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个世界,在其光辉鲜亮的外表之下,总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泥泞不堪。
他们是这样的一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融入到现代的社会。或者是嫌弃他们不堪,或者是因着自身不堪。在如何地努力也好,就是没有办法好好地拿起公文包,粉饰好一张脸,甘愿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过着平淡平凡的生活。
在这些人中,绝大部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锋锐的棱角终究被磨平。他们妥协了西装革履,熙攘人群。他们和刚认识的人称兄道弟,阔论高谈。
于是,他们终于变成了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曾经是谁信誓旦旦地说:错的不是自己,而是全世界。
孩子终于长大。
或者说,长大谋杀了孩子。
你们反抗过,却只能无奈地受下。
但我们发誓坚守,当年可笑的执着,幼稚的许诺。
哪怕后来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哪怕身处肮脏,泥泞不堪。
哪怕过着最糟糕的生活。身边环绕的是肆意流淌的污水和追逐嬉戏的老鼠。吃着最廉价的食物和披着最破烂的衣裳。
但他们自在。
女孩跟着片子去到一圈用纸箱围起来的空地。在外面类似入口的地方站着人,打扮比起拾荒者也不遑多让,而能够把之与拾荒者明显区别开的,是那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女孩分明在里面看到了耀眼的光。是能够感染周围人的力量。
“欢迎来到我们的演唱会!”
他小跑着迎上来,脸上洋溢的是热情的笑。
女孩跟在片子身后,拉扯着他的衣服往前走。这是片子带她来的,并没有告诉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现在才知道,原来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竟然也会有演唱会。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像一只受惊吓的小猫儿。前面用集装箱拼起了一个平台,大概待会就在上面演出了。现在正有着几个人在调试乐器。关于音乐这方面女孩也懂得一些。她吃惊地发现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手中的乐器分明都有着不菲的价格。台下的观众是没有椅子的,好歹找了些箱子凑合坐下。
刚才出来迎接的那人显得十分兴奋,一直跟他们说着各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女孩想,可能是并没有多少人来看他们的演出。那一些箱子上只有寥落的几个身影。他们自然是没有灯光的,所以必须得借着背后城市的辉煌才能完成他们的演出。
女孩想,为什么不再白天或者傍晚演出呢。
她也确实地这样问了。
此时此刻,莫名地觉得轻松和激动。不知怎的,女孩隐约开始期待接下来的表演。
“这还用问!”那人一脸的理所应当,“演唱会不都是在晚上开的么,这才有感觉啊。”
女孩看着他眼中闪亮的光,她想着,这明亮的光芒,该是其已经熊熊燃烧的灵魂所发出的吧。
这样想着的女孩,竟也情不自禁地绽开笑来。
片子和她并肩坐好,舞台上的表演就快要开始了。刚刚那人拿着纸卷当话筒,煞有介事地开喊:,仿佛台下并不是稀稀落落几个人,而是满满当当的人山人海。
女孩想,那人的眼中,台下应该是这样的。成千上万的人黑压压地站着,兴奋地叫啊跳啊,呼喊着他们乐队的名字。可以看见夏日萤火虫般的荧光棒不停地闪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感觉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而此刻,他们拿着昂贵的乐器站在集装箱拼凑的舞台上,用纸卷当成麦克风。以灯光辉煌的城作为背景。没有鲜艳亮丽的演出服,仅仅是几件勉强合身的衣服。
但是,在女孩的眼中,他们都亮着夺目的光。
“大家好,欢迎来参加这次演唱会。我们是,萤火!”
