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罗的记忆中,那天总是被血腥味所包围。
他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结束的时候,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面前只有几具血肉模糊的野兽尸体。
他发现自己满手赤红,红得发黑,血液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小臂。他看见了不属于人类的细长指甲,看到了变得冰冷苍白的皮肤。
他曾后悔因为顽皮而独自进入森林,却又觉得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
他迟早会遇见作为血族的自己。
安罗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劳伦斯,叔叔一直将他当成米莱西斯家族最后的成员而照顾他,培养他,安罗害怕让他失望。
但现在回忆起来,也是从那天开始,叔叔开始系统的教授他关于血族的知识,包括如何识别血族与普通人,如何同这些超越常识的生物战斗,并且最后取得胜利。
安罗曾经疑惑过,在叔叔死后甚至有点生他的气。正如安杰丽塔那难以捉摸的表情惹人恼怒,仿佛这些人全都知道自己的秘密,但又全瞒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
他是不是米莱西斯家族的子嗣?
还有,他的父母到底是谁。
安罗从未听劳伦斯提起自己的母亲,父亲也只有简单的寥寥几句的介绍。如果能一直维持之前在乡下的平静生活,父母在他心中也就永远只是可有可无的记号。
一切从劳伦斯叔叔死去的那天开始改变,安罗被迫为了生存而去寻找答案,过去迷雾重重,未来也是,他自己本身也是。
他开始羡慕那些可以有亲人依靠的同龄人。
至少他们不需要烦恼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猝死在路边。
迷迷糊糊间,安罗感觉到有人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将自己的头发掠到耳后,有点痒,但是十分舒服。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感觉脑袋枕在一个温暖柔软的物体上,脸颊的右侧也蹭着一个软软的东西。
一股好闻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不是就是母亲给人的感觉?
他从小被叔叔带大,从未有过与妈妈辈的人亲近的经历。
安罗忍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费力睁开双眼。摇晃的视野里,一双好看的翠绿色眸子出现了,清澈灵动,现在则带着微微笑意。接着是小巧的鼻尖,白皙的脸庞微微动了动,线条精致柔和。纤细的灰色发丝就悬在他的面前,极近距离内,甚至连对方修长的睫毛也清晰可见。
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的是谁后,安罗从躺着的地方一跃而起,差点翻倒在地板上。
安杰丽塔有些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这么大反应干嘛,你差点撞到我下巴啦。”
安罗因为惊讶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端正坐在沙发一侧的少女,又看了看坐在另一侧的自己。
“你你你……刚刚……我睡在哪里?”
安杰丽塔昂起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高兴劲儿。
“你刚刚一直枕在我的大腿上哦,怎么样,少女的膝枕感觉如何。”
回忆起半睡半醒中自己的思绪,安罗立马脸红到了脖子根,并且因为羞窘慌不择言起来。
“你是血族吧,谁知道你多大了,还少女咧。”
“太失礼了!我的内心永远都是十七岁,外貌也是!”安杰丽塔皱起了眉头,“而且你刚刚明明看上去挺舒服惬意的。”
这句话让安罗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抱歉……是我不对,你不要再说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再说下去要成为永生不愿想起的黑历史了。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福利啊。
为了平静心情,安罗深吸一口气,起身看了看四周。
“这是……哪里?”
这看上去是一个小客厅,四周的墙面都经过细致的粉刷,家具虽少但种类齐全,地面甚至还铺着深色的地毯。
“啊,我们随便找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屋子。”安杰丽塔似乎完全没有私闯民宅的意识,正侧卧在沙发上伸展身体,“总不能一直呆在墓地和烧焦了的教堂里吧。”
“那你的衣服也……”
安罗指了指安杰丽塔身上穿着的浅色长裙,不得不说,这种柔顺光滑的布料倒是挺适合她那白皙的皮肤,以及纤细但有料的身材。她的头发也重新打理过了,灰色长发一部分披散着,一部分编成了发辫盘绕在脑后。
“衣服是我的同伴给我的啦。”
安杰丽塔不开心地嘟起嘴,安罗只好再次对她道歉。
“看来我睡了很久?”
“不久,也就两个小时不到。”她看了看窗外,月亮恰好在窗户边沿露出一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随着头脑逐渐清晰,之前在教堂与墓地发生的一切再次浮现在安罗眼前,刚想提问,身后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桑迪从里侧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没再穿着那件变得破烂不堪的黑裙,而是换上了衬衫与背带裤,这下看上去彻底和普通的小男孩没什么区别了。
看到安罗,男孩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醒过来啦!”
“啊……是的。”
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安罗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而且……也变回了……嗯……”
桑迪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安罗,又看了看依旧坐在沙发上的安杰丽塔,不知该不该说。
倒是安罗把他的话接了过去。
“变回了人类。是啊,那种状态似乎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如果我太累或者失去意识的话就……”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属于人类的手。
“对不起……”
“没什么。”安罗觉得桑迪没什么好道歉的,倒是自己应该感谢他,没有露出排斥自己的表情,“倒是你这边,玛姬怎么样了?”
“没事了哦,毕竟医生在这里。”
代替桑迪,房间内飘来冷冷的女声,一个女性从里面走了出来。
安罗第一感觉竟然是好高,对方身材高挑到他必须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长及腰部的银色长发加上浅灰色眼瞳,这位女性血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冷冰冰的气息,仿佛坚硬冰冷的大理石。
她拍了拍身上的浅色长衣,直径走到了安罗面前,并眯起眼以审查的角度看着他。
“我听这孩子说,是你辨认出了玛姬是血族眷属。有意思,这是怎么做到的?”
