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娜把笔记本甩给楚天阔后就闭门不出，无论后者如何敲门都不肯给一丝一毫回应，就连原本同意去帮忙劝告的珊莎也换了阵营，冲着楚天阔直叹息摇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今情况倒已经非常明了，这事情至少得继续个十天半个才能有眉目。
看了看窗外时间已经不早，楚天阔只好放弃进一步交流转而拜托珊莎代为照顾阿素娜，自己则离开红叶亭回住所去为中午见田丰做准备。他的家是一座位于旧城区层状结构第三阶梯处的“房子”……如果那还算是座房子的话。整栋“建筑”其实就是一个海运用的木质集装箱，内部狭小导致门不得不向外开，放了张床，一副桌椅，一个衣柜后就没剩什么空间，为了充分利用储物还从顶棚悬绳挂了一个菜篮子。
这估计也是某个运输队丢弃的废品，被楚天阔捡来修理一番成了个容身所。
掀起床垫露出一个木箱，里面装的是楚天阔的重要积蓄，当下清点出了一部分，待会儿他准备在朱雀道上的高级餐馆招待自己的老朋友，如果那家店允许他们进的话。
……
“哇哈，果然是朱雀大道上的高档场所！”坐在桌子对面的家伙大大咧咧地将一只葱烧海参整个塞进嘴里拼命嚼着，沾着的汤汁顺着筷子从盘子滴到桌子上，丝毫不顾及周围的目光，“我都不舍得咽下去了。”
他就是田丰，一个来自帝国北方奴隶出身的“无二名者”（天泰习俗人名通常由“姓”“辈”“名”三字构成，但被判处“夺二名”刑罚的犯人、被逐出家门者、无法确定父母的孤儿以及未被承认地位的私生子，名字中会被删掉表示辈分的第二个字）。没人知道这家伙加入猎兵的缘由，其本人也不怎么愿意提起，只是听人说当初他拖着条伤腿一路从城外爬进了天泰要塞，多亏当时猎兵大督军李行义在场紧急下令治疗及时才保住一条命。
“可有点出息吧，别被人看扁了。”狠狠用眼神吓跑了偷瞄这边的侍者后楚天阔端起眼前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这才开始处理田丰分给自己的半只狸尾，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用小刀划开狸尾的表皮却不慎用力过猛摩擦餐盘发出刺耳的声响，只好作罢，原封不动地将餐品还了回去。说真的，就个人而言这里并未给楚天阔太多享受，在这奢华装潢的天花板下，踏着精美的地毯穿梭于温文尔雅礼数周到的绅士淑女中间，小舞台上乐队正演奏着一支色目人民谣……谁能想到仅仅一门之隔这个世界便会与自己如此格格不入。这份常人无比向往的美妙，此时竟像一条绞绳，勒得自己呼吸困难。
花大钱找罪受，真是无别贴切的形容。
“得了吧，你还指望他们看在礼数周到的份上看得起咱？别忘了咱是谁，猎兵，猎兵两个字谁不认识，在他们眼里就是条狗，再有礼充其量也只是条懂人类礼节的狗……呃，指不定在他们眼里说咱是狗都是在侮辱狗。敢不敢打赌，咱前脚走后脚这些用过的盘子都会被丢垃圾桶。”田丰翻了翻白眼，“不被世俗规则所保护，亦不被世俗规则所限制。只要有命，猎兵想干啥就干啥，我的成绩就是靠这些得来的。”
“成成成我算是怕了你，回头可千万别教这些给阿素娜，我费心不让她学坏可是很辛苦的。说起来你最近生意咋样啊？”
“长城北边可以说是乱七八糟，几乎所有的鞑呡部族都遭了黑瘟，苏勒台部最轻阿兀打部最重，死人死马死牛羊堆了一堆，火葬烧不过来只能埋；窝儿斤部联合术哈都部想趁机进入隔离区往木龙八汗城附近迁移但被宁远镇的军队挡了回去。我算是呆够了赶紧跑回来，去南边干点剿匪走镖之类的小活儿也行，再在北边过段时间我都怕自己染病。”田丰咧开嘴笑着，把眼前的另一批食物推给楚天阔，“这么仔细，你这师父可真当到‘师父’的层次了，话说阿素娜呢？当事人怎么没来？”
“在红叶亭，换师父这事让她很不开心，我也被珊莎训了一顿。”
“说句实话，换我我也骂你。”田丰擦净嘴，“但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你的苦衷。放心吧，你这徒弟我带了但不当她师父，哪天你被解封别忘了领回去。”
“好兄弟，我得再给你加份菜，这地方估摸咱这辈子也来不了几回咯。”楚天阔高兴道举手招呼，“服务员！”
尴尬的一幕出现了……或者说，早已料到的一幕出现了。一连招呼几次都没人在意这桌旁的二人，似乎都商量好一样侍者都在贵宾区里静候着，倒是有几个彪形大汉在时刻注意着这边的情况——他们那造型显然不是什么服务人员。
楚天阔无奈缩回手，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冲着田丰耸了耸肩。
但立刻楚天阔就后悔了，那一瞬间他头脑中弦一松几乎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谁，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浮现，他想补救但已经来不及。田丰的目光扫过楚天阔的脸，又环视四周，嘴角浮现出一抹轻笑，他似乎决定了什么，随后高抬起腿将脚像鼓槌一样狠狠砸在桌上，巨大的声响立刻吸引聚焦来四面八方的目光，甚至让附近的空气瞬间陷入死寂。
