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的窗口边,随着公共汽车慢慢地将我带到未知的陌生城市。车外的花草、建筑都与我无关,也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色调。从懂事开始,我知道我迟早得离开我出生的这座城市,因为它喧闹浮躁。因此,我盼望着我正在前往的城市是一个平静的地方。
我看了十五分钟天幕,云在轻轻地飘,转变着不同的形态。“不管怎么变,依旧是云,云不会变成美妙的花瓣。尽管云真的想变,但它终究变不了。”在接下来的大学三年里,我想不到我竟然会深刻地记住这句话。
为了消磨将近一小时的车程时间,我在车站的报刊亭买了两份杂志。在车上我将杂志左翻右翻,还是无法融入杂志中别人的故事。那毕竟只是别人的故事,并非我的故事。
放下杂志后,车上放起悲伤的歌曲,在迷茫的旋律中我终于睡去,在睡梦中似乎仍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失落地轻吟。之后,我似乎看见一个长发的身影在我眼前浮动。长发。忧郁的长发。
一梦醒,车就停在了站边。我背上书包,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天已黑透,车站的广告牌发出刺眼的亮光,在这个安静的城市中。我站立在原地,一片茫然。我总感觉,一下了车,从一个城市忽然转移到另一个城市,我似乎丢了些什么。我拿出手机,亮起屏幕。7点15分。我记住了这个时刻。7点15分,我步入了这个安静的城市,步入了宇宙中某一个安静的城市。当我将“7:15”这字符真正刻在脑海,手机屏幕显示电源不足,之后闪出“再见”。关机了。
我在稍微观察着这个安静的城市。眼前是一个客运中心——里面只有几丝暗淡的灯光和忧郁的影子。身后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光异常鲜明。左侧不远处是一家银行,右侧的路旁种着一排榕树,树下是供人休息的三五条长椅——上面没有坐着人,哪怕一个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空荡的长椅,拉长它们忧郁的影子。我望着安静得很的长椅愣在了原地,我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城市我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蓦地,一个身影在榕树的尽头掠过,如一阵风。长发。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冷冻咖啡。我不知道,那个身影是否与我有着不解之缘。
我在树下昏黄的长椅坐下,拿出杂志想看,却是左翻右翻看不进去。因为里面毕竟是别人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但现在我怎么都想不到以后的杂志里竟会有我的故事。
接下来,我应该到华桐的家中去,毕竟在这城市,只有他——我能依靠。华桐是谁?是我朋友。我为何认识他?说来话长。按照约定,我会在八点钟到达他家。但我不知道他家在哪。我行李中的衣服里夹着地图,这城市的地图。但行李?我居然忘记了提行李。行李在刚才的公共汽车里。我顿时又陷入了迷茫。我本想回去拿回行李,但车已经开走了,进入了第二趟载人的旅程。
我循着长街向前走去。街很长,前方一片迷糊。走了大约两百米,才到了街的尽头,眼前是排列整齐的数间公寓。向左转去,一间商店进入眼中。我进去借了电话,打给华桐。但,却是关机。再打了一遍,仍是关机。
我坐在商店的椅子上,买了瓶可乐,之后开始注视起店里的女孩。她大概20岁模样,是那种长得不高的女孩,穿着紫色吊带连衣裙,脸颊鼓鼓的。她有着磁性的口音,得知我的情况后提醒我:店前一百米有旅馆。若找不到华桐,只能睡旅馆——我深深知道这点。但后来华桐的电话算通了。他来接了我。我临走时谢了商店女孩。她的脸颊——鼓鼓的。我记住了她的脸。
华桐的家是个混乱的地方,是打通了两间出租房而形成的大房子。帽子起码有三顶丢在门边,大沙发上散落着几件衣服,拖鞋倒着扔在地上——沙发左边一只,右边一只,而且鞋的样式也不同。他家里只有一个小房——他睡里面;我睡沙发。
沙发很大,也软绵绵。他将我安顿好后就回房睡觉了。他说:“当自己家好了,深夜我还要出去。”我说深夜,还要去哪里?他没回答,大概是没听见。
深夜,还要去哪里?
