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堂里光线昏暗,沉寂无声,七根蜡烛在窒闷的空气中摇曳,照亮了在前排祈祷的寥寥数人。
“马库斯!”亚历山大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惊讶之情。“你是马库斯?”
我扭头看向他。“好巧啊!亚历山大。”
“打从学生时代起,你一听别人提到上帝就会迫不及待地讲一套上帝不存在的理论。”他蹙起眉头。“你是来圣堂找人的吗?”
“没错,我找耶稣有要事相商。”我回答。“往里面挪挪。”
“你相信上帝存在了?”亚历山大在长椅上动了动,腾出一个位置。“这转变也太突然了吧!”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扶着亚历山大的肩膀慢慢落座,却还是引得伤口一阵抽痛。“至……至少现在,我希望上帝是存在的。”
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十指交叉,闭目祷告:上帝,虽说咱俩相交不深,但我爷爷可是你的忠实信徒。当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时,居然还对让他遭受痛苦折磨的你笃信不疑。他祈祷自己能够活下去,却失败了。你辜负了爷爷,就不要再辜负孙子了。让拿破仑安然无恙地回来吧。
祷告完毕,我心情沉重地站起身,并没有觉得比走进帐篷前好了多少。
“这就要走吗?”亚历山大问。
“噢!对了。”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阿门。再见,亚历山大。”
“果然还是本性难移。”
我转身打算离开,却迎面碰到了之前遇到的那位主教。他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我,睿智深沉的灰眼睛仿佛洞悉一切。
“借过。”我说着打算挤过去。
“你的眼中没有了我上次看到的光芒。”主教轻声说。
“是吗?”我苦笑道。“大概是上帝弄丢了橡皮擦和高光笔吧,没法给我眼睛画高光了吧。”
“你得离光比较近,上帝才会为你画上去。”
我本想直接溜走,但主教已经拽住了我的袖子。两人无声地经过一排排默默祈祷的基督信徒,在最靠前的长椅上并肩坐下,沐浴在七根蜡烛的光芒中。
我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出祷告的样子。然而这次闭上眼睛时,我仿佛看到了拿破仑。她正渐渐离开我,向地平线走去,孤独的背影显得虚幻而遥远。陡然间我醒悟过来,那个背影其实不是拿破仑,而是一切正在离我而去的存在。
我拉下披风的兜帽,不再隐藏头发和面容,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中开始了祷告。
我开始为割腕自杀的伊丽莎白祈祷,为给她包扎伤口的蒂拉祈祷,为缪拉和他英勇的父亲祈祷。我开始为此刻远在埃及的部下祈祷,为军校的同学们祈祷,为拉纳、絮歇、巴拉斯、约瑟芬祈祷。我开始为在我麾下战死的法国官兵祈祷,为他们留下的高堂和孤寡祈祷……
身边的这位主教曾告诉我,上帝会拯救卢卡城里的人。那么拿破仑一定就是他派出的天使。她一定会回来的。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将军,抱歉打扰您。”这是缪拉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拿破仑回来了?”
缪拉摇摇头。“还没有。巴黎来了位叫狄舍的将军,说找您有急事。”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我边想边站起身,向帐外走去。主教仍在默默祈祷,在烛光下宛如石雕般纹丝不动。
“他在哪?”走出小圣堂后,我问道。
“就在您的帐篷里。”
狄舍将军坐在桌边,正凝神研究地图。他长着一头很短的黑发,目光冷峻,没留胡子,身上的军装没有一丝皱褶,胸前挂满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徽章,一件漂亮的黑披风从他宽阔的肩头垂下。
“马库斯将军。”狄舍站起身,带着冰冷的礼数向我打了招呼,眼睛深蓝犹如深夜的**,闪烁着怒火。“你就是他?”
“鄙人很荣幸是马库斯。”我耸肩道。“不知您自巴黎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你被撤职了,这是巴拉斯督政官的手令。”他突兀地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抖了抖。“你被指控纵兵劫掠城市,激起叛乱。因为你,这场正义的战争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我本想面见总司令,可奥热罗却骗我说他不在。”
我伸手抢过那张纸,迅速读了起来。巴拉斯信中的语气礼貌温和,说什么巴黎对我的声讨之声已然甚嚣尘上,他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我撤职。但这些委婉的言辞和狄舍直截了当的斥责是一个意思。
狄舍还在喋喋不休。“我带了一个营的兵力从巴黎赶来,经过了五场战斗才到达卢卡,路上目睹了法国士兵的几十次抢劫行为。现在的意大利北部,到处都是抵抗我们的武装和无家可归的流民。”
“是是是!”我喘着气说,伤口在痛。“我一个人跑遍半个意大利打家劫舍激起叛乱。我可是真是忙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兴风作浪。”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的那张报纸。“现在巴黎有多少家报社发表文章攻击我?”
