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中踽踽南行，湿滑的鹅卵石在马蹄下翻动，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
就快抵达目的地时，菲利普突然出现在前方，骑着一匹健硕的红马，随行的还有几名年轻副官。他正怀疑地瞅着我。
“这不是咱们聪明绝顶的参谋长吗？”我装腔作势地说，“恭喜您的计划被国民议会批准，我们明天就要遭到空前惨败了，您不去准备些棺材和抚恤金什么的吗？”
菲利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要去哪？”
回答的是那位年轻些的代表。“马库斯上尉打算带我们视察前面那个炮垒。”
语带问责之意，菲利普转身遥指前方。“是那座刚刚建成的阵地？”
代表点点头。“没错。”
沉默笼罩了碎石铺成的小路。我死死盯着一块潮湿的岩石，上面的水珠在夕阳下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天色已晚，明天再视察吧。”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开口道。
两名代表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显然不想半途而废。菲利普转向跟在后面的军官，命令他们护送代表们返回指挥部。
众人散去后，暮色中的小道上只剩下我和菲利普。不知怎地，我竟莫名其妙地感到稍稍松了口气。“天黑了呢，将军。我也该回营吃饭了。”我说着便要调转马头。
“站住。”菲利普端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你不知道那座阵地暴露在英军的炮火下吗？”
我知道辩解无益。菲利普正用那双冰冷的灰眼睛看着我，我则回以毫不动摇的凝视。“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在修筑这个阵地时，白白损失了二十多名士兵。”额头上的伤口突然痛了起来。“告诉我，参谋长阁下。假如咱们那位只会纸上谈兵的傻冒司令让我率队冲击英国舰队，那我是该抗命，还是该带领部下们冲进大海，葬身鱼腹呢？”
“他不可能下达那么荒谬的命令。”菲利普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要带巴黎的特派员到那座阵地？是打算害死他们吗？”
“我会和他们一起去。我们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狼狈不堪地逃回来。”我用沙哑的声音回道。“然后那些蠢代表才会相信，洛郎将军是个无能之辈，让士兵们冒着炮火去建造一个毫无意义的阵地。这样的指挥官，留着只会连累全军。”
“看来你在森林里摔得不轻，真是疯了。 ”菲利普回道。
“从前有个魔术师，他能用牙齿接住步枪射出的子弹。观众们看过他的表演后，全都认为这只是某种障眼法，是不值一提的小伎俩，没人相信他真的能用牙齿咬住飞速袭来的子弹。魔术师百口莫辩，于是他在最后一次演出时故意失误，让铅弹打碎了自己的后脑。随后，魔术师事先写好的遗书被公诸于众，人们这才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疯狂与伟大，其实相去不远。”
菲利普定定地看着我。“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让洛郎将军被撤职吗？”他移开视线，望向被月光照亮的沙滩。“交给我吧！进攻的日期会推迟，直到我处理好这件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你没有听错。”菲利普回答道。“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确实有点怀疑。”我不得不承认。
“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马库斯。”菲利普的声音里带着感伤。“正相反，在前线物资匮乏，全军都在挨饿受冻时，是我为你的部队送去了大量补给。当你在小停泊场身陷重围时，也是我亲自带兵救下的你。我承认，我对拿破仑那个科西嘉佬满怀恨意，恨不得他死了才好。但我自始自终都在保护着你。”
这番话属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愣在原地，无言以对。远处的森林里，鸟儿啾啾。
“现在，回到你的营地，好好养伤吧。”菲利普接着说。
我恍恍惚惚返回驻地，马夫跑过来牵走已然疲惫不堪的战马。苏菲娜不知何时已到了我身边，正声色俱厉地说着什么。我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句，便缓步走进自己的帐篷。
黯淡的灯光下，一封信已被放在了桌子上。我快步走近，拿起信封，是父亲寄来的。该死，太晚了吧，我暗想，一边粗率地撕开信封，开始读信，内容与我期待的截然不同。
我看了你语气唐突的来信，孩子。你总是在需要帮助时，才会写信回来，其余时间则对我不闻不问。从那几封信中，我也了解到很多。你爱你的朋友们。对此，我很欣慰。你还爱你的部下们。你甚至爱那位只和你有过数面之缘的玛丽皇后。你最爱的，是那位名为拿破仑.波拿巴的上尉。
你爱我吗，孩子？你对我的爱是否比对他们的爱要多？如果你爱我，就告诉我吧！我真的需要你告诉我。
我松开手指，看着信纸悄然飘落在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当晚，我辗转反侧，信上的内容在脑中挥之不去，字字句句如火一般在眼前燃烧。翌日清晨，墨迹未干的回信被送了出去。我没有在信中没有提及战事，只是将三个字重复了千百遍。
一个令人颇为忐忑的上午过后，营地里仍然风平浪静。土伦城外的法军并没有按计划向英军发起进攻。菲利普果然没有食言。傍晚时分，一名军官风风火火地赶来，要我立刻前往指挥部参加作战会议。可以参加会议了，看来我官复原职指日可待。
当我赶到指挥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起居室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洛郎将军和巴黎那班代表并未出席会议。