我在饮水机边倒了杯暖水喝完后,将沙发上的衣服叠成枕头,关了灯后便躺下了。
沙发面迎着一个开着的大窗口,窗口也完全没有栏杆遮拦。窗口大得三个人都可以同时跳楼自杀。诚然可以。慢悠悠的风从窗外静静扑进,在这夏转秋的夜晚,微妙地添了几分恬适的睡意。
我还在想着自杀的事:若自己从那窗口跳下去,也自然可以如微风般悄然从这世间消失,在这寂静的夜里。
睡前我最后一次看星星,星星是那么明亮。
醒来时天澄澈地蓝,华桐的房门开着,他已经出去了。
我一早去了客运中心,在失物招领处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竟发现行李里面多了一幅画(素描的)——一个女孩的背影。长发。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冷冻咖啡。
我取出了衣服间夹着的地图,将画夹在衣服里面,之后循着地图左拐右拐,算是到了我要在里面消磨三年光阴的大学校园。
校园是圆的,四周被阴郁的槐树包围。走过一个礼堂,只见教学楼和教师楼被一块大空荡草地分隔在左右两侧。教师楼外竖着五六块公告牌:一块上写着“热烈庆祝新生”,一块上写着“林同学某两首现代诗歌登载于某杂志”……林同学是谁?
草地的尽头,是连在一块的商店,饭堂和咖啡馆。咖啡馆之后是校园的尽头,校园的尽头竟是一个阴森的树林,从外面可以窥见树林间的一个迷幻的亭子。大概从来没有人到那树林里去。
咖啡厅没有开门,但门外有着一排一排的桌椅。我坐在椅子上听音乐。闭目养神后一睁眼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转入了教师楼后面的长廊。长发。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冷冻咖啡。
回到华桐家后,我断续听了一天的音乐,消磨掉了空虚的时间。转眼又到了那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看着沙发前的鱼缸中那盏微弱的小灯入睡,梦里又回到了今天去过的大学校园,看那人影再次飘过。长发。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冷冻咖啡。这意味着什么?
开学的日子也和往日别无二致,被分到一个只有15人的班级,在教室里闲坐着听了有史以来最差的开学讲座。校长一个劲地说着学校上个月装修所花的人力物力,讲座结束时他还故意提了下林同学的诗歌登在杂志上的消息。林同学是谁?
一个男生一直埋着头看着手里的“女性”杂志。我问他是否认识什么林同学,他想了片刻,之后说不认识。
中午我和他出去吃了顿饭。他叫林夏,别人喜欢直接叫他夏。
“今晚到我家听音乐吧?”他邀我。
“好啊!”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但我无意去,我想着今天晚上随便编个理由拒绝他就算了。
下午,社团开始招生,我和夏也去凑了个热闹。这学校有十多个社团,我倒一个社团都看不顺眼。有的社团的人看着像痞子,有的社团的人热切得虚假。但我还是发现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坐着,既不招拢人,也不说话。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他是这宇宙中唯一一个安静的人。我也不动声色地在他的社团本上写上了自己的信息。本上除我之外,只剩一个名字(显得那么神秘)——女性的婷秀字迹,但那名字特别复杂,我想不起来了。之后,那个男孩冲我笑了笑,依旧没说话。他的笑,似只轻盈的鸟。
结果夏是一个社团都没进。夕阳西斜时,我和夏就在社团招生处附近的树底铁栏杆上坐着聊天。夕阳正浓,眼前连接教学楼与教师楼的草地沐浴在黄昏下。只有一个长发的女性在草地上走着,眼神有神得很。长发。忧郁的长发。这忽然使我想起昨天我在咖啡馆外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缥缈的身影出现在我缥缈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我回过神来时,草地上的女性已经消失。我看向身旁,夏也不见了。
