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光头暂时不会醒过来之后，卡里弗兰终于是能冷静下来仔细分析手中的材料了。
黎塞留是个怎样的人？在卡里弗兰看来，这个男孩的履历并不算复杂，档案从他7岁开始记录，那时他的家族已经覆灭，他在梅尔蒂家族的庇护下生活了两年，而后靠专项救济金和打工生活——虽然“家族被灭门”这点足以作为政治犯罪的理由，但机关工作的重点是看人的具体作为的，从文档上来看，这个孩子就算对帝国有仇恨，也隐藏得很好，甚至经过几次审查性质的谈话，都没有表现出异常。
“黑血”机关对审查目标的分级是这样设定的：
极度危险：即不受控制，对帝国各方面危险极大的目标。这样的人物基本都不在帝国境内，而且人数不超过十人。
高度危险：难以控制，对帝国造成破坏的目标。这样的人物通常会被特工密切监视，多半会被“抹除”。
低度危险：处在控制之内，思想或行动上对帝国有一定危险性的目标。这包括一些黑道人物，法外分子，这些人通常会受到较低程度的监视，在有异常时会被“传唤”。
潜在危险：由于过往经历或言行，被认为对帝国有危险性的目标。这些人包括黎塞留这样的罪臣余孽，也包括“自由革命军”那样规模不大，资料不详实的组织。
“黑血”的资源是有限的，而且机关工作的涉及面如此之大，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奢侈浪费，所以对于失去威胁性的目标，“黑血”机关有着一套“移除”危险级别的程序。
现在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个孩子虽然有段不幸的家族历史，但是其本身并没有值得注意的不良记录。所以不奇怪光头口中的上任审查官批示了降低监视标准，即和他妹妹一样的“移除”出“潜在危险”级别。如果这个操作实现，即意味着他成了一位“清白干净”的“普通公民”。
如果说光头考官认定这份文档有问题，那么他就得找出问题，可是按照文档上的内容，很难找出理由否决上任审查官的批示。
或许换个思路，如果说这个黎塞留确实有问题，他对家族覆灭怀恨在心（虽然在卡里弗兰看来这很正常），那么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他会试图隐藏自己的想法，并且尝试降低自身被关注的风险……嗯，从文档看，他做得不错，历次审查来看，他都表现得……有些过于平静了？的确，从历次审查来看，这个叫黎塞留的孩子对于审查表现得相当平静，毫无这个年纪孩子多少该有的叛逆情绪……他真的不在乎经历的一切？七岁的孩子应该记事了，自己的父母亲族一夜之间化作冢间黄土，无论身边人还是所处环境都发生了巨变，这样的反应是否过于平静了？
但是，仅凭这一点似乎是不够作为理由的……那么，还有哪些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卡里弗兰努力寻找可能被自己忽略的线索。
“看样子你已经有想法了？”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卡里弗兰猛地惊醒，他有些紧张地望向主办公桌背后保持着惬意姿势的光头上司，对方此时睁开了那双有些阴鸷的眼睛，凝视着他。
这一瞬间，卡里弗兰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许从一开始，这个难缠的上司就没有真正睡着过！
“有一点发现。”卡里弗兰不确定对方是否喜欢过于老实的下属，但他决定跟随自己的本意。
审查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个孩子太冷静了，超出了他的年龄，虽然他的履历很正常，但是……”卡里弗兰想给出自己的推演，但是光头摆了摆手。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还不够，年轻人。”光头这时没有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气势，给人感觉是温和了许多。
“抱歉，先生，也许我再看一看……”卡里弗兰努力与对方对视，希望能传达给对方自己有信心的讯息。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年轻人，除非你能证明你的能力和你的预选成绩真的匹配。”光头强调了“成绩”两个字，卡里弗兰明白对方指的是自己在“入馆预选测试”里第一名的成绩。
“证明吧，年轻人。”光头盯着卡里弗兰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这时，卡里弗兰突然意识到了这位上司另有所指。
“证明你的能力和你的预选成绩真的匹配”——这是他想要提醒自己的。
黎塞留的成绩！他一直有注意到但却一直忽略了的地方！
无论人的心态怎样变化，人的能力退步往往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身经百战的老兵，在退役多年以后可能也会忘掉一些刻进骨子里的战斗技巧……可是如果是一个从未停止学业的学生，是否可以视作一个一直在战场厮杀的战士？
正在战场上搏命的老战士会突然退化成柔弱无助的新兵蛋子么？答案通常是否定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叫黎塞留的学生，会在维持了两年的超精英级别成绩后，突然成绩退步到上及格线都勉强？
卡里弗兰清楚皇家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才在这里是不值钱的，这里几乎所有不靠家庭背景入学的学生都可以称作“天才”。所谓的天才，是超越了普通人想象的存在，正如黎塞留在学院前两年的表现，远远超过他近两年的成绩！
“他在隐藏自己，所以他的成绩……”
“不错，你过关了。”光头再次打断了卡里弗兰的表演，宣告游戏结束。
……
在卡里弗兰的视角看来，这个孩子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这和他先前对他的印象不同，他本以为这个叫黎塞留的孩子会更镇静一些，但事实上，在看到自己和光头上司这两个陌生面孔后，他原本颤抖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
“别紧张，小子，我们不吃人。”光头——现在卡里弗兰知道了，这位上司的名字是布莱克·德利昂，布莱克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十六岁少年。
“V先生呢？以前都是他的。”少年有些怯怯地发问，显然在他的记忆里，不该是这个光头和卡里弗兰坐在自己面前——面对馆外人员，所有的“黑血”成员都会戴上制式的面具，并使用代号。
“他一个月前因公殉职了。”布莱克说这话时盯着黎塞留，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点什么，可是他只捕到了沉默和哀伤。
