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尾巴，北半球的气温还未完全回升到称得上“炎热”的程度。一个身着单薄衬衫和短裙的少女，正背着比她上半身还巨大的背包孤零零地站在操场的队列外。她的粉色长发扎成马尾，正是十多岁的年纪，一副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模样。但是队列中的所有人都身着统一青绿色长袖长裤作训服，几十双眼睛注视着她，让这个身着便服的少女感到脸上阵阵发烧。尽管如此，她仍然挺直腰板，哪怕沉重的背包不断将她的重心向后拉去。
米莉特·梅森，骑姬学院40届学员，刚刚长途跋涉一路奔波至此。她还未来得及整顿，就不得不面对所有同学和教官的视线洗礼。队列中的人都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约莫14、5岁而已。
站在队列前的是一位同样身着制服的女性。她敞着领口扣子，还把袖子挽到上臂。和队列中的少女们不同，这位女性要更为年长，接近20岁的年纪，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这就是学院的教官之一，银河勇音。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了？啊？”站在前的教官大声向米莉特咆哮。
现在是几点了呢？少女不由得将眼睛向上瞟去。她微微抬着头，深红色的眼中并没有映出月亮或者星光——今天朔月，只有被城中心的红色灯光所映亮的天空。
从她上车的时间点加上路途消耗，恐怕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学员们还在操场上集中都是教官突发奇想来个紧急集合的缘故，否则不少人已经准备上床休息了。
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呢？过于主观的问题并不能用“是”或者“不是”来作为基本回答，也不是“为什么”之类可以直接给出结果的情况，因此米莉特犹豫了。
教官见她没有一点反应，继续大吼道：“说，你为什么迟到？”
米莉特立刻夹紧双腿绷紧腰板大声回答道：“报告长官！本人在轻轨高速上遭遇扒窃，因捕捉嫌疑人而错过了最后一班列车！”
此话一出，队列里立刻传出了细小的笑声。
教官并没有心情去分辨那些家伙的笑声，头顶的怒火霎时窜起三丈高：“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拙劣的借口！你多大了，就不会乘公交吗！”
“报告长官，本人今年14岁，不会乘公交！”米莉特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通常来说，会这么回答的学生不是在顶嘴就是笨蛋。不过米莉特只是实话实说——她压根就不知道公交是什么，只能如此回复。
队列里再度传出了笑声。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教官凑近了两步，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学员。
“报告长官，是您让我说的！”米莉特的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地挑个不停，但仍然一丝不苟地大声回答道。
她不明白教官为什么如此生气，她已经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而且没有半句虚言。然而在她耿直地回答后得到的只有反效果。
这个教官太不讲理了，根本不听人解释。
“还TM敢顶嘴！给我绕操场跑20圈，不跑完不能归队，也不许把包放下！”
米莉特不敢申辩，再度并拢双腿，敬了个礼后转身向跑道跑去。她紧抿着嘴，控制自己的委屈不要转化为泪水。
就在这时，队伍中传出了一个新的声音：“报告长官，她说的是实话。我在列车上目击了事件。”
这一句话仿佛寒冬里的暖风，让米莉特被教官浇了冰水的心又温暖起来。她放缓脚步，在即将进入弯道时，悄悄回头瞥了一眼队列。
尽管她对于判决不敢心存侥幸，但是到底有谁会在教官火冒三丈的时候蹦出来，让她顿觉好奇。就算是这个不通人情的火星少女也知道，在他人生气时出现，很容易成为迁怒的对象，更何况是那么凶暴的教官……
“是谁在说话？给我站出来！”果然，教官的注意力立刻被这新来的吸引住了。她转身扫视着队列，想要寻找刚才开口的人。
前排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少女略微跨前，离开队列。敬了个军礼后，挺着胸膛大声回答道：“是我，莉安·修卡学员，在向教官汇报。”
看到她挺身而出，队列里的姑娘们再度传出了叽叽喳喳的议论。
“那个精英……”
“听说是……二代……”
“……不敢罚……”
尽管声音很微弱，但米莉特只要集中精神，隔着一百多米也能隐约听到了几个词。
同学们的议论让她更觉好奇。莫非这个女孩是名人？
“哦，就是你吗？那个修卡准将的千金……”银河教官看了她一眼，声音略微放低了些。不过就算如此，也仍然要比其他人的声音高上好几倍。接着她嘴角一绷，以更大的声音咆哮道：“但这也不意味着你有资格随便插话！修卡学员，这里可不是024学区！给我去滚20圈，记一下现在的新规矩！”