之后,在不远处暗淡的社团招生处再次看见了他。他正在和那里唯一一个短发、穿中裤的女生攀谈。
那女生走后,夏偷偷告诉我他喜欢她,他进了她开办的校园杂志社。他兴奋地对我说:“有空到我家来,有大把女性杂志你看。”
我本不打算去他家,但因为无事可干,还是去了。
他人虽然没头没脑的,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杂志的确很多,全叠在一块放在大得像饭桌的写字桌上。写字桌上除了杂志外,仅有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张白纸。杂志除了“女性”外,还有其他类型的。
“你不是只看女性杂志的吗?”我问。
“嗯。是啊。但,这是我姐姐的房间,她是什么杂志都看的。”他答。
我一直在想着他姐姐是谁,但我没有问他。
那晚,他一直在播钢琴曲,我对这东西兴趣不大,但听着听着我竟然睡过去了。我醒后是半夜,也许是两三点。我环顾四周,没见夏的踪影。之后,我的注意力忽然就集中在这房间里的唯一一扇窗。我把头探出了窗外,街上的路灯狼藉得很,只有几片昏黄的树叶落在空荡的地上。我又想着:若我如此跳下去,的确能如风般悄然从这寂静的世间消失?
我把头缩了回来,之后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借着皎洁的月光将其打开。一张A4纸忽地就从书中掉落下地。纸上是稀疏的字(字迹像是从远古留下来的般),像是诗:无题/我在荒野/提着水瓶/月光想要偷我的水/但我不给/我只把水给那深夜的男孩/用水洗去他的泪光/走在荒野/我提着水瓶
纸上只这些字;没写字的部分显得一片空荡,像是被人遗弃在那儿般。
在我陷入沉思之际,一阵缥缈的风,将纸不动声色地带到窗外。我回过神来扑到窗口,但纸已经飘走了。忽然,我的心平静了下来(这个世界好像此刻已陷入静止),我迷茫地看着纸飘远,慢慢地飘远,之后消失在夜色中……
把杂志放回远处,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我梦见一张纸,在我窗前飘忽,我开了窗,它飞了进来,化为了萤火虫,后来又变成白蝴蝶。
我总做梦,初中时就开始如此,不久前发生的事会进入我的睡眠,之后经过大脑重新组织成为梦境。有时梦很美,就像刚才的那样,有萤火虫;有时梦很迷茫,梦里的事物一点都看不清。
第二天,随便听了些课,做了些笔记后,我独自去了咖啡馆,听了一小时音乐。
咖啡馆的钢琴、小提琴不好听,我就戴上耳机,听自己的Taylor。
突然一个戴着蓝色太阳帽的女子坐在我的对面,她对我说,这里可不能戴耳机。我浅笑,问她是否在跟我说话。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脱下了帽子搁在桌上,露出了长发。长发。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冷冻咖啡。耳机里似乎没有了声音。
我请她喝“欧蕾冰”,她套上我的耳机,听我的歌。她笑着看着我的眼睛;我也同样看着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着——很远的地方的景色。
和她告别以后,我打电话问夏和他那女孩的事,他说基本上没什么进展,他说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偶尔在社团工作室中谈几句工作。他既没请过她喝咖啡,也甚至没和她单独待过,因为没那样的机会。彼此之间像陌生人,因为本来就陌生。
之后的几天我都在咖啡厅里消磨时间。我还是不听咖啡馆里的钢琴,兀自听自己的徳永英明。
接连三天没见到上次那女孩。我依旧记着她的长发。忧郁的长发。
第四天,我总感觉黄昏的风好像是从地平线上吹来的一般。学校尽头的树林从来不会被阳光照到,也许是因为学校以及周围的建筑将它深深包裹了起来。到了现在的傍晚时分,树林的忧郁将会平添几分。我一直往树林里张望,我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寻找些什么。之后,我来到了草地前拔了棵草,然后在铁栏杆上一边坐着一边将草撕成一块一块。夕阳完全收敛时,电话响了。
“Hallo?”'
