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珂莱欧夫人写的信，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了起来。信写得很短，字迹优雅流畅。
“那女人想为上次的误会当面向我道歉。”看完后，我告诉蒂拉，一边漫不经心地将信纸折好。“除非我准备好一副上好的锁甲，否则打死也不会赴约。”
“我……”说话的是伊丽莎白，但我差点没听出那是她的声音。“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当然。”我将信纸递过去，女孩接信的手在烛光下微微颤抖。
“意大利皇室家族历史悠久，他们的祖先好像是一位罗马的执政官。”蒂拉说。“拒绝这份邀请恐怕有些失礼。”
“噢！他们已经不是皇室了。”我靠向椅背，闭上双眼，疲惫感立时席卷全身。“在中国，每次爆发农民起义，起义军领袖都会声称自己祖先是历史上的某位皇帝。切，我还说我是罗马始祖罗穆路斯的后代呢，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你也没法指证我说谎。”
蒂拉显然铁了心要抬杠。“书架上有一本《欧洲皇室家族历代谱系》，也许您应该看一看。”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了那本书。”伊丽莎白开始搅和。
我打着哈欠睁开眼睛，只见女孩快步走到烛光几乎完全找不到的书架旁，毫不迟疑地取出一本大书。这夜视能力能和千反田一拼了，我暗忖。伊丽莎白走回桌子，将书拍在我面前，震得烛焰微微摇曳。
那是一本很早便被我束之高阁的大书，散发着皮革和灰尘的气味。“居然真的有人无聊到写这种东西，是为了助眠吗？”我随手将书打开，缓缓翻页，里面记载了欧洲各皇室的历史起源、生理特征和家族族徽。在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那部分后面，是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
“朱红发色，深蓝双眸。”我读道，想到了布莱克将军和他的妹妹。美第奇家族的族徽则是黄底上的七颗红色圆球，好奇怪的徽章。我突然想到蒂拉也是一头红发，便开起了玩笑。“你说不定都有点意大利皇室的血统呢，蒂拉。”我抬起头，看向女仆身边的女孩。“伊丽莎白似乎更多。”
“真是无聊。”蒂拉有些生气地回道，转身离开房间。伊丽莎白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黎明在即，我伸出手指掐灭火焰，在书桌上睡了大概两三个小时。
梦境非常古怪，我回到了阿尔卑斯山，驻足在寒风肆虐，白雪皑皑的山脊上，庞然大物在头顶盘旋。起初我以为那是一条龙，后来却发现那是一只巨鹰。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陡然一转，不再是男孩仰望着天空，而是雄鹰睥睨着世界。我成了那只鹰，巨大的灰翼饱饮长风。
一声巨响打碎梦境。我颤抖着醒来，整个房间冷如冰窖。清冷的晨光斜射入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斑。阵阵喧哗自外面的街道传来。我裹紧斗篷踱到窗边。
意大利军团的将士们正带着60面缴获的军旗走过欣喜若狂的民众。人群的欢呼犹如阵阵波浪将他们淹没其中，玫瑰花瓣被争先恐后地抛向明净的天空，如彩色的雪花般洒在归来的英雄们身上。
我看了一会儿，便走下楼梯准备去吃早餐，一边回想着那场怪梦。
“昨晚睡得好吗？”正在窗边看书的蒂拉说。“抱歉，因为我没料到你居然起得这么早，所以没做早餐。”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什么胃口。”我打着哈欠坐到镜子前的扶手梯上。“蒂拉，你知道科勒曼将军吗？巴拉斯打算把他派到意大利，和拿破仑一起指挥意大利军团。”
蒂拉闻言立刻抬起眼睛。在旁人看来，她永远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她的脸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看出她显得非常不安。
“怎么了？”我问。
“居然是科勒曼。”蒂拉若有所思地说。“去年，国民公会派他去旺代镇压保王党。科勒曼将军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却也将旺代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地狱。”
“你难道不觉得战场就是地狱吗，蒂拉？”
女仆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主人。”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谈话到此为止，蒂拉的目光再度回到书上，却显得心不在焉。外面的欢呼声还在持续，直到正午，拥挤的人群才渐渐散去，街道终于再度变得畅通无阻。
天空满是流云，形状不一，大小各异。我满腹思绪地坐上马车，发现自己还在想着昨晚那场怪诞的梦。我变成了鹰，在阿尔卑斯山上空高高盘旋，结霜的翅膀在风中拍打，冷冽的空气刮过羽毛。
