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笨蛋吧。”
“不要这样说啦，你的说法太失礼了。”
“哼，道貌岸然，反正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已经多久了？一年？一年半？明明你一次也没答复，还每次都这么认真地留言，肯定是有哪里不正常吧。”
“其实我觉得……”
“我懂了，真是没救了！你居然对笨蛋有了期待？”
我望着眼前被车河堵的水泄不通的小道，终于理解了小颖所谓的不可多得的机会。除了高三补课最后一周的开端外，今天也是高一新生到校参加军训的日子，传统意义上boy meets girl的好时机——就怪了！会在这种情况下期待过气小说桥段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大概才是不可多得的傻瓜！
“不要笑话小说中反复使用的经典桥段，它们的背后都是存在于人们心中美好的愿景。像《雪国》里岛村和叶子的惊鸿一瞥，难道不是充满了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会这样反驳我刚刚的想法吧？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贴近“文学少女”这四个字的，偏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不过就算是笨蛋，好歹也该明白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吧。”趁着我叹气的时候，或许是出于将素未谋面的人称作笨蛋的惩罚，紫荆的根部出其不意地将我绊了一跤。
“三秒原则对书会适用吗？”塞在提袋中的书在方才趔趄中掉到了地上“不过这并非重要的问题，毕竟远子学姐那种吃书的妖怪大概并不存在。”或许是因为先前被小颖突然提起“文学少女”，现在脑海中冒出的尽是些奇怪的想法。
“小说到底只是小说。”如此想着，我缓缓地转过身去，却在下一瞬间楞在了原地。
“学长，这是你掉的书吧。”一簇缟素的草屋展开在我的眼前，不知是它们因为墨染的青丝白得醒目，还是它们使背后乌亮的双眸黑得耀眼。
“《雪国》真是一部非常棒的作品呢，有种像温度和颗粒感的恰都好处的冰沙逐渐融合在口中的感觉。”仿佛只是将书拿在手中就十分愉悦，清甜的声线沁入空气。
我没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宛如赤红的琉璃淬入水中，虚与实相接，现实朝着幻想转化。她的嘴角浮着一道难以揣测的微小弧度，简直像是真正的“从天而降的女主人公”。
“那个……”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口了，可问题本身却让自己都觉得愚蠢得有些失礼“你真的知道冰沙的味道吗？”
“诶？”
并不是幻觉，我与那对映着光斑的眸子四目相接。像从天而降的女主人公般，容颜令人惊叹的女孩占据了视线的中央。肌肤宛若落雪白得不真实，浓墨一般的长发则随意地泻在身后。
若是遇上紫荆飘舞的时节，大概便是加工成CG也并不为过的景象。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缺憾，就是她半蹲在大小不一的各式行李中间的姿势实在与雅观二字缺乏联系。
“学长。”当未被图鉴收录的少女第三次向我呼喊，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一丝动摇。幼时交好的对象在多年后作为伪“天降系”再次出现——这样的剧情近来并不少见。
“那个……需要我帮忙拿东西吗？”不过，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她像是得天独厚一词的聚集地，不单外貌出众，连嗓音也明丽清澈，如果曾经认识这样的对象，一定会印象深刻。“嗯，谢谢学长，真是帮大忙了。”不过或许是我的错觉，她做足礼仪的话语中，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要拉一把吗？蹲久了不好受吧。”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我递出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起。
“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多行李就出来了，父母呢，没和你一起吗？”
我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她听到以后沉默了一下。我一时联想到对方可能有着自己的隐情，不禁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失礼。
“穿过县境的隧道时，就应该做好下车的准备吧。”②正当这样想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给出了不知所云的答复。
这是——现在流行的字谜？我对跟上时代风潮没有自信，但因为是文字相关的问题，我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
似乎……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句子……
“你说的是《雪国》③吗？‘穿过县境的隧道，便是雪国……’，是这样说来着？”一现的灵光让我找到了答案，也大概猜出了她的意思。
