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高层的接待处，比朝月想象得更加普通，不管她环顾周围多少次都只能得到一个信息——这个地方只是街角万千商铺中的一个面馆。
庞面。
隐约还记得四方季对这个招牌赞不绝口，几次试图邀请自己一尝人间烟火，但朝月都因为这个听起来就不怎么样的名字拒绝了。
然而此刻面前的男人，名为艾克的审查官虎吞的吃相，实在让她也不禁食指大动，尽管自己不久前才在四方季那里用过晚餐。尝试着挑起一筷，浓郁的香气的确不负盛名，但朝月仍旧犹豫着要不要送进嘴里。
并非优越的饮食条件造成了对面类食品的偏见，恰恰相反，是由于过往独自一人的生活过于随便，大部分情况下的正餐都用便捷快速的面食解决，而造成了朝月对面食的毁灭性反感。
朝月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面食就像呕吐物一样恶心的了——这样的比喻或许会招致面食爱好者的咆哮，比如四方季，但这就是朝月的切身感受——总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条件反射地开始拒绝面食了。朝月不敢想象自己下一个如此厌恶的食物会是什么，米饭？蔬菜？肉类？甚至是水？她能做的只是尽力调控好自己的饮食节奏，像强迫症一样逼迫自己每周换着花样吃饭，至少一周之内不重样。哪怕是快餐。
“这样看着如此美味的东西却不吃下去，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哦。”
被朝月忘记掉的时间流逝因为艾克的声音鲜明起来，但朝月没办法感叹什么，因为自己的口腔被强行塞进来的“异物”填满了，和想象中不同的丝滑而又五味杂陈的“异物”，那是久违的味道、口感，却又有根本性的不同。
对，是用心程度！
同样是面食，这里的却像是被奉为艺术般受到烹饪者和食用者的尊重，那是自己曾经对付三餐的面食，完全不具备的东西。
紧接着朝月夺回筷子的控制权，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挥筷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满满一碗终于见底。
“如何？味道怎么样？”
“让我找回了对面类食物……不！是对食物本身的的信心！”
朝月从干净的碗里抬起头来，眼睛深处闪着触动灵魂的光，但她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和现在的场合，于是很快收敛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谈？”
“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艾克说着环顾周围，“庞面”的“庞”字不仅描述着店家卖品的分量，同时似乎也象征着食客的数量——排队等号的食客就算被挤得双脚离地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嘛，的确是有点吵，不过把这看做一种热闹也挺好。反正作为店主，我是觉得越吵越好啦——哈哈哈。”
“不，重点不在这里吧。”
朝月已经被这个满脸敦厚笑容的男人、以及店内的“热闹”搞晕了，恍然才惊觉对方的话里有相当恐怖的事实。
“什么？！你说这店是你开的？”
“是啊，否则为什么在这里招待你。审查官和面店店长并不矛盾吧——我们人类可也是在很努力地用自己局限化的生命做好每一件事啊——哪怕只是一碗面。”
朝月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中年未满、青年有余的男人，艾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演得过头了，挠挠后脑勺试图回到正题。
“咳咳，放心吧。正因为是谁都可以来的面店，才不会引人注意，吵闹反而是比较好的掩护。我们的谈话会被周围当成一般市民的饭后闲谈，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的。何况大家几乎都是老顾客，我作为店长，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
说这话的时候，艾克的目光从周围人身上逐个扫过。朝月回忆起来，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向艾克打招呼，如同街坊领居般熟络。
“好了，说正事吧。事实上，血色学园祭是一个人的作为，而且他并没有被抓到。”
朝月仿佛感受到了雷声，轰鸣的光接踵而至，将自己的意识淹没殆尽——那光和雷是某种疯狂和执念。
“对，你没有听错，血色学园祭的祸首，就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虫魔诸王之一，孤行的军国。当时正规军赶到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消失了。”
艾克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朝月这才发现对方始终眯起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是一双冰冷的瞳孔，仿佛毒蛇尖牙上的高光。周围人流攒动，没有人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或者反而说人流成了天然的壁垒。朝月恍然明白艾克说的“老顾客”——他们十有八九都是审查官的心腹吧。
“然后我在你的相关资料里找到了你的‘证词’，你曾经声称自己见过孤行的军国，尽管你由于某种原因没有上代的记忆、过去也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我觉得仍旧有向你确认的必要，血色学园祭上你是否……”
“见过……我见到了！”朝月条件反射地喊出来，关于它的事情就像埋藏在身体里的本能，无需思考，“那毫无疑问就是它，我不可能认错！”
周围的人流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朝月终于确定这些老顾客的身份了，但没有任何好不安的，眼前的男人虽然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却又同时让她感到这种危险是给予她安全的前提。
“那样的话，我的推测就没问题了——你没有上代的记忆恐怕就是因为你的上代曾经见过孤行的军国。所以，我想要委托你一件事情。”
艾克郑重地抬起了眼，朝月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分量。
“帮我监视夕象。”
朝月感觉脑袋里轰轰响，自己的翅膀在那魅影下崩碎的情景重新浮现出来，漆黑的枪口似乎再度指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为什么是夕象，你不是应该怀疑四方季才对吗？”
老实说这样的疑问根本无关紧要，朝月只是实在不想和那个人类扯上关系，哪怕对方指出他可能是自己厌憎已久的虫魔。
“血色学园祭的目的不在于对人类、翼神的后方产生多大的物质打击，反而是精神上的——让人类和翼神的关系产生罅隙，从而逐步扩大人类和翼神的矛盾。”
“而夕象，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无疑就是这样的。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很有力，让我都想要去追随那人类的独立和自强，但这会让人类和翼神的关系彻底崩溃。尽管现在翼神方面默许夕象的存在，但那也是基于不想刺激人类激进方的打算来考虑的。连我都能想到夕象和孤行的军国之间的联系，我不相信翼神的高层们会不明白二者目的的惊人一致性。”
艾克十指交叉，握紧再放松、再握紧，他那双小眼深切地注视着朝月的瞳孔深处，不放过一丝情感。这让朝月想起夕象的眼神，那种细腻地读取对方眼中一切的专注。
“说实在的，我不相信夕象就是孤行的军国，和因果联系无关，只是直观的感觉。我偷偷观察过他，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和我是同一种人，不甘现状、克己激进，却是为了那必须守护的东西，但那东西如今都不在了。于是整个人就成了某种疯狂和偏执的代名词。”
艾克打开桌面上的数据终端，调出关于夕象和朝月的那一页。
“从你过去的记录看，你是相当亲近人类的那类翼神，我知道人类可能让你很失望，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帮我们这些人，看着点那个刚者易折的夕象。”
看着这么说的艾克，朝月觉得他突然就老了，那张中年都说不上的脸上浮现出了和年龄不符的沧桑。
“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奢求你这么快就站到我们的立场上来，但请你凭借自己对孤行的军国的知觉去观察夕象吧，你试图证明他就是虫魔的同时，也会发现他才是彻头彻尾的人类。”
男人留下余音，但人已经离座远去，周围的人流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涉足这场谈话，然而朝月知道，自己和他们并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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