菲利普坐在长桌首位，用那双灰眼睛扫视众人。“国民议会紧急召回了洛郎将军，所以进攻不得不推迟。新的指挥官很快便会前来上任。”他慢条斯理地宣布。
众人哗然，开始议论纷纷。等到几个讨厌的家伙抱怨完补给的问题后，菲利普便下令散会了。
军官们从温暖明亮的起居室鱼贯而出。我多逗留了一会儿。“您才是位真正的魔术师！”我对菲利普说。“一夜之间，洛郎将军和那帮讨厌的代表就消失了。这简直就是大变活人。”
“在你摔到脑袋，昏迷不醒的两天里，你父亲可没有像你那样躺着睡大觉。如果没有他的斡旋，我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弄走洛郎父子。”菲利普为自己倒满一杯酒，喝了起来。“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你父亲的来信，内容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您为什么突然决定帮我？”
“只要你放下对我的偏见，就会明白我一直都在帮你。”菲利普放下酒杯，“至于原因，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回去吧。”
我踏出起居室的大门，走到院子里。军官们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正当我打算去牵自己的马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拿破仑突然张开双臂飞奔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
“谢谢你，马库斯。”她轻声说。
我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不用谢我。是我硬把你带到土伦的，真是抱歉，没想到会差点害死你。”
“不，你给了我一次难得的机遇。”拿破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你到底做了什么？让我们又换了一位总司令。”
触电般的感觉贯穿全身。我做了什么？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两天？想到这，我不禁苦笑。我轻轻挣脱拿破仑的怀抱，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什么都没做，拿破仑。我受不起这个吻。”
我牵马从她身边走过，一次也没有回头。你最爱的，是那位名为拿破仑.波拿巴的上尉。你爱我吗，孩子？
三天后，我接到命令，率领一个骑兵中队前往瓦朗斯，去迎接新来的指挥官。
我在路口百无聊赖地等了四个小时，饭点都快错过了，新的总指挥才姗姗来迟。他坐在一辆由四匹高大黑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内，几十名龙骑兵簇拥左右。
“坐在马车里的将军。”奥柏不屑地说。“我看他比上一个总指挥强不了多少。”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古往今来，有哪个优秀的统帅是坐在车上打仗的。”
我抬手捏住下巴，在马上搜索枯肠。“诸葛亮，孙膑。”
“谁？”奥柏皱眉道。
“算了，算了。”我朝他摆摆手。“总之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再说了，象棋里车可是比马厉害得多的棋子。”
马车在一片尘埃中停下，丝质帘幕被猛地掀开，新任总指挥从车上一跃而下。他身材高大匀称，至少已经六十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花白的胡子修得很短，满头白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一双蓝眼睛显得机敏而睿智。在挂着绶带的军装外面，这位老人套了件朴素的黑斗篷，用来抵御刺骨的寒意。
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我在心中做出判断。
那名老将军扫视了一下四周，接着看向我。“他在哪？”
“欸？”我同样左顾右盼了一番。“您指的是谁？”
“菲利普。怎么，他没有亲自来接我？”
“没。”
一名龙骑兵为新来的总指挥牵来匹大黑马，后者敏捷地翻上马背，动作快得让人很难和眼前这个老头联想在一起。“我是杜戈米埃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库斯，长官。”
“喔，是你啊。”杜戈米埃将军点头道。
“您认识我？”我诧异地问。
“菲利普以前经常向我提起你，每次提起都会火冒三丈。”他做了手势。“出发吧。”
为数上百人的队伍开始向指挥部前行。这时，阴郁无力太阳已然爬上中天，正缓缓向西边移去。
我和那名老将军并肩骑行在寒风肆虐的大路上，两旁是阴郁的橡树林。“您对土伦城的战事有何看法。”我轻声问。
“我初来乍到，对那里的情况了解不多。”杜戈米埃将军看向我。“你有何高见，马库斯上尉？”
皮球又踢回来了，我很不高兴地看向远方的田野。不对，这正是个机会啊！“长官，我的一位朋友制定了份堪称完美的作战计划。您有没有兴趣听一下。”
杜戈米埃将军的眼中放出了光芒。“堪称完美的作战计划，就请你说说看吧。”他转向一名跟在后面的马车车夫，“把车上的地图拿过来。”
车夫忙不迭地照办。杜戈米埃将军接过地图，在面前展开，上面满是颜色不一，犬牙交错的箭头。
我将拿破仑的计划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接着望向杜戈米埃将军的脸。
老将军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他在哪？”他突然问。
他是老年痴呆吗？我暗忖。“菲利普参谋长不在这里……”
“不是菲利普。”杜戈米埃将军打断我。“是想出这个计划的天才。他在哪？”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大概正裹着斗篷在大炮底下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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