因为穿过隧道就是目的地，所以应该做好下车的准备；同样，在问问题之前，应该先考虑问题本身的意义。即使大多数人都明白含义，但在严谨的语言使用者看来父母不在身边本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应该如此发问。
猜到了她的想法后我更加感到惊讶，我从未见过有人能一下子就想出这宛若精心设计的台词般的讽刺，包括我自己。
我耸了耸肩“抱歉，是我的措辞不太好。”在道歉的同时对她另眼相看了。
“学长居然知道吗？唔，不过……这也很正常啦。”仿佛是在掩饰听到我回答时流露的吃惊，学妹将脸别向一旁。
“毕竟也是一个名开头……”
“那么《雪国》的开头为什么好呢？学长可以解释一下吗？”没料到她猝不及防地杀了个回马枪，让我一时语塞。
“难不成学长以为我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吗？”然而学妹并没有真的想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她浅浅地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定我的反应。
这是之前那回合的报复吗？她似乎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有着意料之外的好胜心。
“璧坐玑驰的文字以外，川端康成的美学世界太难分析琢磨了……不过若是能把问题换一下，变成‘这样的开头有哪些好处’，就会变得简单不少吧。”
“哦？没想到学长你也是钻牛角尖的人呢。”听到我的说法，她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用冷静的面庞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该说是不合适呢？还是说有一种奇妙的萌点？
“钻，牛角尖？”
“嗯，在文字体验上钻牛角尖。否则就不会意识到这两种问法存在区别。”
“是这样吗。”这种评价我还是第一次得到，从语境上判断应该算得上是称赞罢。不过要论钻牛角尖的程度，对口头表达都吹毛求疵的学妹显然更在我之上。
“就是这样。学长一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依旧是一副矜持的模样，但微微摆动的身体让我觉得她或许有点高兴。“在现实中。”
“嗯……”
“所以……我觉得学长或许还不算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吧。”她这样说着，身子稍稍朝我转了过来。“因为学长也很喜欢书吧？”
“何以见得？”
像收到第一个问题时一样，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了一下。
“文学少女的直觉。”然后像是放下了某种警惕，露出略带狡黠的笑容。
似曾相识的说法也再次使我将她与小说中那位嗜书如命的文学少女联想到了一起，虽然她没有猫尾巴一样的三股辫，十有八九也不会把书当作口粮。
“没想到真的会说这种台词啊……”
“不满？”
“哪里……我只是……有些意外。”简直就像小颖不久前说的话变相成为了现实，戏剧般的巧合让人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你，我反倒想不到第二个可以这样说的人了。”
“哼哼”
“不过，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下最开始的问题，你的父母……”
“我是一个人溜出来的。”
抢在我问完之前，学妹直率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也就是，所谓离家出走？”
“算是吧。”
“这样啊，那还真是碰了个不凑巧的日子。”
“你不惊讶吗？”
“也不是不惊讶啦，只是年轻的时候，大概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你只是更勇敢一些，‘文学少女’比一般人更勇敢些，也不算意外吧。”
“原来学长是油嘴滑舌的类型吗？”
“嘛……不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难得地，我对他人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因为父亲和母亲的看法太狭隘了。”
“嗯？”
“只知道从商品的角度来考虑书籍，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放在眼前却不好好地看上一眼，我没办法认同他们的观点。”
“这种说法，你的父母是从事和书籍有关的工作的人吧。编辑吗？还是说，评论家？”
“该怎么说。”她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家中是经营出版社的。”
略微超出意料，十分罕见的职业。
“说起来，我以前也认识一对经营出版社的夫妇。那是充满了梦想，让人感觉比一般的年轻人还要有活力的两个人。”浮现在脑海中的音容笑貌让我感到非常怀念“那时候的我，对他们共同操持理想的模样感到欣羡。”
不过……在一次沦为痛哭的致歉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如果爸妈……父亲和母亲也是那样的人就好了……可是，他们说的却是‘如果是名家所写可能会很有前景，但若并非如此便会遭到市场遗弃’这种话。”学妹身上镇定的气场突然变得躁动“说这种话真的好吗？不会感到羞愧吗？”
