那样信任你吗？”
缪拉点点头。“我静候差遣。”
“那好，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两个小时后，巴拉斯的一个仆人来到我栖身的旅馆，通知我前去参加宴会。夜色湿冷，马车驶在黑暗寂寥的街道上。一个银发小女孩正在路边叫卖鲜花，她大概十三四岁，穿着朴素的银色连衣裙，左手举着一束玫瑰，右手挽着装满鲜花的花篮。
“停下，”我告诉缪拉。
等到马车在路边停稳后，我跳下马车，来到卖花的女孩身边。一群龙骑兵突然出现，保持着整齐的队列向这边奔来，马蹄在地面敲出回声。后面跟着一辆由四匹白马拖拽的马车，正沿着宽阔的大街飞驰。我转身欲走，但披风下摆却被卖花的小女孩拉住。
“买束花吧，先生。”她用通透的声音说。
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这些人不是来抓我的，匆匆离去可能会引起怀疑。我转向女孩，故作镇定地买下她手中的玫瑰。马车在我身后停下。
“我要买一束花。”这是丹尼的声音。
如果他在马车上，且由一队精锐的龙骑兵护送。那就意味着罗伯斯皮尔很可能和他呆在一起。我随手将买来的玫瑰装进口袋，拉起兜帽，遮住眼睛和头发。
“马库斯哥哥，您怎么在这。”男孩透过马车拉开的帘子叫道。
靠，你是什么眼神？我微笑着耸耸肩。“晚上好，丹尼。”
“马库斯？”一个男人推开丹尼，从帘内探出身子。他大概三十多岁，没留胡子，有着一头蜷曲的黑发，穿着雪白的衬衫，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戒指上的蓝宝石几乎和剧院老太婆卖给我的玻璃球一样大。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赤红的双眼宛如熔岩，暗藏着饥渴和疯狂，充满令人胆寒的恶意。
我强迫自己凝神注视着那双眼睛，一眨不眨，毫不动摇。“是的，先生。”
对方温文尔雅地一笑。“你和我儿子是怎么认识的？”他的谈吐很优雅，语调柔和。“我真的非常好奇。”
“我在剧院送了他两个玻璃球。”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向他讲解爱情的人啊！”他笑道。“不得不说，你的见解确定非常独到呢。”
我不安地干咳了两声。“先生，如果没别的事……”
“请等一下，”对方叫住我。“初次见面，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罗伯斯皮尔，想必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吧？”
“是的。”
“我也听过马库斯这个名字。”罗伯斯皮尔轻声道。“他是一名少校军官。”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锁定了我，充满戒心，不怀好意。
“我不是他，先生。”我静静地说。“马库斯是一位罗马皇帝的名字。从古至今，一直都有人以他命名。只是现在没以前多了。”
罗伯斯皮尔浅浅一笑。“是啊！因为某些人会辱没这个名字。”
“放心，先生。”我回答。“我不会辱没这个名字。”
丹尼从小女孩那里买下三朵玫瑰后，马车和骑兵便再度出发，消失在街角。
我回到缪拉身边时，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直到抵达巴拉斯的住宅，我都没有再下过车。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步入宴请客人的大房间时，我问缪拉。
对方无言地点点头。
巴拉斯家的客厅大到令人瞠目结舌，至少可以容纳三百人，由几十盏银烛台和两个雕花玻璃吊灯照明。墙上挂满了装饰华美的镜子。脚下则是最高档的地毯。三十把银餐具摆放在巨大的餐桌上。
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到我身上。巴拉斯邀请来的军官共有28人，全都穿着深灰色军装，没带武器。其中一人竟然是……土伦战场上的洛郎将军。巴拉斯本人坐在桌首，身后站着四名年轻漂亮的金发女仆。
我在军官们的低语声中穿过客厅，走到唯一空着的座椅后面，那是桌首旁边的位置。我没有落座，只是一手扶着椅背，眯眼打量着对面洛郎将军。看着他的笑，我明白这家伙绝对不怀好意。洛郎将军对坐在他身边的军官耳语了些什么，那人也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巴拉斯拉了拉我的袖子。“坐吧，你迟到了。”
“路上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我边说边拉出椅子坐下。
“马库斯少校，”洛郎将军装腔作势地叫道，声音并不是很大，只有靠近桌首的几个人听见了。我注意到一名中尉露出惊讶之情。“自从土伦一别，我们有近三个月没见了吧？”
“没错，将军。”我点点头。
“可你仍然是一名小小的少校。”洛郎将军的脸上堆满嘲弄的微笑。“而你那位科西嘉朋友一跃成为准将。究竟是他出力太多，还是你在土伦城一直无所事事啊？”
我耸耸肩，一笑置之。蠢东西，你一定不看报纸。
巴拉斯对着在旁侍立的几名女仆打了个手势。食物和饮料很快被送了上来。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大家都在有说有笑地用餐，并没有人提及敏感的话题。我注意到一位年轻英俊的上尉。他有着一头齐耳的黑发和一双深邃的碧眼，总是毫无缘由地皱眉打量我，而且几乎没碰食物。他真像一只充满戒心的猫。