在遭到如同狮子咆哮的怒喝后，金发的女孩没有反驳，而是敬了个礼，加入了绕圈跑的队列——虽然队列中只有两个人。
“唉……”米莉特无奈地叹了口气，为这莫名其妙就被处罚的同学而感到惋惜。她明明只要安心闭嘴就不会惹上这个事情，现在却落下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当然，纯粹就境况来说，那个金发女孩比她要好上一点点，至少她不需要背个30斤的背包。
单纯就受到处罚而言，米莉特并不觉得有什么冤屈。毕竟她迟到是事实，若不是计划安排太紧，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结果。但是教官的言行让她内心一阵憋屈，有口气始终堵着胸口，难以释怀。理性上的接受，和感性上的抗拒在脑内不断冲突，令她的思考一团浆糊。
上个月进行骑姬手术后，在重新安排学区前，所有还没被退学的40届学员——大多数的学员因为手术失败而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都领到了难得的一个半月假期。而正好遇上火星冲日，返乡机票打折，米莉特才难得地踏上了归途。
自4年前来地球，她就一次也没回过家，节假日都在学院里度过，几乎没有享受过属于她这个年龄层的娱乐。毕竟大多数时候一张返乡机票就意味着好几万的信用点和无所事事的几个月舟车劳顿。即便是趁着火星冲日，这次探亲光在路上往返也花了一个多月，见着父亲后，也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又不得不离家返校。
回家本是美好的事情，可这来来回回折腾，途中好死不死遇上电磁风暴，穿梭机绕道，结果最后的预留时间都被吞掉了。
几经周转，能在报到当天抵达已属幸运。
既然有错，那就接受处罚，理所应当。她愿意承认错误。可是她无法接受教官蛮不讲理的做法。她不是小孩子了，是个14岁有自己主见和思想的少女。明明好好说话就能接受的事情，这个教官却非得用大家都不满的方式来解决。
米莉特看着深夜的操场和场边被教官训话的同学，不由得怀念起以前学区的生活来。
作为在异乡上学的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忘了思乡感了。不知是因为自己迟钝还是把过去的事情遗忘到了脑后，至少记忆中不存在乡愁的情绪。回忆中只有一群吵吵闹闹的同学，和亲切和蔼的教官。不过这些记忆在将来都不会再现了，整个学区中完成手术来到这里的只有她一人。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她加快两步脚，追上前边刚加入跑圈的同学。
金色短发的少女比米莉特要稍微矮一点，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看起来是个个性认真，一丝不苟的姑娘。即使是被罚跑圈，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愤恨或者怨怒。
米莉特抿着嘴，跑在她的身旁。毕竟是被自己连累了，她还没有到能厚脸皮地先开口搭话。身后巨大的背包因为跑动而上下颠簸，有规律地压着她的肩膀。短裙随着步伐上下飘动，完全不能阻止寒风带走大腿的热量。如果换做普通的女孩，没有被这重物压垮也得被深夜骤降的气温冻成冰块。但对于即将成为骑姬的少女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她调整步伐，尽量与金发少女的步调保持一致。两人并排跑了几百米，来自火星的率真女孩终究忍不住这尴尬的沉默，她开口轻轻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招呼。
大约是体会到了米莉特想要搭话又不敢开口的纠结，金发女孩率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莉安·修卡，来自024学区，你呢？”
“你好，我是米莉特·梅森，来自……呃……117学区。刚才真是……谢谢你。”米莉特坦率地道谢，尽管莉安并没有帮上忙。
“117学区？你是从火星大老远过来上学的？”听了她的自我介绍，莉安显得有些疑惑。
“啊……是，你怎么知道？”
“你既然是搭乘轨道电梯到学员的路线，大概就是乘穿梭机来的了。不是火星就是月面吧。而骑姬学院招生时将火星的学员都分在了117学区，来自月面的学员则是118学区。”这位金发的姑娘分析道。
“你知道得真多……我都没听说过还有118学区……”
米莉特在旧学区的时候并没打听过其他学区的消息。117学区就在一个军区旁边，人数很少。偌大的火星，招到的生源不过区区百来人，而且其中大部分还是新进的地球移民——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离开地球没多久又回来了。
“只是稍微对这号称‘全太阳系招生’的情况有些好奇，就查了一下。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有火星学员能成功通过手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莉安似乎很注意米莉特的想法，立刻为自己的失言解释。