她激动了起来，红晕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离家出走的起因听上去不过是与父母意见不合，对作品产生了价值判断上的分歧。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有必要这么认真吗——现在的我没办法用这种一般论来思考，因为眼前的女孩，正因为她独特的热忱微微颤抖。
这一刻我真正确认了，不是半带戏谑的自称，也不是顺水推舟的奉承，站在我眼前的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少女。在我的生命之中，那四个字或许非她莫属。
“像彭罗斯楼梯③一样的小说，学长看过吗？”她用率直的目光抵住我的双眼。
“无果的出路，不存在的尽头吗……”我犹豫了一下。
“学长果然也明白这个啊。”这次她没有因为我答非所问而显出不快，反而露出有些欣慰的神色。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见到了哦，那样不可思议的存在。”
超出容貌与声音本身的魅力，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一股奇妙的震悚穿透了我的身体。
八月的青空下，女孩的眼眸与风中的紫荆一同颤动，像是注视着，我同样憧憬却又未曾窥见的景色。
我像被施以咒术般无法动作，呼吸变得困难，心跳变得沉重，唯有呆立着注视她微启的唇齿。
“如果浓浊的黑暗后并不是金色的微光，而是被裹上了一层更加昏沉而苍莽的灰色天空，是怎么样呢？痛苦、辛酸、绝望，天空上像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即使拼命伸出双手，也什么都不能抓握。我没办法明白，也没办法诉说，因为我什么也没能看到，却又不相信那里什么也不存在！这就是我所热爱的东西。”
说完这一段话，学妹便缄口不言，静静地注视着我，像是真诚地等待着答案。
她的描述让我感到一种近似于怀念的熟悉感，甚至与我现在的心境相近，不必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学妹的判断表示鼓励与肯定……可就在这样思考的一刹，我愕然发现了话语之下的秘密——
不，这只是妄想而已，太不现实了。再说，也还没有任何佐证……
“从你之前的说法来看，刚刚说的似乎不是出版物？”我试探着开口。
“嗯，是网络上的作品。”
“那——”
“是……”
完了。装聋作哑晚了，假装没听见也晚了。
作为在接受严谨思维训练的理科学生，不该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把偶然巧合和个人偏向当做现实——我想说服自己这样思考，但也清楚早在听到她回答的一刹那，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实际上并不需要概率和证据的支持，人也能感到确信无疑。那是因为人愚蠢得只相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也不例外。
我有些诧异，自己竟也能如此清晰地感到快乐。此刻从心底迸溅出激动与欣喜，不热烈，不耀眼……不由分说地存在。
在失去星缘以后，这样几乎要溢于言表地想要大声呼喊，或许还是第一次。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触动，不是单纯的激动，也不是单纯的感慨。更像从回想起来平淡无奇的梦中醒来，所有的情愫与牵挂却都还流淌在每一次沉甸甸的呼吸中。
但我还没有因此神志不清，我还明白，像我这样的人，绝不应该占有那份喜悦。
于是我逃开学妹的视线，抬头望去。
望向紫荆的缝隙中吐露的天空，用那片悠远的湛蓝浇灭我的遐想。
《蒂凡尼的早餐》里说过。
『天空更适合仰望，而不是居住。』④
没有错。
三架纺车⑤疾速转出的红色丝线将我和学妹的命运相连，但拧在我和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巨大的死结。
这或许就是罪孽深重的人，应该承受戏弄与惩罚。
……
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呕个干净般，过度的深呼吸让我感到眩晕，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说出最污浊的话语。
“这样的作品也没什么了不起吧，只是创作者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寻找与面对希望。”我开口的同时，背叛了自己的内心“你的描述在经典作品中确实并不常见，但这难道不是说明这种故事难登大雅吗。我觉得你父母说的应该没错，你试图寻找的东西大概并不存在吧。”我讨厌说谎，但唯独这次心甘情愿。
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然而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是无法忘记学妹在那时骤然凝固的脸。
震惊、委屈、沮丧、愤怒、不相信……我不知道有多少情绪柔和地纠缠在她泫然欲泣的脸上。
只有一点我很清楚。
那是遭到背叛的表情。
啪！她拍打在我尚未放开的手上。
并非难以忍耐的力道，但我仍旧在一种难以描述的痛楚中松开了手，看着她将手中的行李夺去。
那是我在生命中第二次邂逅自己的命运。
它在我甚至不清楚对方名字的时候匆匆而去，像夏日的阵雨，只在被弄湿的鞋袜留下最后一点令人讨厌的痕迹。
但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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