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斟自修习剑道以来，已经很少再化作苍龙。
以前她常常化作苍龙，是因为她向往自由，广阔的天空可以任她翱翔。
但是她如今更相信自己手中的剑，她觉得无论是什么束缚禁锢，都能够一剑斩开。所以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丰斟。
她想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五十年内不许她用剑，这让她心中郁结难解。
公主看着飞在风雨中的苍龙，开口道，“道长，丰斟是为了你才拔剑的，而且她很喜欢剑，自学剑以来，剑不离身，你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清尘道，“我看着她长大，自然比你更了解她的性子。我从来不曾怪过她，不让她用剑，是因为她的剑术已然有成，我要帮她打磨出一把道剑来。”
“道剑？”
“道剑者，斩妄念，断烦恼，出入无形。丰斟的修行不断长进，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她性子又刚断果决，宁折不弯，若是一直随性而为，我怕她会身陷是非恶海，堕入魔道，不可超脱。我一直在寻一个契机，如今正合时宜。”
“那道长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
“我说了，她反而会陷入知见障，不如由她去。”
“可是丰斟心中必定有怨。”
“她的性子自然受不得冤屈。不过有些怨气说不定是件好事。大道无垠，每个修行人修行到一定的境界之后往往会失去勇气，变得空虚茫然，而怨气和仇恨恰恰是催生勇气的良方。”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永远都那么自以为是吗？”
清尘愣了愣，不解道，“什么？”
“是不是修行人都像你一样，心态超拔，视我们这些凡人如蝼蚁，无论我们感激也好，怨恨也罢，从来都不会在你的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便是从小跟着你长大的小龙女，你也不需要问她的意见，不需要给她选择，只需要顺着你划给她的路去走，就算她会恨你怨你，你也依然心如死水，不起波澜。”
公主说着泪珠忽然掉下来，她也不去擦，“是不是修行人都是如此矜傲，甚至矜傲到无情。你餐风饮露，不食五谷，你永远不会生气，甚至也永远不会去爱一个人。你就像是天上挂着的星辰，神秘高远，却唯独没有人的味道。这就是所谓的修行吗？”
清尘看着流泪的小公主，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十年前机灵跳脱，稚嫩却故作威严的影子。
这让清尘心头怅然，他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伟力。周围安静得让他有些恍惚。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脚步沉重起来，通往王宫的路显得有些漫长。
他想要告诉小公主，修行人会忘情，却永远不会无情。当一个修行人当真无情的时候，就是在昭示着他的死亡。
但是何必去解释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风筝的线已经断了，他除尽妖患的时候就是他离开的时候，美人恩重，却不是他留恋之乡，那不如，就相忘于江湖吧。
清尘肃立城头，看向蜿蜒数百里的大河，河水滔滔奔流，不知其源之所起。
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手里捧着一柄法刀，沟通混元炁，无尽的威势潮汐涌过来，让他瞬间非神而越神。
这柄法刀乃是伊奘诺尊的守护之宝，他本来是用不得的，不过如今他得国王亲口敕封，名器加身，自然不用顾虑许多。
他沟通法刀，层层法意显化，体内混元炁催动，喝了声，“镇！”
只见一道灵光落入河面，大河流经伊奘诺尊的这一段水域，其中本来奔腾不息的河水骤然静止下来，就像河段两头筑起了两座大堤，这一整段水域忽然变成了一滩死水。
清尘把法刀抛起，法刀在空中不断倒转，尖朝上，柄朝下，层层细小的符文不断游动着。
清尘体内混元炁奔涌附着于刀上，又是一声大喝，“斩！”
法刀忽然生出万丈豪光，从天而下撕裂苍穹斩灭万物，整条大河被一剑分裂，绵延不见其终。
那河中怨魔看着清尘威势，面都不敢露，化作一团黑影飘进城中。
“自投罗网。”清尘哼了一声，把法刀一收，身形一纵，跟着去了。城内早已让他布下困魔阵，有来无回。
清尘迈步走在街道上，风雨已然止住，他跟着那鬼物绕了个大圈子，他闭上眼睛，灵觉无限放大，困魔阵传来了怨魔的踪迹。
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声传过来。
清尘走过去，院子的门大开着，有下人看到清尘，也不敢拦，连忙跑进去禀告主家。
清尘一路长驱直入，主家很快迎了出来。
想要急切赶走清尘的人大多是城外家园被毁的，伊奘诺尊城内没有受到殃及的仍然对清尘尊敬有加。
主家是个中年人，倒是满身的富贵气，老远就相迎笑道，“今日家有麟儿诞生，没想到道长也光临寒舍，算得上双喜临门了。”
清尘手持法刀，没有客套，单刀直入，问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哈哈，是个男孩儿。”
清尘转身要走，没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开口道，“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若是有缘，我送他一场造化。”
主家听了此言，忙挥着手让奶娘把孩子抱出来。
“孩子太小了，见不得风。”
清尘隐约听到有人私语，他一挥袖子，法意显化，院子内的风停下来。
清尘看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儿，很丑，皮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他瞄了一眼，确实是个带把的。
清尘从怀里摸出一张符，递给抱着孩子的奶娘，道，“收起来，大一点给他戴上，禳厄消灾。”
