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清尘来说，修行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当生活里只剩下修行的时候，修行就成了生活。
清尘以为他能够安安静静地修行到问道破心，但此刻他却有了离开的想法。
流经伊奘诺尊的这条大河一直很安静，对伊奘诺尊城民来说，她就像一位温柔慈爱的母亲，哺育着一代代人长大，却从来不曾发过脾气。
但如今这条河里多了一只鬼，或者已经不能叫鬼，而是一只怨魔，而且还是得了神敕的怨魔。
这条河以前是有河神的，只不过那河神早已逝去，没想到神敕却被那怨魔得了去。
得了神敕，对那怨魔来说是一场造化，但对于百姓却是一场灾难。
一夜之间，那怨魔招风引雨，掀起怒涛淹了方圆几十里之地。
虽然那洪水很快被钵盂收了去，但农田和房屋却被毁去大半。
那怨魔得了神敕之后，寄梦之术便无师自通。是夜，大河流经之地的所有百姓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悠悠众口，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去。
所有人都知道，河神托梦了，之所以有此大难，是因为有人占了神灵的神庙。
有些岁数的人自然还记得曾经存在的那座神庙。只是如今那座庙已然化作了一座道观。
太清观。
清尘站在窗边，看着仍然淅沥淅沥下着的细雨。他自然知道，这是那怨魔无声的警告，也是威胁。
丰斟守在道观的门口，阿弟躲在樱树下，木头伸展枝条为他遮着雨。
道观里很安静。
道观之外，无数的百姓淋着雨面朝着道观，盘腿坐在地上，他们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清尘能够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怨气。
“先生，公主殿下来了。”丰斟看着清尘的背影，提醒了一句。
清尘稍稍回神，点点头，没有说话。
丰斟和公主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见丰斟去的远了，公主开口道，“小龙女在生气啊。”
“这丫头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自然受不得这般憋屈。”清尘淡淡道，“公主此来，也是想赶我走吗？”
公主摇头笑道，“我自然是相信道长的。”
清尘不置可否，道：“那河里的不是神，而是怨魔。”
“什么是怨魔？”
“公主还记得十年前鹤居村的那只恶鬼吗？”
公主有些惊讶，“居然是她？恶鬼也能成神吗？”
“只要得了神敕，自然能够成神。世间的鬼神那么多，谁又知道他们成神之前是个什么东西？”
“那道长觉得该如何是好？”
“那怨魔想要我这道观，不过是想赶我走罢了。但我若是走了，这伊奘诺尊百姓怕就只能任她鱼肉了。”
“那道长为什么不和百姓们解释明白？”
清尘沉默下来，他透过雨幕看向道观外面那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想到了以前他们纷纷向着自己施礼的那一幕。
然而人心易变，十年恩不如一夜仇，现在他们的脸上不见了感激和热情，变得冷漠，变得满腔怨气。
他们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那种无声的不满如同暗流般涌动着，可能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随时就会变成大浪拍打过来。
他们也曾对清尘满怀着希望。那怨魔寄梦之初，并不是要驱人立庙，而是索取供奉。这供奉不是香火，也不是三牲五牲，而是人。
但那时候所有人都相信清尘能够像前几次一样，打破凶顽，诛灭妖邪，还伊奘诺尊一个太平，他们把对那怨魔的恐惧尽数化作希望。
然而清尘并未出手，反而是丰斟和那怨魔斗了三天，百姓们等来了一场洪水。
“道长？”公主又唤了一声。
清尘回过神，抬头看向公主，开口道，“公主，我欲进宫面见陛下。”
公主愣了下，笑道，“好啊，不过道长怎么忽然想起要见父王了？”
“我要跟大王借一样东西。”清尘的声音很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杀气却让他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起来。
公主忽然想起，这位观主十年前是用剑的。
清尘迈步走出道观。小公主跟在身后，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为他遮着雨。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一个已然风烛残年的老头儿居然也淋着雨坐在那里，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孩儿。
清尘顿了顿，接过公主手里的伞，走到老头儿面前蹲下，伞罩在老头儿的头上，雨打湿了清尘的道衣。
“老人家，回去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十多年过去，容貌没有产生丝毫变化的道士。
有的人出生，有的人长大，有的人老去，还有的人已经死亡。
道士仍然如初，就像那个十多年风吹雨打仍然屹立在那的小道观，他沉默如坚石，温润如美玉，浊杂的红尘从来没有改变过他。
他默默庇护着万民，不需要万民渴求。如今万民渴求着他离去，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不生无名。
小公主和丰斟看着雨中的清尘，那道身影很瘦削，却不显得单薄，如同一棵大树，沉默，坚毅，只是依然孤独。一时间心头滋味莫名。
老头颤巍巍地爬起来，他看着清尘。