“您好,是叶渡同学吗?”
“你是?”电话那边的声音,对于我来说异常陌生。
“你已经连续五天没来社团了,是有退团的意思吗?”她关切地问。
稍微费了点劲我才找到了我所在的社团的工作室。敲门后听到“请进”后推门而进。上次那个娴静的男孩坐在一张大桌的左侧,一个女生坐在桌的右侧。他们的脸都一般稳重,从容不迫。
“这是你的题目。”那安静的男孩总算说了话,递给我一张纸,“写完稿才能离开。不少于1500字。”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可读的神情。他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又兀自埋头专注于桌上的书籍。
“是要写作文吗?”我不得不轻声地发问,因为整个工作室都被一种寂静但又隐约有点紧张的气场覆盖着。
“嗯。”那女的不明显地浅笑,之后转起手中的钢笔,她的思考凝在深邃的眼中。
我总算记起这个女的了,她就是那个在便利贴上给我留言,在温暖的树荫下送我口香糖,在我空虚之时听我倾诉的女性。我尽量回忆那时的情景,但越是想记起,记忆就越是朦胧。
关于纸上的题目,一时还没头绪。“黄昏的微光?”
高中的作文课,基本上没听,但我知道我可以写自己熟悉的事。
念到此,我便突然奋笔疾书,心中的思想如暴雨般倾泻。我写到了学校尽头的树林,它本来是没有所谓的黄昏而言的,因为无论何时它都一片灰暗的忧郁。但我将陪我喝过咖啡的女孩写进了树林里,称她为树林里黄昏的微光……但写着写着我便语塞了。只写了500字。
“还不交稿吗?”一个戴着墨镜的男性破门而入,似乎是冷笑着说:“还不交稿吗?六点半一到就截稿了,到时,赢的就是我们了。”话毕他便兀自冷笑着离去,带上了门。
“你还有半小时。”工作室那安静的男孩不动声色地说。
半小时?1000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要在规定时间内完稿——这我心里清楚。
平日那想象力蓦然迸发。于是就干脆写我进入了树林,之后一道黄昏的微光穿过树缝悄然透进。我揉了揉眼瞳,微光中走出一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女性。她的眼睛里——似乎有着千里之外,白雪失落纷飞的景致。她把帽子脱下露出了忧郁的长发。我的心安静了下来,就像一杯在无人角落的冰冻咖啡。她把脱下的帽子向我丢来,帽子竟化为了“欧蕾冰”。我接过咖啡喝了起来,她脱下我的耳机戴到自己的头上,听着我失落时常听的音乐。我喝完咖啡后,竟困倦地睡去了。醒来后,那女性走了,消失无影。我在心里想着,黄昏的微光也消逝了。但,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后我才清醒了过来——刚才的,不过是梦。
故事情节大概就如上,只需再用细节渲染一下就差不多了。
结果,稿是按时交了出去,但交出去后会如何,我倒一无所知。
之后,我和工作室的女孩去了吃雪糕。我们坐在校外的那棵熟悉的槐树下,看着天空黑透,路灯渐渐显露。曾经在槐树上的便利贴因为前些日子雨水的冲刷而腐烂在地。
“你喜欢的就是刚才那安静的男孩?”我说,“你们还挺配的啊,都那么娴静。”
“以前是喜欢过他,但现在也对他没什么感觉了。他喜欢的不是我,永远都不会是我。我和他不可能。”她慢慢地撕着雪糕上的纸。
“为什么这么绝对?”我不懂。
“他告诉我的。”她咬着雪糕的脆皮,“但我并不讨厌他。”
我叹了声气,将剩下的雪糕一口吃完,扔进了附近的垃圾箱后折回。
“只能这样子了,无法勉强,这是命,曾经喜欢的人都不喜欢自己。”
一辆披着纤尘的小车迷茫地驶远。一阵微凉的风裹动树叶,从我们身边走过。
“不要逞强。”我说。
“谢谢你。”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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