“喂喂，你这是干嘛啊。”见情况尴尬，楚天阔连忙小声道，“克制一下，这好歹也是高档场所。”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安静的环境，他敢打包票田丰听到了自己的提醒，但后者仍然保持着那副样子，完美地给老爷太太们展现了一个后街小酒馆里随处可见的醉汉地痞流氓造型。
楚天阔心里嘀咕着，注意力紧张地在田丰和其他人之间切换。
“服务员！”田丰伸手打了响指喊道，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楼层，“服务员过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看起来地位不低的人来，其后又跟着一个侍者，服务生的装扮挡不住其结实的肌肉轮廓，显然应该是个保安。
“换个曲子，色目人的音乐娘里娘气耳朵难受。”田丰保持着那副煞风景的痞子姿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吃饭就要豪放，要狂野，给我换鞑呡风格！”
“对不起，我们必须同时为大多数客人负责。”来者绷着脸，虽然表面上没说，但眼神里的鄙夷却是毫不掩饰，“还请两位客人能予以理解。”
说完，身后的保安配合地往前靠了靠。
“啊，好好，哈哈，毕竟你们也挺不容易嘛。”田丰直视来者双眼，咧开嘴角，尴尬的干笑似乎还未显现就已消逝，“但是呢……我对此根本不想理解呢。”
“那只能请您离开了。”来者冷冷道，伸手一挥，身后的保安向前一步就准备抓田丰，四周的顾客们也都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骚乱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砰！”
一声爆炸，这可不是普通的声响，楚天阔甚至下意识一个激灵从座位上弹起来开始警戒，带保安前来的管事人如同石像一样僵在原地，食客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吓了一跳。
“啊啊啊——！！！”
迟来的惨叫冲击着耳膜，四周的客人仓皇地翻向桌子另一边，强壮的保安蜷缩在地上捂着腿，暗红的血液汩汩地流淌染红了地面，一股火药的臭味弥漫开来刺激着鼻腔，袅袅烟云从田丰手里的火枪枪口升起。
“你、你这是干嘛？！”楚天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田丰身边一把抢过火枪，“至于吗？！”
“给、我、换、曲、子。”田丰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道，几乎与管事人鼻尖相碰，伸手从包裹里掏出了另一支手枪顶在后者胸口，那是他为了保险而备用的武器，“别质疑我的话，也别怀疑我是否敢做，你心里明白我是谁。”
“谁报的警！”几个巡警冲进饭店，看来是有趁乱逃出去的顾客报了官，“都不许动，说，这里怎么回……猎兵？”
“哟，眼挺尖嘛，没错是我们。”田丰回过头，“既然看到了，就按规矩办吧。”
“……”
带头的巡警沉默了。是的，他知道规矩，但身为巡警的责任心又不能放任混乱于不顾，环顾了四周惊恐的人们，不甘终究压不过无奈，只能狠狠咬了咬牙。
“让无关人员离开，你对此有意见吗？”
“随便，我只是想让乐队给换首曲子罢了，其他人随便，想走没人拦。还有这个保安，你们顺路把他送医吧，放心我是专业的有分寸没打要害。”田丰一脚踹倒管事人，“当然，乐队得留下，不然谁给我演奏啊？”
“成交。”领头的巡警微微点头，开始指挥疏散，客人们争先恐后地逃出大门，就像群被炸了窝的老鼠。不一会儿，现场就只剩下田丰、楚天阔、管事人、侍者们和乐队，偌大的聚香和，如此高档的场所顷刻间成了田楚二人的包场……虽然实现的手法不是那么得……那么得友好。
“给你，上一份菜给我那边的兄弟，再同样来一份包好给他，家里还有一位等着呢。”田丰蹲下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狠狠拍在管事人脸上，又拿出一张直接塞进楚天阔手里，“来这种地方吃饭你也倒是真敢请，拿着，算我请客，我比你有钱。”
看着手里的银票，上面的面额甚至让楚天阔的眼皮都跳了一下，那是一笔对他而言不小的数目，足够三个人在这里大吃特吃还有剩余，明明同样是猎兵，却不知自己这个兄弟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钱。难道是执行任务的报酬？不对，所有报酬都是明码标价摆在台面上的，没有理由啊……