“让这些女仆退下吧。”吃饱喝足后，我转向巴拉斯。“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不适合她们听。”
这句话让大厅里全部的低语戛然而止。
巴拉斯点点头，命令女仆们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了法兰西的军官。巴拉斯站起身，开始发表他那辞藻华丽的演说。
他真的有王者的辩才，我边摇晃酒杯边想。巴拉斯滔滔不绝地讲着，许下一个又一个承诺，立下一个又一个誓言，试图赢得这些人的支持。但军官们脸上的表情还是渐渐由困惑转为惊奇。
接着，巴拉斯结束了他那极具煽动性的演说，重新落座。
“你要我们支持你谋反，先生。”说话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少校，他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我没理解错吧？”
“这不是谋反……”巴拉斯回道。
“这就是。”我打断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各位，”我从椅子上站起，扫视众人。“愿意支持巴拉斯的，请站到餐桌左侧，也就是我这边。不愿意的，请站到餐桌右侧，洛郎将军那边。”
洛郎爆发一阵大笑。“这个蠢货居然认为有人会站到他那边。”他喊道。“想要被送上断头台的，大可以站到那。”
我没有理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接着是一阵椅子的挪动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最后，洛郎将军充满嘲弄的声音打破了寂静。“27比1啊，马库斯少校。”
这句话有些熟悉，这两个数字也有些熟悉。
我睁开眼睛，发现只有那名几乎没吃东西的黑发上尉站到了我这边。其余的人通通挤到了洛郎将军那边。
“普泽，站到这里来。”那名上尉一字一顿地说，语调不容辩驳。
几秒钟后，一名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少尉低着头，在洛郎将军恶狠狠地注视下缓步走向长桌左侧。
洛郎将军发出一声冷笑。“两个蠢货。那又怎么样呢？26比2，罗伯斯皮尔才是众望所归。”
我看向巴拉斯。后者不发一言，只是闭上眼睛，微微点点头。
“不对，洛郎将军。”我告诉那位无能的指挥官。“是0比2。”
我在死一般的静寂中抓起桌上的杯子，掷向对面。它在一面银镜上砸得粉碎，酒液四溅。接下来的一瞬间，整面墙上的镜子都被撞碎。碎裂声响彻整个客厅。缪拉带着由他父亲雇来的士兵们从镜子后面冲出。
于是，法老号上的屠杀再度上演了！
长桌右侧的军官们没有坐以待毙。他们拿起能当做武器的任何东西进行反抗。有些人选择了餐刀，有些人则举起了椅子。但也有人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声祈求饶命，洛郎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可他们的下场都一样。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的红潮淹没了脚下的地毯。站在我身边的黑发上尉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切。他身后那位戴眼镜的少尉则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我不敢去看巴拉斯。我让他别无选择，是我把他也拉入了黑暗。
“上帝宽恕我！”屠杀接近尾声时，我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为什么我会说这种话？我并非笃信上帝的人啊！
这出血淋淋的闹剧结束之后，我木然地拿起酒瓶，斟满三杯酒，转向身边的两名军官。“很高兴你们选择和我并肩作战，”我说。“而不是同罗伯斯皮尔同流合污。”
他们没有去拿桌子上的酒杯。
“我站到你这边只是因为我不喜欢罗伯斯皮尔，而且我在进餐时便察觉到了危险。”那名上尉冷冷地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不需要你喜欢我。”我疲惫地笑笑，转向那名少尉。“你呢，先生。”
“他是我弟弟。”上尉回答。
“好极了，”我笑道。“他将和巴拉斯一起带兵前往国民议会。那不会发生战斗，这样一来你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回答的是巴拉斯。“带上你最忠诚的部下，逮捕罗伯斯皮尔和他的亲信。”
“明白了，我现在可以回去准备吗？”上尉问道。
“可以，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拉纳。”对方回答。“让.拉纳。”
“让.拉纳。巴黎的人才真是俯拾皆是啊！”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这场兵变结束后，巴拉斯会成为新政府的首脑。他也会需要一位新的巴黎卫戍司令。而我认为这个位置，非让.拉纳莫属。”
拉纳用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看着我。“那你呢？你会得到什么？”
“正义，复仇。”这些字眼被说出来时，为何如此……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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