“嗯，我知道……”米莉特低下头。
其实在117学区时她也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一些，火星在地球人的印象中并不算很好。大多数人都将这偏僻的新生外星殖民地当成了乡下——连去了火星的人都跑回来求学，更让人觉得有说服力。米莉特自己也能感觉到，火星的生活确实不如地球丰富多彩，可惜她还没机会接触。
不过眼前的女孩看她并没有表现出鄙夷之类的神情，只是单纯的好奇。
“你大概是学院第一个来自火星的学员了。”莉安微笑着说， “你真的不会乘公交吗？”
她的声音还很正常，并没有因为跑步而气喘。
米莉特摇摇头：“是啊，火星上没有叫‘公交’的东西。”
尽管还背着30斤的背包，可她也同样毫无压力。自从经过了骑姬手术，她感觉自己的体能比过去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跑步感觉和散步并没有什么区别。
“竟然连公交都没有？就是那长盒子一样的车子啊，可以载很多人的。”
“那不就是轻轨？”
“不，公交没有轨道，只是普通的车子。”
“没有那种东西，而且我们的轻轨本身就不是很大，像地球那么长的列车我也是头一回见。”米莉特不由得多说了两句来解释自己的所见。
莉安在得到直接回答后，原本认真的表情因为惊愕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那你们平时怎么出门的？”
“都靠轻轨。都是人货两用的。不过大多数时候都靠自动车，每家都有。”米莉特微微昂起头，看向天空。
自己的家乡正在空中的某处吧。
“生态城的人很少，大多数时候也没有出门的必要。所以见到集中城的轻轨有那么多人我都吓到了……”来自火星的女孩继续说道。
“你以前没遇到过那么多人的情况？”莉安渐渐被这个来自外星球的女孩吸引了，急切地追问。
米莉特摇摇头。作为在火星出生的第一代，她几乎没在现实中见过同龄人。火星的前期开发非常艰苦，最初的移民都是一些工程人员，每天都忙于工作，几乎没有空闲。而后来的移民都是一些有钱人，住在相对舒适的区域，也不是她这种人能见到的。
“以前在分学区的时候很少出门，往返火星的轻轨路线通常都很少人，真没想到这个城市会遇到那么拥挤的局面。”她叹了口气，为今天的遭遇而感到不幸。
“117学区不是在城里吧，确实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么多人。现在这座城市的轨道电梯是在市中心，你又遇上下班时间，人流集中性地往周边跑。每天那个点都是人山人海……亏你还能挂着吊环睡觉。”莉安说着，伸手掩着嘴角的笑容。
“啊……你看到啦……”米莉特不好意思地皱了皱脸，还吐了一下舌头缓解自己的难堪。
她对莉安的印象很好。这位金发的姑娘不仅长得让人容易亲近，一开始为自己说话也给她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而且在这个新环境中，米莉特非常希望能有一个新朋友。
“当然，我不是说我目击到了吗？当时我还想，这人怎么那么奇怪。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骑姬学员。”
“呃……”米莉特无话可说，这种丢脸的事情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莉安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而轻视她，也算不错了。
话说回来，自己在对方的印象中不会是个笨蛋吧……？
谈话间，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还废什么话！20圈跑完了吗！”
米莉特只觉得背脊一凉。刚才光顾着说话，她连跑了几圈都忘记算了。不过这时间还没过多久，20圈应该还没到吧……
“报告长官，还没有！”被处罚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跑不完的话，你们今晚就不要睡觉了！其他人，解散！”在教官的咆哮声中，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同学散去。
教官也没有心情看她们继续跑完这空虚寂寞的圈子，自己回去了。留下成双的影子在空旷的操场上进行枯燥的绕圈活动。
也就是说，她们可以开溜了。两人相视一笑，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坚持。
莉安果然是个正直的人。米莉特的笑容转为苦笑，低头重新算起圈数。
等两人完成教官布置的“任务”时，已是半夜。相互道了“回见”后，莉安便先回宿舍去了。米莉特还得先前往舍管处查询宿舍分配名单。
学院的范围很大，但是生活和基本训练区离的并不远。她通过地图找到了舍管处后，从自动查询机上找到了自己的房号。通过扫描认证码后，她的智能腕带瞬间下载好了密钥。
和在过去的学区一样，学院宿舍的两人一间宿舍，她扫了下自己的房号后就急急忙忙跑了上去。“宿舍楼”并不是单纯的一栋楼，在集中城这种地皮有限的地方，将一整栋楼划分成了数个区域，宿舍区位于这栋大楼的七八层。