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即使台下稀稀落落。
立即响起了掌声,是女孩咧嘴笑着的样子。
片子在旁边同样鼓着掌,看着女孩双眼中亮起的光,那是如火炬般在人们灵魂中传递的力量。他知道,从这以后,那个脏兮兮的女孩就要成为过往了。
这一个夜晚,女孩几乎将双手拍得红了,却丝毫不肯停下。然而,这个乐队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才华。只是有着那一枪满溢的热情和熊熊燃烧的青春。
可女孩就是觉得开心,比从前看的任何一次表演都要开心。
在回去的路上,她不停嘴地和片子说着今晚的一切。眼中闪着的光从没有停歇。
回到那个荒草丛生的地方,重新坐到集装箱上面,女孩舒展开身体,忽然看见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这是一直都在的,只是前些日子的女孩从来没有注意到他们。
她想,原来这里的风景是这样美。
“你知道大海么。”
片子听到女孩的声音,他感觉,那里面之前一直存在的某种厚重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
女孩痦自说着,她说给片子听,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听众而已。
“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蔚蓝色,像是平铺在地上的蓝天。一直到你目所能穷极的地方,大海就和蓝天连接城了一块,那里有一条线,站在那条线上,你只要这么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蓝天。”
片子听着女孩不着边际的话,是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她。
女孩继续诉说。 片子安静地听着。
她讲波涛汹涌的大海,讲白雪皑皑的高山,讲远方,讲流浪,讲自由,讲理想。
后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开口对片子说。
“去大海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低。
“嗯,去大海。”片子没有犹豫。
然后又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片子,为什么你都不去争呢。”女孩问。
“我知道,是我的,就会是我的。”片子说。
“那,如果有一天,你捡回来的东西不见了呢。”女孩又问。
“嗯,没事的。”片子说:“那么,让该走的走吧。”
女孩抱起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
那么,让该走的走吧。
她在心底这样重复着。
(五)
那天晚上,片子的话并没有说完。
让该走的走吧。
然后,他的下一句是。
让想留的留下。
但是,片子知道,已经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所以,让该走的走吧。
他们开始准备远行。至于拾荒者,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东西。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片子有将收集的东西藏起来的习惯,便是他的宝库。当初第一次给女孩的衣服就是从这里来的。
片子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零零散散地换了些钱。然后仔细地把他的集装箱打扫干净。
女孩果然不再是那一副脏兮兮的模样,也肯在白天阳光强烈的时候踏出那一扇门。
是终于敢让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自己的脸。
最后的几个晚上,他们照旧拿了蛇皮袋子去垃圾场。女孩和每一个见到的同类打招呼,哪怕是前几天还拳脚相向的人。
片子分明看到,女孩的眼中同样亮着光。那是和之前的乐队的人一模一样的光。然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两人把门掩上,离开了这一座城。
他们没有乘坐交通工具,只是行走。女孩身子弱,刚开始走不了多少路就不行了,脚底起了水泡。片子便背着她,从不见一句抱怨或者不满。这样走的日子久了,女孩也慢慢的适应。水泡破了再长,后来结了茧子,也就不那么疼。
这样子的远行,刚开始自然是充满了新奇和乐趣。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在苍天大地之间行走。有时候身边人迹罕至,一片荒芜。两人踩着满地堆积的落叶往前,软软的像是红色的毯子。久久的看多了辽阔的风景,仿佛心也随之扩大了许多。
他们拿着零碎的钱去买吃食。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往往店家看见他们的样子,都不耐烦地挥挥手赶走,动作像是在驱赶围上来的苍蝇。片子是从没有在乎过这的,一家店不待见,他便去下一家店。
女孩想,片子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一开始以为麻木无知,可有时候又觉得,在他沉默的外表下,有着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魂灵。
是啊,自己真的从来没有看清过他。
然而,吃饭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最大的恐惧是在夜晚,在于寒冷。
从未于深夜行走过的人是不会理解那般的冷。世界寂静地像是已经死了。秋风冷得要渗入你的骨子里,把衣服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脑海中已经不想得太多,之拼命地想要找一个能够避风的地方,能够给与温暖的地方,那样就是莫大的幸福。所谓天堂,怕也莫过如是了。
女孩曾在片子的怀里蜷缩着,藏在人家的屋檐下;躺在路旁绿树后的草地上;挤进工地的夹角中;深入曲折的窄巷里。
如此种种,只是为了能够躲避这如附骨之蛆般的寒冷,只是为了能够求得哪怕一丁点的温暖和安稳。
但,片子从没有一句的抱怨和不满。
新年的那个晚上,他们在一座陌生的城中。与周围人山人海一起挤在广场上数倒计时,为了新年的钟声而跳跃欢笑。
在漫天灿烂的烟火下,女孩同样灿烂地笑着。
她向着片子伸出手。
“来,跳舞吧。”她说。
“来,跳舞吧。”她笑着说。
“来,跳舞吧。”她放肆地笑着说。
于是,片子让女孩搭上了自己的手。 他们是在一个空地上起舞的。漫天的烟火从未有停歇。爆裂的声音震耳欲聋。女孩咧开嘴,肆无忌惮地笑着。
这时候,女孩才惊奇地发现,片子竟然也会舞蹈。而且是比自己更熟练,更好看的舞蹈。
她陪衬着片子,恍惚间,女孩觉得这并不是自己一直认识的那个人。
他的身上分明有着某种深沉的东西。 是之前一直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好了的东西。
女孩想,片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终于,” 她听到片子的声音,在烟火声中,模糊地像是幻觉。
“我们快要到大海了。”
片子的双眼中,有无数的烟花盛放和凋谢。
就在,这一个瞬间。
(六)
在那一晚的火树银花中,女孩听到了片子的话。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明明耳畔是振聋发聩的声响。
可她就是觉得现在好安静。
女孩想,为什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呢?
