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这里是女武神布洛妮娅·伊切扎特的最后一份血液化验报告。”
他颔首致谢，从化验人员手中伸手接过这一叠薄薄的纸张，垂着眼一张张翻看，五花八门的化验结果列成一大堆千奇百怪的数据，他眯着眼来回来回地扫视，直到布洛妮娅提出质疑：“舰长，你真的看得懂吗。”
“好问题布洛妮娅。”他压了压帽子，一本正经地对身着便装坐在重装小兔上休憩的少女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我看不懂。”
“唉。”十几岁模样的灰发少女一副老成的样子，学着姬子经常对琪亚娜做的动作无奈摇头，灵活的机械臂劈手夺去那一叠化验报告，扫描的红线自上而下掠过纸张，她一边进行运算比对和分析，一边还不忘再次模仿姬子：“笨蛋舰长。”
舰长摸着下巴沉吟，努力思索着自己的威信是不是已经不够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如何重新建立起威严的方法，只好无力地出言反驳：“起码比琪亚娜还是聪明一点吧。”
“我很遗憾舰长竟然以此为荣。”重装小兔随着主人的言语从一侧气孔中哧地排出一串白气，布洛妮娅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唇角却扬着微不可查的笑意，“毕竟琪亚娜可是大笨蛋。”
“是是是，所以报告怎么说？有什么异常吗？”
“报告里的指标基本每一项都是标准的，没有什么问题。”布洛妮娅把手中的检查报告合上，“布洛妮娅担心的主要不是身体方面的问题，而是担心生物芯片是不是受到了什么病毒入侵。否则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失控暴走袭击了芽衣和琪亚娜？”他接话，背过双手在一侧护栏上用力一撑，支起身子往上一坐，“也许只是被月光王座的崩坏能辐射影响了？你也知道这辆诡异的战舰的规模到底有多可怕。”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但是布洛妮娅......”少女垂着头，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流转着失落难过的碎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又飘渺如梦般的往事，这往事从回忆里落下轻而缠卷的轻纱，缭绕着干燥静谧的空气一点点绞紧，她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弥散在吐气中几不可闻：“布洛妮娅希望在乎的人再受到伤害了，更何况这伤害还是布洛妮娅带来的。”
“那就等生物芯片的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再说吧，起码目前为止还都是好消息，”舰长拿起通讯器，叮咚的提示音正好与此同时响起，他划开光屏，是来自芽衣讯息——晚饭已经做好了。他从护栏上跳下来摁了摁帽子，“晚饭已经好了，想不想跟我打赌今晚有什么菜？”
布洛妮娅摇摆着灰色的发尾跟上前者的脚步，话音里扬起一点上扬的笑意：“根据布洛妮娅的数据统计，今晚大概率有苹果派。”
“嗯？那我猜今晚有炖牛腩。”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炖牛腩。”
“......”
饭毕，一身白色制服的男人坐在桌边吃着芽衣拜托他全部吃完的多出来的苹果派，嘴唇被温热糖液和苹果果酱沾得油亮，符华这个勤奋的班长大人已经回房看书去了，芽衣在厨房里洗碗，琪亚娜一如往常缠着芽衣在胡闹添乱，姬子说还有点文件没处理完已经早早跑了，不过去市中心的酒吧区也许可以在吧台边抓到这位正在吨吨喝酒的甩掉职位一身轻的年轻少校。
布洛妮娅看着舰长一脸郁闷地吃着甜点，唇角向上微翘：“可惜是布洛妮娅赢了，舰长。”
“这局不算，我们下次再比过！”舰长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嘀嘀嘀嘀——是通讯器的声音。
舰长正把最后一口派吞下肚子，他起身去厨房把沾了油腻的手洗干净，果不其然琪亚娜又凑上来闹他。好不容易从这只张牙舞爪的任性猫咪爪子底下逃出来，他边从厨房出来边打开通讯界面察看讯息，光屏上显示的是分析人员整理的关于布洛妮娅生物芯片上所有数据处理记录的文档，他靠在门边暂时没有进去，决定于布洛妮娅之前确认一下这份报告。
报告显示芯片功能一切正常，而存储的事发当时相关运算记录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有时候意味着虚无，而有时候意味着刻意抹除的阴谋，眼前的这一片属于二者之中的哪一个，他拿不准，更不敢妄下定论。
“舰长。”少女平和无波的声音近在咫尺响起，把正在沉思的人吓了一跳。她认真地微微仰头盯着他，云母灰的眼睛里飘着一层极轻的情绪的雾，但她看起来认真而又坚定，“如果你收到的是关于布洛妮娅的检查报告的话，布洛妮娅想要看一看。”
他沉默半晌，褐色的瞳仁在光线偏黯的走廊里微微扩大，吞下了更多外界来的光线，许久终于开口：“布洛妮娅，我带你去个地方。”
远郊，海岸。
带着湿润海水潮气的海风顺着岸边山崖的边际线向上吹拂，撞到凌乱的礁石便和拍打上来的海浪一起撞碎，反复而大力的冲刷和碰撞为海面的边缘描摹了一圈白色的浮沫，在已然昏暗的夜晚景致中晕开一道较为分明的弧线，远方灯塔的光束一圈又一圈地割裂黑夜扫过他们足边，夜和海的凉风吹起了布洛妮娅的卷发，舰长按着自己的帽子以免它被风吹走，拉着布洛妮娅在海崖边找了块石头随性坐下。
他们的身后是一台停靠的微型载人舰，算不上多大的一片林海，不远处圣芙蕾雅学院的建筑群，更远处是他们所守护的城市，高楼林立灯光璀璨，即便在这偏僻的远郊都能被那些光芒映亮一层迷蒙的浮影。