她看着透明电梯罩外的城市夜景，为今天完全没有消停的生活而兴奋不已。她感到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哪怕通宵训练也不会有任何倦意。
新的环境陌生而刺激，但是已经交到了新朋友，一定会没问题的。除了那个叫银河勇音的教官。
她离开电梯，蹑手蹑脚地穿过安静的走廊，却发现自己宿舍的灯仍然开着。
莫非舍友是个夜猫子？
心想着，她将手环在门锁上扫过，开门的瞬间，她发现，莉安·修卡已经在她的对铺等着了。
“你这回头有点久啊。”金发的女孩笑道。
看来莉安早就知道了宿舍安排。说不定也是想和室友打好关系才陪自己跑这一程。
米莉特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弄得有点慌不择言：“真是巧啊……呃，你还没睡啊……以后请多多关照……”
“当然没睡，因为我还很好奇你的经历呢，故事没听完我睡不着。”莉安站起来，帮室友卸下背包。
“哟，真沉……”她将大背包放到桌上，然后擅自打开了写着“梅森”的橱柜。她熟练地将分配的床上用品从柜子中取出，并且将柜子内部的折叠结构展开，将原本一个大格变成了多功能柜子。
“你追下车后怎么样了？找到失物了吗？”莉安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问，还顺道支使米莉特将东西摆好，“……杯子放到洗簌池那边去，放书桌上容易碰到。哎，那个帽架我来好了，你先把衣服收好。”
莉安似乎多少有点控制欲的倾向，对于宿舍的摆放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不过米莉特对此并不讨厌。莉安热心，还很擅长安排，简单几下就将宿舍里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米莉特只要根据安排把东西放好就行了，一点也不难协调。
“找到了，那人本来还想反抗，被我三两下放倒了。”手头没有重活的米莉特自信满满地比划了两下，“最后他还跪地求饶呢。哼哼哼，别看我年纪小，我可不好欺负。”
当然，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戏剧化。对方确实将米莉特当成了普通的小孩子，想要动手。但是一个骑姬学院本身就接受过军体格斗术训练，加上手术后强化过的体能，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米莉特也没和他客气，一记腹击解决了战斗。至于求饶，一个昏迷了的家伙根本没办法做到。
“噗哧，你可真厉害。”莉安对此似乎深信不疑，她将衣帽架放好后，双手抱胸往柜子上一靠，问，“那么你发现没车了之后是怎么来的？不会是跑步过来的吧？”
米莉特看起来的确像是耿直到会跑步的人。不过这一次她倒没有这么做。
“当然不，我不认识路，所以厚着脸皮拦了辆车。”
“哦？你竟然会拦车？”米莉特的回答似乎再次出乎她的预料。恐怕地球上的女孩并不敢随意在路上拦顺风车。
米莉特点点头：“以前在生态城出门，不在轻轨线路上也可以拦别人家的自动车，只要妥协好线路就可以了，到了地方车子会自己回家去。不过地球上的车子似乎都有司机。”
“那当然啊，那是私家车。司机愿意载你，没向你要钱？”
莉安帮忙整理好了床铺，自己坐回床上。虽然夜已经深了，但她看起来一点困意也没有。
米莉特也还精神，一路上乘交通工具时都在睡觉，把晚上的份都睡掉了。她理了理头发，将长马尾盘在头上。尽管跑步并没有让她出汗，但是作为一个女孩子，睡前洗个热水澡还是很必要的。况且今天风尘仆仆的，哪怕时间再赶，至少也要冲一冲。
“其实真要信用点支付我也能出得起，不过我说到骑姬学院，那人就乖乖送我了。送到后他还朝我要电话号码，问我是不是卖花的，需不需要什么什么交际。”
莉安听着脸上的表情一会青一会红，弄得米莉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最后，金发女孩用力握紧拳头，气愤地说：“这些家伙，把骑姬当成什么了！你没有给电话他吧？”
迟钝的火星少女还不知道她到底指什么，只能无奈地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啥，我心想我将来是要当兵的，不需要做什么买卖，也不用什么关系，就没理他。”
“那就好。”莉安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
“对了，米莉特，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在米莉特进浴室前，莉安最后追问道，“那个扒手从你包里偷了什么啊，会让你如此紧张？”
“呃……”火星少女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然后她红着脸，将手里的贴身内衣裤折好放在床上，说，“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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