她想着,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问我。 只要你开口了,不管是什么我全都答应。
真的啊,无论是什么,我全都会答应的。
可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开口啊。
女孩幽幽地想。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片子没有说错,这里已经距离大海很近了。在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够嗅到海洋咸咸的味道。一路上都是女孩在指引方向。而到了这里,女孩却停了下来。她已经想好了理由以备片子的询问。为什么到了这里反而停下了。实在不行,自己耍赖也好,还是得先在这里停下来。
然而,片子依旧和从前一样。女孩说带她去,片子就和她一起去拾荒。女孩说去大海,片子就收拾了东西开始远行。女孩说跳舞吧,片子和她在漫天烟花之下旋转起舞。
而如今,女孩说停下来,片子便和女孩在这个地方驻足,不曾犹豫。
他们晚上在街头行走,女孩有了变化。她整理出最干净的样子来,忽然又变得沉默。
直到那一晚,两人在一条黑暗的小巷行走,女孩终于跟片子说。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一会就回来了。”
片子是照旧的答应了声好。
他停在了原地。
女孩跑出了巷子。
在那外面,路灯照耀的地方,女孩见到了那两个人。
她哽咽着喊。
“妈。”
之一字出口,便已经泣不成声。
那两个人听见了这话,如遭了雷劈般立在当场。
缓缓转过身来,是一对形容憔悴的夫妻。看其模样,分明与这女孩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而另一边,片子默默地站在原地。
那一声女孩的叫喊,他应也是听见了。
而在外面,在这巷子的外面。
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光明和黑暗。
两个迥异的世界。
而他们两人,正各属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此刻咫尺天涯。
他听见传来的哭声。
还有他们高高地叫着谁的名字。
片子想,这大概就是在喊女孩了吧。
或许是错觉,这条小巷忽的更加地黑了。
片子继续默默地站着。
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对话。
但距离有点远,他听不得真切。
但片子似乎听到了这样一句。
“妈,我回家了。”
分明是女孩的声音。
寒风更加地大了。
片子想,好像有些冷。
真奇怪,怎的前些日子都没有这感觉。
那一边的哭声渐渐的小了。
一切都复归了平静。
一切都回到了他们本来的轨迹。
女孩跟在两人身旁进了小区的门。
原来,这里已经是他所居住的地方了。
那一盏路灯闪了闪光,在其无法照亮的地方,片子始终默默地站着。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一会就回来了。”
当时,女孩是这样说的。
片子终究还是走了,背向刚才的方向前行。像是那一个带着女孩逆着整个城的人行走的早晨一样。一样的举步维艰。
片子想,这个冬天,比以往要暖和。
可终究,还是冷下来了啊。
(七)
片子继续远行。
这一次,是一个人的远行。
他终于还是到了海边。
是在以个没有光的晚上。
他没有看见女孩说的平铺在大地上的蓝天,没有看到海天相交的线。
所以,自然也不会知道,站在那海天相交的线上,究竟能不能触摸到蓝天。
他在一块坑坑洼洼的礁石上坐下。 听着大海雷鸣似得呼吸。
眼前的这一片海,像一只静静蛰伏的巨兽。他无比的庞大与浩瀚。让所有的生灵在其面前自惭形秽。
女孩该是喜欢这样的海。在这至深的广袤之前,我们能够如此真实地了解到自身的卑微和渺小。
“让该走的走吧。”
“让想留的留下。”
片子说。
他忽然记起那座城里的集装箱。出来了这么久,怕已是积了许多的灰尘了吧。
默默把眼闭上。
或许,该回去了。
“去大海。”女孩说。
“嗯,去大海。”片子没有犹豫。
我亲爱的人啊。
你们反抗过,却只能无奈地受下。
但我们发誓坚守,当年可笑的执着,幼稚的许诺。
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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