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城尽头投射出来的虚假外野，戍守人宁立在那里，眺望着不应存在、自然也触及不到的广袤绿色。浓厚的树荫是可以真实倚靠的事物，疲惫的戍守人感受着老树皮的粗糙，姿势从站立滑落成了坐下，然而不管动作如何变化，她的视线始终盯着脚边纯白布袋们组成的队列——纯白布袋大多裹出人形，只留一个小小的口，口边缘挂着金属牌，标注着这些清一色事物过去的区别。离戍守人最近的布袋开口稍大，露出了辞世者的面容，那是个眉宇尖锐的少年。
眉宇尖锐，这是戍守人朝月对辞世者四方季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他始终是个趾高气昂、自命不凡的家伙，最后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不，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回想起来，那顿邀请队伍全员的晚宴，简直就像他向所有人做的告别——夕阳剪出他身形的红棺，几人高的芦苇摇曳着送葬的舞蹈，这才是他想表达的吧。
朝月盯着那比纯白布袋还要白的脸，快要消融成透明的皮肤昭示着翼神化茧的开始，少年不会死去，但再也不会和自己存在于相同的时间中，学生会室戳脸的指尖温度也好、芦苇荡中溅起的水花夕阳也好，全都死去了。
深深呼吸，抬高视线，朝月看向远远延伸出去的白布袋队列，这其中又有多少如同自己一般的感情呢？又有多少人会为此而流露如同自己一般的感情呢？
难以想象，不敢想象。
草丛簌簌的声音描述了后面来人的动作，落到自己肩上的衣服制式描述了来人的身份。
复职的烬、夕象蹲坐在朝月身边，树影切割出阳光的碎片，落进他幽深的瞳孔里再也找寻不到。
时间仿佛停滞，并肩的交接者不需要语言，却默契地忽略了日影的偏移，然而夜幕仍旧无情地降临。
“虽然很不想说，但再不走的话，军事法庭的人就该来了。”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陪我待这么长时间，那些人也会找你麻烦吧。”
实在听不下去了，夕象摆手打断她的话，扬起的脸上是憎恶。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翼神，假惺惺地做给谁看啊——好好关心下你会在拘束房里被关几年吧！”
朝月表情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往常的温和，把肩上的衣服递回去，用点头表达了感谢。然而却不料被第二次摆手推开，这次夕象索性转身过去，放开步伐头也不回，但声音还是哽咽着飘了回来。
“哈？你以为那是给你挡风的吗？你们翼神需要挡风吗？那是之前钴蓝青的，你拿去拘束房还他吧！明明之前才有蠢货犯过这种事，竟然这么快就重犯，还自诩高等的种族？！”
“真的，高等吗？”
把故人外套抱在怀里的朝月，凝视着百米外停住的背影，声音竟然也染上了湿气。
“没有人类这样多重的感情，只是有着活下去的能力，真的高等吗？”
“但是，但是如果翼神没有亲情和恋情的话，我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而落泪呢？”
这是质问自我的命题，本来应该充斥着繁复的感情，而话音的开头也确实尖锐、锋利，但途中却像是肉身被抽离了血液一样干瘪下去。夕象意识到这是朝月作为刑死者完全化的表现。
刑死者的思维是一个共通体，单个意识和全体思维背离的时候就会被强制修正。大概其他刑死者也意识到放任一个异端在外面晃的时间太长了。
“新任烬夕象，你没有把朝月及时带回的事情，过后会有人找你谈的。希望你忘记今天午间到傍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朝月口中传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她的了，那是一个干瘪的声音，夕象不想去问那是谁、名垂翼神历史的哪个白鸟，付出如此之多的代价，连孤行的军国都留不住的废物他不屑于知道。他安静地点了头，径直离开。
岩浆翻滚的地幔洞窟，开掘工们被层层金属包裹在操作仓中，彼此大声的叫唤通过数位讯息传递，但仍然不能削减其中的粗犷。
粗犷，在某种意义上可能还算是褒义词，但在孤行的军国这里，完全就是杂讯、噪音、污染！自从“吃掉”了位面之侧以后，他获得了比之曾经数以几何倍数的感官信息，它们此起彼伏、不分先后地冲击着他的思维中枢——孤行的军国连坠入噩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因为他根本无法入眠，大半个宇宙的感官信息在他的思维里毫不间断地嗡嗡响。
“你看起来并不太好。”
迟到的黑影出现了，浮凸出来的面貌是惟妙惟肖的“面具”——那是一张人类的脸，如果不是如此高热的环境警示着“人类无可能一席单衣地出现在这里”，孤行的军国也无法意识到那是“面具”。
“我从来都不太好。假面演绎者。”
顶着一张人类脸假面演绎者不快地皱了皱眉，看向远处忙碌的金属开掘机。
“真是糟糕，怪物吃掉怪物，变成更强大而混沌的怪物。你什么时候会吃掉我呢？”
“说笑了，即便我成了现在这样，你不一样完美地复刻了吗？六位刑死者同时在场，都被你骗过去了。连识破都做不到，祂们又怎么留住你呢？”
“所以我很好奇啊——如果复刻的我和真品的你对上，会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寻求解脱吗？要不要我帮你，‘自我了断’？”
假面演绎者的声音形同鬼魅，妖异而尖锐，仿佛连宇宙的杂讯都为之消减下去了。孤行的军国罕见地从这个刚成为虫魔不久的诸王之一身上，嗅到了恐惧。
“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然而恐惧没有在孤行的军国身上留下动摇，反倒是一种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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