他当然知道清尘庇护了他们十多年，如今他们却要赶走他，是忘恩负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凡人在灾难面前就是这么脆弱，他已经失去了儿子，他不想再失去孙子。
道士的眼睛幽深而冷峻，老头知道，这是一个不为外物所动的人。
但是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他拉着只有五六岁的小孙子，冲着清尘深深地鞠躬施礼。
“道长，走吧！”老头这句话出口，忽然眼泪掉下来，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怨愤，恐惧，还是因为羞愧。
“道长，走吧！”所有盘坐在那里的人，忽然都跟着喊起来。
万民执一词，声音远远地传出去。万民生怨，身处人间的清尘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压在身上，重有万钧。
清尘忽然想到曾经所见万民求城隍斩妖的那一幕，和如今该是何等相似。
他有些自嘲，却不肯低头。
他沉默着，缓缓站起来，眼睛扫过去，万民尽低头。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怨愤，没有恐惧，也没有羞愧，只有满满的好奇。眼睛的主人是那个老头的孙子。他还只有五六岁，清尘来到伊奘诺尊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没有见过清尘，此时正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个长相颇为美丽的人。
清尘俯身看着他，笑了笑，他把手中的伞递给小孩儿，小孩儿怯生生地接过去。
清尘摸摸他的小脑袋，笑了笑，迈开步子，在人群中穿梭，向着王宫方向走去。
公主和丰斟默默跟上。
忽然寂静得只有雨声的空间里响起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道长，走吧！”
清尘身形骤然一停。
本来低着头的众人忽的抬头看向李青，见他身形顿下，又转过头去找声音的主人。
是那个老头的小孙子，他撑着清尘给他的油纸伞，站在雨幕里，众人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把他吓了一跳。
他吐了吐舌头，扑进老头怀里。他还是个孩子，自然不懂得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众人又看向清尘，清尘已经迈动步子，继续前行。只是那个方向依然不是城门口，而是王宫所在。
一个大汉忽然自人群中长身而起，大声道，“你有本事就杀了那河神，若是没有本事就赶紧滚，不要连累我们！”
“噌啷”一声，利剑出鞘，剑光耀花了人眼。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众人再睁开眼，向着那汉子看过去。汉子此时满头大汗，伸着手在身上摸索着，发现自己毫发无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向着清尘远去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已经只能看到背影了。
“先生，为什么要拦我？”丰斟提着剑跟在清尘身后，满身杀气。
清尘头也不回，道，“我早就说过，你的戾气太重，就是不改。此事过后，把道德经抄上三百遍。”
丰斟满脸不忿，“可是他口出恶言侮辱先生！”
“恶言于我，不过如浊泉石上流，何须理会？”清尘道，“若是修行人都如你这般性子，一言不合就开杀戒，还修什么道，学什么法？你的心性刚断果决，我本以为你是个修剑道的好苗子，但如今看来，你的心性还要仔细打磨，五十年之内，不许你用剑。”
丰斟既惊又气，心中满是委屈，大叫道，“为什么？”
公主看着丰斟发红的眼眶，也于心不忍，插言道，“道长，小龙女也是敬慕师道，为人弟子者，见老师受辱，一时心有不忿，也是情有可原，让她把道经多抄几遍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
清尘没有顺着公主递给的台阶就坡下驴。
他转过身来，看向丰斟，“剑乃是证道之器，而非杀戮之器，便是杀剑一脉的路子也不是似你这般走的。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也不需要手里的剑了。”
他看着丰斟夹杂着委屈和茫然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当年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了。
他收回手，莫名地有些失落。
丰斟看到这一幕，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但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而是咬着牙，倔强地看着清尘。
清尘也平静地看着丰斟。
公主看着师徒二人，目光落在清尘身上，莫名地有些恍惚。
她忽然发现，她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清尘，在她的印象里，清尘一直平静而沉默，像一口落寞的古井。
他孤独而神秘，温润如碧水，身在红尘中，却宛如飘萍，她知道，伊奘诺尊留不住他。
这让她的心里有些怅然失落，她开口打破寂静，“道长说要向父王借一样东西，可是要诛了那河中恶鬼吗？”
清尘深深看了丰斟一眼，转身前行，声音依然平静，“没错，我要为伊奘诺尊除尽妖患。”
“可是我父王能有什么宝物能借给道长，助道长除妖呢？”
“名与器。”清尘道。
我当为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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