舰长没有说话，布洛妮娅也没有，重装小兔短暂地停止功能乖顺地停留在她身后，靠在石头边和他们一起沉默。
“这片海漂亮吗。”他问。
“很漂亮，舰长。”布洛妮娅认真地回答，云母灰色的眼睛在灯塔的光扫过的瞬间映起晶亮的光，“布洛妮娅没有在晚上出来看过海，但是真的很漂亮。”
“我也觉得很漂亮。”舰长点头，他的眼神始终望向那遥远的天际线，那是东边，极境之土的更东边，那是广阔的海洋，海洋是这片大地的脏器，山川是经脉骨骼，而河流是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他的目光向着更远的极处坚持地看着，像是要透过这无边夜幕找寻一处微弱光点里快要被人所遗忘的景象，“但是布洛妮娅，不是所有的海岸都是这么漂亮的。”
“有一片海，那里就没有这么美的景色。海岸边看不见礁石，只有残缺报废的机甲成山，失去功能的舰船像是死去搁浅的鲸，被割开身体的各类崩坏兽尸体填满了海洋的边缘，巨大的排水管流淌着紫色的，恶臭的被崩坏能污染的水流。”
“海雾是浑浊的黑色，它随着飞行崩坏兽潮一同每天伴着涨潮而来，所到之处生机灭绝。尚且存活的人需要躲在厚厚的玻璃后面，常年无人清理的玻璃外侧蒙了厚厚的尘垢，连暴风雨都无法把它冲开。天幕在那个地方是脏污的灰紫色，哪怕是太阳的光线也会被空气里过高的崩坏能浓度筛成雾紫。所有被崩坏侵蚀的河流被调引到那片海岸一同排放入海，一同而来的还有生活污水，城市垃圾，所有脏污不洁的产物都汇集到那个地方。”
“我很难用语言向你表述那种景象。”他说着，哂然一笑，“不过我更不希望你亲眼见到那样的场景。那是让人憎恨的地方，让人在无尽的绝望中被污秽同化的地方。我把它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副样子，布洛妮娅。”
“有人类生活的井然有序的城镇，就会有鲜血淋漓的战场。”
“有人在干净周全的医院里降生，就有人会在肮脏的臭水沟里死去。”
“有温暖阳光下生命的存活和延续，就有人要在黑暗里背负别人毕生不会遇见的背负前行。”
“这是女武神们存在的原因，布洛妮娅，必须有人要站出来对抗崩坏。而你是她们之中的佼佼者，你优秀，强大，你所拥有的力量能够保护你所在乎的人，除此之外还能够保护千千万万的人，而与此同时，就好像我说的，世界并不是只有一副样子，你也不需要去要求自己如何完美。”
布洛妮娅很安静认真地听，她灰色的瞳仁在黯淡的天光里剪下了舰长的身影，她眸光深沉，仔仔细细地听完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而他也知道她会认真地听，她是一个很仔细严谨的孩子，但这一点谨慎为她带来了过多的束缚和自我苛求。
她斟酌了一会儿，在舰长停顿的间隔中插话：“舰长，可以给布洛妮娅看一下那份报告吗。布洛妮娅答应你，不会责怪自己。”
泛着莹白光亮的通讯界面亮起，少女认真地浏览了一遍整份报告，然后调取其中那段空白又看了一遍，合上了光屏。她纤长的睫毛宛如鸟雀**柔软轻薄的羽，向下微微颤动了一瞬又抬起，她看向不远处坐着的人。
那个人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开口：“是的，如你所见的，我们无法判断这段空白出现的原因，也无从去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能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但是即便这种事发生了，布洛妮娅，答应我，不要过多地诘难自己，想想这片海，想想此前我们遇到过的所有挫折磨难，我们会克服的，克服所有出现的意外，所有困难，最后回到这里再看看海，回到那个房间里分享芽衣做的饭菜，不论发生什么，记得要相信自己，相信同伴。”
“而我也会永远相信你，布洛妮娅。”
“布洛妮娅知道了，布洛妮娅答应舰长。”少女坚定的眼神被夜幕和微弱的远灯摹亮了一圈光弧，透过深黯的黑夜传递到他眼底，“舰长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会笑？”
“因为舰长是布洛妮娅见过的第一个会和重装小兔打招呼的人。布洛妮娅的身体里大部分都是改造植入的机械，偶尔会觉得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就好像大家都是活着的人，而布洛妮娅只是一台机器。”
“看到舰长和重装小兔招手，布洛妮娅觉得舰长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对机器都这么温柔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像是要呼应布洛妮娅的话，重装小兔在后面用排气孔呼哧地排出一股白汽。
舰长摸了摸后脑，眼神从遥远的海平线收回，他回过头来看少女，灯塔的光划过时落下了一点折射的亮，溶解在他眼底的漆黑瞳仁中消失不见，他微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有过和你一样的植入机械的经历吧。”
话音刚落，他的瞳仁猛然皱缩，话语的尾音卡在他喉咙里结块似地堵住了言语和呼吸，他暂停呼吸，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舰长也接受过改造吗？在舰长描述过的那个......海边？”
“不，没有，布洛妮娅，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只是从网络上看的。我也没有接受过什么改造，只是做过角膜手术而已，是我说错了。”
他的声线冷硬，一瞬间像是披上了什么坚硬的外壳，“我们回去吧，布洛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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