“我很遗憾，V先生是个好人。”少年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而后诚恳地说——这让卡里弗兰产生了一种错愕感，毕竟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审查，而非葬礼上的家属致辞环节。
“你喜欢V，是因为他足够蠢，无法看穿你的伪装么？”单刀直入，蛮横暴躁，卡里弗兰有些头皮发麻地望向自己的上司，他怎么也猜不到上司的套路。
“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黎塞留也懵了，他无辜且无助地看了看布莱克，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的卡里弗兰。
“‘自由革命军’，据我所知，你最近和他们来往很密切。”这是卡里弗兰所不知道的信息，这时他也终于有些明白了这场审查会的真实目的。同时他也想起了资料里显示“黑血”在这个少年的身上设有跟踪用的魔法阵，一旦他接触到“敏感地区”，总部这边就会收到警报。
“不，我听说过他们，最近也确实见过他们，可是我绝对没有和他们深入来往过！请您相信我！”出乎卡里弗兰的预料，这个少年脸上满是慌乱，“我只是送一个盲眼的女孩回家，但我不知道她是‘自由革命军’的人！”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布莱克不屑的说。
“我可以对女神起誓！大人！”苍白的解释，无力的誓言，这个叫黎塞留的少年丝毫不符合卡里弗兰的预期，在他的设想里，这个少年应该会拿出一些更有说服力的证词。
“阿尔芒，曾经也是个辉煌的名字呢，如今却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废物……”布莱克身子微微前倾，面具下露出的嘴唇勾画出恶意的嘲笑。
“我、我还有个妹妹……家族里不止我一个人。”黎塞留弱气的声音让卡里弗兰有点头疼，这和说好的有些不一样啊，他以为会看到个“冷淡”风格人设的目标，却没曾想见到了个唾面自干的“懦夫”。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有个妹妹，我手里的档案显示她一直在给有钱人做一些‘有趣’的服务，你懂的。”布莱克继续说着垃圾话，这让卡里弗兰有些不解，他不是擅长从伤害他人这种事里获得**的人，所以自问无法理解上司此时的手段。
是的，无论是温和、怀疑、调侃、指责、谩骂、侮辱……任何态度都只是手段而已，所有的审查官在决定自己话术的时候都怀抱着某种目的的。
“我不明白，先生，您是在捉弄我么？”黎塞留的声音已经有些带上哭腔，像是到这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布莱克在恶意为难自己。
……
“有点奇怪，K。”布莱克翻阅着先前的谈话记录，皱起了眉头。
“您是指他的态度？”卡里弗兰仔细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
“没错，在我原本的设想里，这是个天才，他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希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看看他最近做的事，他去了拉莱耶，和‘自由革命军’的人接触，他应该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会被盯上的，他本来已经快被解除危险级别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而且他原先的记录显示，他是个冷静得过分的怪胎……可是他刚才，你也看到了。”布莱克捏着鼻梁自我按摩，似乎是想要缓解这一个上午工作的疲惫。
“他很害怕我们……这和先前的记录不符，他应该知道这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对吧？”卡里弗兰提出了疑点。
“没错，或许我应该……”布莱克陷入沉思。
半小时后，打发卡里弗兰去吃午饭的布莱克用桌上的对话机拨打了一个内部号码，接通后他简要地为对话机那一头的人叙述了他先前审查黎塞留的经历，最后给出了自己的疑问：“我的四级权限显示关于这个男孩有两项五级以上权限的‘秘密’项目。”
“B，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对自己权限之上的秘密好奇。”慢条斯理的声音，即使是批评的话，也说得颇为优雅。
“可是我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变化。”
“……B，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BW】……明白了么？”语焉不详地说完这句话，不等布莱克做出反应，对方已经挂断了对话。
“【BW】……原来如此。”布莱克看着桌上摊开的关于黎塞留的文件，突然感到有些泄气。
……
黎塞留和爱丽丝回到家的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十二点，瑞秋还在店里打工，所以自然不会有人过问黎塞留先前的经历。
但是爱丽丝不一样，她不是人。
“所以说，你那样叫做‘扮做猪猡，但却吃掉了老虎？’”她最近在看黎塞留从图书馆借来的骑士小说，所以用上了里面的句子。
“不，我就是‘猪猡’，而且我不吃‘老虎’，”黎塞留表示了反对，“我只是表现出了我应该表现的样子，相信我，那个B先生很快就会对我失去兴趣。”
“是么？我看他们俩好像不打算放过你的样子诶。”爱丽丝回想起B和K满脸狐疑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们的权限不够，即使是B，也不过是四级权限人员而已。”
“我没听明白。”
“我没有告诉过你么？两年前，我和瑞秋都接受过‘黑血’的【洗脑术】（BrainWash）……”
“诶？”
“【BW】，这是五级权限以上人员才能知晓的内容……如果B要对我穷追猛打，那么他的上级会驳回他的想法——受过【洗脑】的孩子表现得愚蠢懦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黎塞留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啧，听起来很惨诶。”爱丽丝也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
对于一个少年，有什么样的遭遇能称得上悲惨？被纨绔阔少踩脸欺压？被美丽女神鄙夷羞辱？穷困潦倒遭人嫌？无能平庸被退婚……但事实上，这个世界的狰狞面目，大多时候都隐藏在平淡温情的假面之下，相信世界会对自己温柔的人，往往只能收获假面下的脓疮与利齿。
“所以说，这个世界对于我们从来都不温柔。”黎塞留脱下鞋袜，看着脚心上诡异扭曲的跟踪用魔法阵，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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