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傍晚行走在巴塞罗那的旧城区。
因为白日里下了一场雨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清爽水气，潮湿的青石路面蓄起小洼，照出道路两旁层层叠叠的哥特式屋檐，坐在那里的石像鬼无聊地把玩翅膀下凝结的水滴，用超然物外的态度俯视脚下的世界。
还有五天才到圣诞，城内却早已张灯结彩，道路两旁摆满了雕塑与花篮，深吸一口气，充满胸腔的都是喜庆的节日味道。
而我只是默默穿过喧嚣的兰布拉大街，来到绵延在城市南部的海岸线。
天色已暗，远方海天交接处低垂着金色的云，与染成绛紫的天穹一起，倒映在被船帆划碎的墨蓝海面；风里裹着略带咸味的涛声，吹满整个沙滩。
只有当人群散尽的时候，才能看到巴塞罗那“黄金海岸”真正的样子。
在拉丁语中，这海被拼为Mediterraneum，其中“medi”意为“在……之间”，“terra”则是“陆地”，合在一起，便为“陆中之洋”。
我很是能够体会当年的探险者初见这片水域时的心情：在漫长的行途后，忽然邂逅了一片辽阔的碧蓝，只是呆呆看着，一路上积攒的伤痛和疲惫也会像沙滩上遗落的神秘痕迹，慢慢被浪花抚平。
倚着木质的栏杆，我在晚风中寻找“同伴”。
纵使尘世有着万般奢华而使人流连，有心的话，依旧可以在孤僻处看到追寻片刻安宁的灵魂旅者。
那是一个约摸三十的成熟女人。长摆及地的露背晚裙，整条白狐制成的披肩，脖间耳旁一闪即逝的金光，无一不是昂贵的标签，而她就只是那么恬然地站着，如同安静盛开在黄金珠宝里的莲花。
因为距离和面纱的缘故，我只能看到一个有着美好弧线的侧脸。
和一双盈盈而望的眼睛。
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英国作家修格斯对于女人的美貌，曾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啊！妇人，请不要看我。你的美，让我自惭形秽。它或像夜风轻拂静默的琴弦，或像月华洒落午夜的海面，将一切美好送抵人生不安的梦境。”
如今拿来直接套用，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在那贵妇乌黑的卷发上，罩着一片淡蓝色的纱巾。
纱巾并无出奇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很普通，但正是这种廉价的普通，在一身贵气中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女人将手边的小包搭在栏杆上，托着下巴，用眼神追逐自由翱翔的海鸥。
这略有孩子气的举动让我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由得小心挪动几步，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她。
都说女人的眼波如一泓秋水，里面藏着数不清的心思。那眼前这明亮却似乎有些忧郁的双眸里，又会蕴含着怎样的故事呢？
我睿智的中国师父曾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容颜绝丽的女子，情路必定艰辛。”
或许，她在怀念年轻时的情人？
或许，她也做过面包还是爱情的选择题？
或许，她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当一个花瓶？
太多种假设，我却已不想再选，世界上的岔路有很多，人生却只能一路向北，即使旅程上有很多痛苦，也不能重头再来。
诗人是伟大的，因为他们总能在寥寥几行句子中道尽世间诸味，人生百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古中国的一个伟大的女诗人所写的诗歌，虽然我依旧不懂里面的一些典故，但却能感受到一种美，一种青春将逝，天鹅垂死般的美，令人无法直视，令人心碎……
……
脑补别人的人生其实很不礼貌，但是此情此景，却无法不让我受过训练的大脑联想到许多画面，而画面闪动，就拼凑出虚构的人生。
这大概就是一个作家内心的矛盾。
从小就爱胡思乱想的我，比一般人更容易陷入这种错乱，乃至弄假成真，把自己骗到泪流满面。
还好不用纠结太久。
微微的刹车声从身旁传来，我想，大概是故事的另外一个主角出场了。
果不其然。
女人娇嗔，男人道歉。
接着便是拥吻。
我冷眼旁观，忽然觉得女主角的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
纱巾不见了。
吸了一口汽车离开的尾气，我把头探出了栏杆。
一方淡蓝正落在下面的沙滩上。
鬼使神差般，我走了下去，将那个廉价的小物件攥在手中，心中续写着那两人离开后的经历，走上回往公寓的路。
积水已经蒸发，干爽的路面走起来很舒服，低头沉思，不小心便跟伸出枝桠的圣诞树来了一个拥抱。
我猛然从脑内激荡的故事中醒来，愣愣地看着树尖一闪一灭的星星。
依稀想起，明天似乎就是传说中灭世预言应验的日子，于是我双手合十，站在圣诞树下，向世界上所有的神灵许愿。
还有很多，我未曾看过的景色，愿这个世界，平安喜乐。
许愿后，我将那方蓝色丝巾绑在了圣诞树的枝条上，便离开了。
今年一如往年，巴塞罗那的冬天没有雪。
随笔，记于巴塞罗那的冬夜。
——12.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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