“数不胜数。”狄舍回道。“你今天就动身回巴黎接受制裁吧。我还得留下了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重整早已荡然无存的军纪。”
“不,你用不着这样了。” 我低声说。“来人。”
两名卫兵即刻出现。
我伸手指着狄舍。“把他拖出去,绑了。”
狄舍大吃一惊,伸手想要拔枪,但缪拉快他一步,将匕首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马库斯将军?”狄舍面不改色地问道。
“没想过。”我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巴拉斯如果追究下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你会看到的。”我对他说。“回去告诉巴拉斯,只要关几家报社,他就不用再面对舆论压力了,告诉他,敌人与敌人之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朋友之间同样可以反目,让他想想自己是怎么当上督政官的。”
卫兵将怒气冲冲的狄舍拖走后,我立刻摊进椅子,不住喘着粗气,腹部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什么?”缪拉问。
“去帮我找个军医来,我要死了。顺便派人把那个叫狄舍的家伙送回巴黎。最好在路上把他打一顿,以消我心头之恨。”
“最后一句话请容我当作没听到。”缪拉略一低头,快步走出帐篷。
军医很快出现,是个神情十分冷淡的老头,提着一个药箱。当他伸手去拆被血染红的绷带时,我不由得胆战心惊地闭上眼睛。
“恢复得还不错。”老军医说。
“还不错?”我难掩惊讶之情。“我怎么感觉又痛又痒,都快把我逼疯了。”
“痒好啊!说明伤口正在愈合。”
“我需要一打麻药。”
“什么药?”
“算了,没什么。”我睁开眼睛,腹部一共有三处刀伤,两个已经结痂,第三个正不住往外渗血,缝合皮肉的白线在半愈合的红色肌肤上隐约可见。
身后响起丝裙的婆娑声,蒂拉快步走到我面前,神情疲惫,脸色苍白。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伤口。“主人,那可能会留下一道疤。”
“可能?”要不是怕弄疼伤口,我一定会笑出声。“那一定会留下三道疤。伊丽莎白怎么样了?”
“她既苍白又憔悴……”蒂拉有些迟疑。“但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手腕上的割伤并不深。”
“ 她的情绪如何?”
“很不好。”蒂拉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一直在哭,安安静静地哭,连枕头都沾湿了。我和她说话,但她根本不理我,只是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任凭泪水淌下脸颊。主人,我知道……”蒂拉欲言又止,眼神中透出祈求的神色。
“我不会去看她。就让她哭吧。”我闭上眼睛,内心一阵绞痛。“哭好啊!上天给我们降下那么多痛苦,就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哭。”
“说得没错,大声哭出来能治疗心中的伤。”老军医突然开口,此刻他已经取下带血的绷带,正把新的绷带紧紧缠在伤口上。帐篷内弥漫着难闻的药味。“就算哭无济于事,时间也能治愈伤口。”
治愈个屁!我在心中默默骂道。
“好了。”军医道。“你得好好休息……”
我没等他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帐篷。外面阴云密布,狂风肆虐,营地中央的三色旗在长杆上噼啪作响,翻卷飞扬。
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口,我边想边快步走过人喊马嘶的训练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伤口会逐渐被遗忘。然后我们就认为伤口已经愈合,不再疼痛。
但事实上,它只是转移到了内心更私密的角落,在那里生长,流血,稍加刺激便会痛彻心扉。直到最后,它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开始影响我们的性情。它会转移,但永远不会愈合。
更可悲的是,这些伤口都是别人给我们的,而我们无可奈何,只能全盘接纳,然后默默忍受。
玛丽皇后在我心中划了一道伤口,我走出营地,步入愈加猛烈的狂风之中,白披风飞上肩头。蒂拉留下了第二道疤。拿破仑,你要挥下最痛的一刀吗?
黑压压的云层在天空堆积,雷鸣电闪。当我走到一处地势刚好可以俯瞰卢卡城的丘陵时,雨开始落下。
千万别把窗户拉上,否则光就会消失。蒂拉,这个flag如果成真,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了,雨水冲刷着我,也敲打着卢卡城高耸的城墙。接着城门开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远方,在雄伟的城墙下越变越大,那是拿破仑,正骑着她那匹矫健的白马向这边疾驰。
我朝她飞跑过去,悬着的心踏踏实实地回到了原地,感觉既想哭,又想笑。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狂奔过后,我在拿破仑面前停下。
她缓缓地下了马,动作显得僵硬笨拙。有些不对劲,我意识到。拿破仑步履踉跄地走到我身边,仰头看着我,雨水在她睫毛上聚集,留下脸颊。
“马库斯,”她的声音沙哑,眼神呆滞。“卢卡城投降了,是我说服了他们。没人会受到伤害。”她露出微笑,伸向我脸颊的手抬起又落下,接着扑倒在我怀里。“我才是你的天使。”
“拿破仑?”我轻声唤道,但她毫无回应。“醒醒,拿破仑,醒醒。”我吓坏了,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但无论我晃得多用力,她都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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