“哈?”
突然间被莫名其妙的针对,又被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安罗反应不及,只能简单的回应道:“你说怎么做到的……难道血族不能做到这点吗?”
女人刹那间睁大了眼睛,接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嗯……看来现在的人类对我们还是有不少误解。”
她忽然俯下身子,将脸凑近了安罗,吓得后者差点后退一步。
“你……能让我抽取一些血么?”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安罗甚至从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关键时候,还是安杰丽塔插入到二者之间,帮他解了围。
“等等,艾欧娜,你别吓到他了。”
“啊,也对。”被唤作艾欧娜的女性向后推了一步,给安罗留出空间后,才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后说道,“你好,安罗·米莱西斯,我名为艾欧娜·戴默特,如刚才所说,是个医生。”
“……你、你好,戴默特医生。”
突然间又被如此郑重的对待,甚至被叫上了家族名,安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但说完,他的内心还是忍不住犯起嘀咕,血族也需要医生吗?
仿佛知道了对方内心所想,艾欧娜主动回答道:“血族也是生物,是生物自然会有疾病,也需要治疗,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我对于治疗人类也很有心得,更进一步说,研究人类才是我的专长。”
说完,她还是盯着安罗不放,好似在表示我感兴趣的就是你。
室内陷入了微妙的尴尬氛围,安杰丽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桑迪被夹在几人中间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巨大响声。
本来虚掩着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安罗惊得立马转身朝向门口做出防御动作。
一个高大的黑影挤进了屋子,随后传来一声小小的抱怨。
“雷尔夫,你能不能小心一点,这是别人的家。”
“啊抱歉抱歉。”先进来的男人弯起腰背,让身后的同伴通过,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关起门扉。他那故意佝偻着身体关门的样子着实有点滑稽。
进来的是安罗之前看到的两个猎人,格雷先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戴那顶大宽沿帽,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庞。接着一个彪形大汉也扛着一袋东西蹭了进来。
安罗能感觉到格雷是血族,此时安杰丽塔扭头正望向这个男人。
“怎么样?”
“我和雷尔夫把镇民都搬进了屋子,应该没有遗漏,士兵则搬到了有遮挡物的地方。教堂的火确认熄了。悬崖下的尸骨我们等下再去查看。”
格雷依次回答道,让人感觉到他平常也一定是个处事井井有条的古板男人。
“奥帕呢?”
“嘿,那混蛋已经碎成渣渣了,完全不能看,收集起来都困难,我和格雷姑且找了个地方埋了。”
接过话头的是雷尔夫,他把自己庞大的身体塞进了一张高背椅,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随后男人也看向了安罗,这样少年感觉十分不舒服,理应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却一个个的仿佛很清楚什么般,一直盯着自己。
“我说……”
安杰丽塔突然拍了拍客厅的小矮桌,打断了雷尔夫并且大声说道。
“我饿了。有什么事情先填饱肚子再谈。”
格雷无奈地看了一眼同伴,而后者挤了挤眼睛,笑了。
“行行行,您是老大。”
说着他将刚刚放在地板上的布袋打开,从里面一件件的掏出食物,面包,熏肉,香肠,卤牛舌,还有几瓶葡萄酒。
安杰丽塔有些发愣。
“我只是开个玩笑。”
“从外面的小摊上拿的,似乎聚会举行到一半他们就都被控制了。”格雷默默将吃的摆到桌面上,“虽然这是雷尔夫的主意,但我有将钱压在显眼的地方。”
“跟着有钱大少爷就是有吃有喝。”雷尔夫半开玩笑地说道,又看了一眼桑迪和安罗,“过来吧,你们也需要吃点东西。”
桑迪战战兢兢靠了过去,安罗则老大不情愿地被挤在了雷尔夫身边。
“不过,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咬了一口面包,雷尔夫又将话题扯了回去,“安罗,你能辨认出我是什么么?”
安罗摆出不要把我当猴耍的表情看了过去,但接触到雷尔夫的双眼之时,他内心却有了动摇。
根据气息,格雷与艾欧娜是血族是很明显的事情。雷尔夫则不同,表面上他和普通人类别无二致,只不过是更加强壮。但安罗却模糊的知道了答案,似乎在墓地中看到对方的那一刹那,那就分辨出了他是“什么”。
“你是……半吸血鬼。”
安罗有些迟疑,却还是如此说道。
“正确。”
雷尔夫开心地拍了拍安罗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
“你果然是个特殊的孩子。”
“等等,就算现在作为人类的我难以辨认,但是血族分辨半吸血鬼是很困难的事情吗?”
屋内沉默了片刻,好像安罗问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问题,最后只有格雷平静的声音响起。
“其实,这里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安杰丽塔大人。”
随后艾欧娜接着说道。
“看来你还没理解你到底有多不同。血族分辨同族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们与人类区别巨大,眷属则不然。血族眷属……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半吸血鬼,即便发生了异变,但依旧是人类。只有与之签订契约,做为主人的血族才能分辨。雷尔夫是格雷的眷属,所以我是辨认不出雷尔夫的血统的。”
“虽然也有特例,能达到这般敏锐的观察力与感知力的存在,只有最高级的贵族,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的先祖,最初的一代血族。”
“安罗……现在的你已经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而作为血族的时候,毫无疑问,我认为也是个完全的血族,并且血统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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