“杜伊勒里宫到了。”车夫威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恍恍惚惚地跳下马车，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尽管我像盛夏的猫儿一样无精打采，满脸倦容。但当我走进杜伊勒里宫时，还是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巴拉斯的女助手满脸堆欢地走过来，将我领向督政官的办公室。一路上她都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意大利军团的战果。我却只注意到了她干净的长裙和雪白的丝袜，还有隐隐飘来的香水味。在杜伊勒里宫的长廊和走道里，到处都散发着香水味。
这出乎意料地让我有些不适。在战场上，没人顾得上整理边幅，皮革和火药的味道和每个人如影随形。
我在门口摆脱了巴拉斯的女助手，走进办公室。听到关门声，巴拉斯自窗边转过身，手中拿着半满的酒杯。
“马库斯，”他慢条斯理地说。“好久不见。不过说实话，我不怎么想见到你。”
“这话太伤人了，巴拉斯。”我回道。“你不知道我忙着多大风险来找你。”
“风险！”巴拉斯严肃起来。“什么风险？”
我朝窗边摆摆手。“空中有朵很奇怪的云一直跟着我，看上去很像一只大怪兽。”
“神经病！你来就是为了讲这个笑话？”巴拉斯在办公桌后的高背椅上落座。“天上根本没有怪兽，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我并没有挪动脚步。“我听说你打算派科勒曼将军去前线和拿破仑共同指挥意大利军团。”
“没错。科勒曼将军经验丰富，战功卓著，只是有些……声名欠佳。”巴拉斯拿起羽毛笔，在手中把玩着。“他的才能不在拿破仑那个小个子之下，而且他曾在好几个国家服过军役，包括奥地利，所以非常熟悉我们的敌人。”
“就是说他换主子就和我换斗篷一样勤快。”
巴拉斯抬眼望向我，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但起码他没有野心。”
“你觉得拿破仑野心勃勃？”
“难道不是吗？”巴拉斯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黑眼睛咄咄逼人。
办公室内陷入了沉寂，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天际的云朵。它们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为了缓和有些紧张的气氛，我指向窗外。“快看，巴拉斯。那朵云好像……”
“如果你的科西嘉朋友打算推翻现在的政府，取而代之。”巴拉斯铡刀般打断我的话。“你会站到哪边？”
这选择并不是太艰难。“这还用问吗，巴拉斯？”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当然会在你身后紧紧跟随。”
在一阵冷冰冰的沉默过后，巴拉斯也露出了微笑。“紧紧跟随。紧到能够将刀刺进我的脊背，对吗？”
“你这么疑神疑鬼，晚上睡得着觉吗？”
“睡不安稳总是长眠不醒要好 ”
“真可怜。”我摇摇头。“这么说来科勒曼将军被派往意大利军团势在必行？”
我犹豫了几秒，接着说：“相信我，巴拉斯。拿破仑现在对你构不成威胁，而你我都清楚，对奥战争一旦失利，流血无数的革命所带来的利益都将消失。巴黎的人民也会怒火万丈。今天早上还在街道上欢呼的几万名民众可能会冲到杜伊勒里宫兴师问罪。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对付路易十六的卫队的吧。”
“我当然记得。”巴拉斯轻描淡写地说。“但对奥战争不会失败。科勒曼将军会在意大利为我赢得辉煌的战果，于此同时，在莱茵战线上，莫罗将军也会节节胜利。我不需要你那位野心勃勃的矮个子将军指挥我的军队”
我闭上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我也告诉了你。怎么决定在你。”
当我离开杜伊勒里宫时，已经不再把巴拉斯看作朋友了。
在我最喜欢的旅馆内，顾客络绎不绝。蒂拉和伊丽莎白正在那里等着和我共进午餐。我穿过来来往往的旅店侍者，朝她们走过去。伊丽莎白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块草莓蛋糕。蒂拉则在对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蒂拉的肩头，凑到她的耳边。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现在就去帮我写篇抨击拿破仑的文章。”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内容随你胡编乱造，说她纵兵扰民也好，劫掠城市也罢，总之要把她诋毁得一无是处。这篇文章必须登在巴黎的每一家报纸上，以我的名义发表。
蒂拉震惊地看向我。“您疯了吗？”
“我很清醒。”
“这会在巴黎掀起轩然大波。拿破仑先生也会对您恨之入骨。”蒂拉低声说。
“整个法国都会一片哗然。那时巴拉斯就会知道，我已和拿破仑彻底决裂。意大利军团的骑兵指挥还是他坚定的盟友。”
蒂拉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我觉得这篇文章您应该亲自写。”
“不，我要去找约瑟芬。”
“约瑟芬？”
“就是拿破仑的妻子，巴拉斯的挚友，我的点头之交。”
“您找她干嘛？”
“约瑟芬的丈夫如今远在千里之外，我心爱的女孩此刻也不在巴黎。”我微笑着站直身子。“你说我找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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