管事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将银票折叠收好，肿胀的眼睛里早已不见之前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终于，那三字从他喉咙里近乎带着哭腔挤出来。
“换曲子！”
乐队的演奏重新开始了，音乐声立刻充满房子，与之前的风格完全不同，鼓点如暴雨，弦乐如声嘶力竭的呐喊，又如暴风扫过荒野。在这声音中，楚天阔似乎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焰，围篝火端坐的武士，狂舞的萨满，炸群的野马伴着雷电一同冲下山谷。
新加的饭菜陆续送上餐桌，除了一位侍者因为害怕手抖导致汤汁撒了一点外没有再出现其他差错，别的桌子上客人逃跑留下的残羹还没收拾，但凡还能吃的，都被田丰本着不占白不占的心态一股脑扫到自己那边。
“你这真是……”楚天阔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跟条疯狗似的。”
“不是我跟条疯狗似的，而是你太正常了。”田丰把狸尾切成小块递给楚天阔，“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枷锁，你忘了我们是谁了吗？”
“猎兵嘛，被人看不起，多正常。”
“没错这很正常，猎兵不被世俗规则所保护，任何人都可以对我们不利，鄙夷注定与我们同在，但是，你只关注了别人，而忘了自己。别忘了，在不受规则保护的同时，我们亦不被规则所束缚，这才是猎兵。”
“但你这也太……”
“别再给自己加戏了，忘了我最开始说的话了？咱这些卑微之人根本配不上这些高端物件，你一个猎兵还指望用他们的礼仪来换取他们的尊重？就像一只猴子穿上衣服让人类视其为同类一样可笑。猴子就要有个猴样，他们本就期望如此不是吗。”田丰眯着眼睛，伸手剔了剔牙，“他们继续保持高傲的生活和态度拘泥礼仪，我们继续承受白眼却可以随心所欲，这是多么公平的稳态，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了猎兵为何还要保持如此，明明拥有如此庞大的力量，改变规则易如反掌。猎兵本就是群弃儿的聚合，不需要也永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尊重，如果为了寻求必要的配合，只需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就像今天这样。知道天泰要塞里那尊千手刑天腰上那圈人头是谁吗？就是我们自己！所有人，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所有人的头终会因恶贯满盈被斩下成为装饰物，从过去到永远！！”
“……”楚天阔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喝干了杯中的饮料，一旁的侍者见状赶紧向前将杯子填满，麻利程度毫不逊色于服务之前那帮贵人。楚天阔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现在整个饭店都在只为两人服务。
“这些，我都懂，我都明白……”楚天阔说，“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有勇气，敢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是我有勇气，而是你太软弱。”田丰反驳道。
“或许吧，或许吧。”楚天阔再次举起小餐刀切开食物，这会他终于不必顾忌餐盘的悲鸣，空旷的大厅，脖子上的绞绳也似乎松开。果然高档餐厅就是高档，盘中的烤肉外焦里嫩，入口香气四溢，与平日所吃的根本天壤之别。
“话说，田丰……”楚天阔突然道。
“怎么了？”
“这鞑呡风格的曲子确实不适合吃饭时听，虽然豪放，但太刺耳了。”
“额，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要不再换一首？”
“甭，别麻烦人家了，还是咱赶紧吃完完撤吧，今天已经够闹腾了。”
“算了，听你的……”
当二人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出饭店，此时整个大厅都已经一片狼藉。楚天阔最终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回头望去正好看到前来收拾的人小心翼翼过去，把二人之前用过的餐具丢进了垃圾桶。
“怎样？我打赌赢了吗？”田丰也不转头却好像早已看穿一切，调侃问道。
“恭喜你，赢了。”楚天阔转回头，“待会我输你一杯茶。”
“哈哈那可好，不过咱得先去见见小学徒。”田丰笑着，伸手搭住楚天阔的肩膀，二人并排朝着红叶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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