清尘忽然轻轻碰了碰婴孩儿的手，婴孩儿正睁着眼看着他。清尘对着婴孩儿笑笑，从奶娘手里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
他握住婴孩儿的手腕，面色一整，声音冷漠，“任你再是奸滑，也休想蒙的过我的眼睛。”
婴孩儿忽然间发出啼哭声。
奶娘没有听明白清尘刚刚说了什么，她见到婴孩儿哭起来，想要把孩子接过去。
清尘没有理会，继续道，“不如让我把你投入冥府之中，也算送你超脱。”
他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法刀忽然泛起灵光来。婴孩儿的脸逐渐发黑，一双眼睛满是暴虐怨毒地盯着李青，声音尖锐如夜枭，“神官，你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非要与我为难？”
身周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发出惊呼声。
清尘笑道，“现在不是就犯了嘛！”
也不废话，左手一翻，法刀一横，把那鬼物镇压其内。鬼物额头忽然泛起神光，有一段河域虚影浮现，正是其所得的神敕所化。虽然现在整段河域都被清尘施法镇压，又收尽一河之水，但这神敕乃是天地所化，其上自有神威，将那灵宝之力牢牢抵住。
那鬼物本想死中求活，却不想还是没有逃脱清尘之手，直恨得咬牙切齿
李青面色冷漠，声音中杀伐之气腾腾，“你本来也算是可怜之人，我本想着你得了神敕，知人间疾苦造福一方，没想到你一身凶性，冥顽不灵，居然得寸进尺为祸众生，说不得我今日要痛下辣手，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那鬼物忽然狂笑起来，“你以为我是谁？那个可怜的女人？嘎嘎～”
清尘眉头一皱，“我也奇怪，你既然没有入轮回，怎么可能易阴阳，身化男相？如今看来，一直是我想岔了，你本来就不是那女子，你是谁？”
那鬼物忽然哭起来，哭声无比尖锐，“神官，我这一身功果得来不易，你饶我一次，我已得神敕在手，必定能庇护生民风调雨顺，积累福德，洗去一身罪孽～”
“你不过是食人精血阳气，吸魂夺魄，有什么不易，还想铸得神位，成就神灵，痴心妄想！”清尘手指掐诀，一道法力打在法刀上，法刀上符文游动更快，炼化速度也变快起来。
鬼物周身阴气不断消散，不由慌张起来，嚷道，“住手！住手，我和那鹤居村人自有因果，你……”
清尘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我道家不讲因果。”
那鬼物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呜咽着哭起来，再抬头，看着清尘，怨毒道，“我好恨，恨我不能为人，恨你神官狠心，恨我此身怨气难消啊！”
清尘道，“待我把你炼个魂飞魄散，难消也消！”
蓦地晴天白日一声雷鸣，空中一道炸雷忽然劈下来，打得法刀一个趔趄。
清尘面色一冷，仰天怒声道，“何人作梗？”
天上空空荡荡，不见回应。
清尘脸色无比难看，那鬼物已经从法刀之下闪身而出，化作一道黑影遁开了。
清尘收起法刀，灵觉一开，冷哼道，“今日非诛你不可！”
身形一闪，纵地金光，循着鬼物踪迹，停下来的时候，居然身处军阵之中。
“射！”
万箭齐发，遮天蔽日。
清尘不由一惊，法刀祭起，罩在头顶，手指掐诀，“镇！”
场景忽然扭曲起来，如同卡顿的画面。
只见箭矢从李青身上穿过去，向着军阵射去。
“护！”
军阵之中兵士纷纷举起盾牌，护住身体。
“这是？”清尘眉头皱起，“取月之术？不，应该还有幻术。”
场景忽然一换，大账之中，一身穿铠甲的大将，正推演着沙盘。
一员小将满身鲜血，掀开大账，对清尘视而不见，从他身上穿过去，单膝跪地，对着那大将施礼道，“将军，斩首八百，俘虏三千，如何处置？”
大将一挥手，“杀了，封尸为京观。”
“将军，陛下都已经弃国而去，国将不国，我们何必……”
刀光一闪，好大一颗头颅。
将军虎踞龙盘在将位之上，一双眼睛看向虚无，那里正是清尘所在，“为将者，只知战。”
……
场景又是一变，这里是一处村子，生机勃勃。
男人们耕田插秧，女人们纺线浣衣。
“麻美，麻美～”
清尘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小棉袄，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一边唤着，一边小跑着来到河边。
河边上一个只穿着一身单衣，冻的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正在冰凉的河水中浣洗衣物。
她听到声音，站起来跺着脚，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你慢着点儿跑，怎么了？”
“他们说，你阿爷没了。”
小女孩儿愣在那，泪珠子滚落下来。
……
场景再变。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空间很小，她动弹不得。
脸上挂着泪，哀求着，“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不要死～”
所有人脸上都是冷漠，有的还挂着冷笑。
有汉子走过去，伸手摸了一把，“他娘的，也不知道便宜了哪路货色，呸～”
女人们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真不要脸！”
笼子里的女人披头散发，苦苦哀求，“求求你们，孩子是无辜的。你们放过我的孩子～”
然而所有人冷眼相对。
男人们吆喝着抬起笼子，一颗大石头往上面一坠。
所有人冷漠地看着笼子里的女人慢慢沉进河里，哀求声渐渐消弥。
女人死了，带着她未出世的孩子。
……
场景散去，清尘冷眼旁观，“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
鬼物坐在河边上，清尘的镇压法意未散，大河中水流被分离，露出淤泥和河床。
“我的前世就是那个将军。一战之后，国破家亡，我死后失了王气庇佑，沉沦地狱道数百余年，终于消去一身罪孽，得以转世投胎。
可惜我数百年苦功换来的居然是胎死腹中。那个可怜的女人啊，她那么苦苦哀求，却没有换来那些人丝毫的同情，他们才该下地狱道，去尝尝我受的苦！”
“神官，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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