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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缘起

11.缘起

“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战争牺牲品罢了,不值得多谈什么。”

“但我希望你能从表象中看到本质,窑年,这就是你今年夏夜祭典前的唯一课题:在夹缝中也依旧如鱼得水手眼通天的大将袖阳月佐,为何会突然死于小小一股未教化的山匪手中。你要知道,绝非任何人都能在长达四十余年的京中第一豪阀与登和国第一军门的权柄摩擦中自保超过二十年,甚至还有余力庇护族属不受排挤。即便他是袖阳月家旁系第一人也绝不会轻易掌控这种程度的势力,那么麾下已经拥有了如此规模的袖阳月准家主,为何会到头来客死异乡死无全尸?这绝非炎袅糸家区区一个商业性质为主的豪阀能够做到的,这其中必定含有大量的政治暗流,甚至是天皇将军的授意。窑年,我希望你能完全摆脱自己炎袅糸家的身份,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分析整个事件的错综复杂。”

“...是,师傅。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与花草天地,但说无妨。”

“是。我已经照您所说首先摒弃心中一切敬畏、崇拜与信仰,然后开始感悟所有能够找到典籍的宗教并融汇其中共通点,可是十三个月来,即便我笔耕不辍地标注、总结教义,未缺一日地养刀悟术,而且三个月前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排它】和【竖己】,却仍然没有感受到入门'烽烟道'的感觉。”

“你经历过战乱吗?”

“......”

“你亲手撕碎过活生生的人类吗?”

“......”

“你体会过完全抛却人伦的感觉吗?”

“...师傅..这样..”

“你,死过吗?”

“...!”

“你要知道,死亡与欲望,才是人间最大的信仰。”

带着斗笠的红发男人转过头,眼中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跪坐在身后的绝美少年,叹了口气,绽出灿烂的笑脸。

“我们的门派是'烽烟道',每一代只有唯一的传人,而在传人弑师后都会继承有初代留下的唯一名讳——坐门鬼,如今我是,以后你也会是。”

袖阳月窑年——如今应当叫炎袅糸窑年——缓缓低下头,趴伏在地,没说什么。

拥有令人作呕胆寒的诡异血发的男人四天诩,也就是当代坐门鬼,站起身,走到窑年身后,而一直蓄有长发始终未作修剪却不显邋遢而不修边幅的窑年也褪去便服,露出了即便天下所有女人取出身上最美的一部分糅合在一起也无法媲美的白皙背影,如飞瀑之影般的长发被撩到胸前,但仍有几缕发丝给他的脊背带来一点扎眼的瑕疵,却似乎让他变成了人类的世界所能够孕育的尘世之美。

但这一对隐居山林的诡秘师徒,正在合力亲手毁掉这少年仙人之姿的秀丽与璀璨。

他的背上有着沼泽般色彩,散发着精神层面上恶臭的丑陋纹身。如若是细细地看,即便是心智最坚定的武士或是最能够草菅人命如儿戏的悍匪,也绝对绝对无法在保持着清醒而健全——当然是相对于自己本身的健全——的神智下观摩完哪怕一点点局部的图案。那是最僵硬不讲理的混乱线条、一切令人头晕作呕的描绘手法、突兀而引起一切不适的元凶轮廓以及所有人类这一物种能想到以及想不到的阴暗而浑浊色彩的集合体,你永远也无法说出这些东西究竟组成了什么,哪怕只是半成品也似乎拥有着让人头痛失忆干呕不断的邪恶魔力,这种能够触动神经并扭曲拉扯它们的混沌能量却反常的散发出与窑年本身极为相似的熟悉感,但这种熟悉感不但不让人轻松,反而更加渲染出阴森可怖的意象,令人一秒都无法保持清醒的判断力。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窑年,今天之后便再没有回头路了。我已与你坦言过,你的体质极为特殊而稀少,在中原被称为夭弱九阴之体,只有两种存活的可能。其一,修炼最为纯粹正宗的淬体秘法,各个国家宗门的都可以产生或大或小的功效,最终全部融于己身,阴阳和合,完全以扼杀的姿态在二十岁之前根除阴气,此后便可由阴转阳,拥有纯阳之体的无限好处。其二则反其道而行之,以佛门、道教与我宗共同研修出本用来除鬼祛污的'休䘲饮秽图'引来天地阴气灾厄,在无尽的厄运、疾病、压迫、羞辱、屠戮与人伦惨变中淬炼抗性,如若功成则另辟蹊径可逆天而行,事败则身死道消在痛苦和崩溃里被蚕食殆尽,今日过后,饮秽图成,你便再无退路,只有天下皆死你独活与天下皆活你惨死这两条路,可想明白了么?”

少年静静听着身后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却越发平易近人的男人慢慢叙述已说了无数次的话,在常人本该恐惧茫然最不济也应烦躁沉思的时候,他毅然而坚定地抬起头,并没有开口,而是在不妨碍继续刺青的角度上竭尽所能地直起脊梁。

四天诩表情有些怜悯,眼神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欣慰和狠厉。他取出了一些在当下人的技术与认知中不存在的东西——这样说是因为这些物件的材质完全都是未知的和人们即便被刀抵在后心也绝不愿去探寻的物质。

一个卷起的黑色布包袱被他取出,大约与小臂长度相当,粗细比婴儿的头要略粗一些,被亚麻色细绳捆起的外表面上绣有仅仅是视觉角度就能引起恐慌的遐想与极度不安的符篆。熟练地打开包裹,露出了其中简直像是拷问用的刑具一般的独门器材,大大小小的带刺钩子和长短粗细不同的钢针,让人头皮发麻的精致刀刃和毛丝上带有锯齿的笔刷,还有一些像是钳子或干脆什么都不像的完全无法得知其用途的——也根本不会有人想知道——奇异工具,但是尺寸都不大,最大的也不到包袱长度的一半,这些东西虽令人浮想连篇却异常干净整洁,全然不像用来虐待过什么人的样子。另一半包袱里是一个古朴的典雅木盒,打开盒盖后里面是会让外行人比被用刚刚拿出的器具拷问更绝望的东西——密密麻麻近百个刻有莫名标志的石制小匣子,相较于奇怪的器材,这些匣子做工粗糙至极,甚至任何一个匣子的任何一个表面都没有打磨平整。

用烛火把一根最大规格的针烧红,四天诩取出了众多石匣中较大的几个,打开它们,露出了里面又粘稠又有些分层甚至还隐约有结晶的东西,或许勉强可以称为是液体、凝胶与固体的混合物,但是肯定不会有人把这些没有什么气味却能从灵魂深处诱发出厌恶感的浑浊物质当作是颜料,即便它们的颜色或多或少有点差异也不行,更别提其中有一匣像是什么生物胚胎腐烂后的血汁一样的东西不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呛鼻甜香。

四天诩用针沾了沾一种棕青色的物质,双手合十把针笔直地夹在手中,低头轻轻念诵了一句不知出自何处或单纯是心血来潮的话语,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再光明高洁的宣言都会堕落,何况这句话本身就处处透露出邪门。

“我们终将坐在头颅堆砌的高台上,以髓和酒,在夜空的深渊中假寐,迎接共生的尸骸。”

他额前的红发垂下,遮住了摇曳烛火旁阴森冷漠的面庞。

“......我们终将坐在头颅堆砌的高台上,以髓和酒,在夜空的深渊中假寐,迎接共生的尸骸。”

在针接触到皮肤的前一刻,窑年同样轻声诵念,像是无人倾听的祈祷,也像不明所以的辞别。

.........

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当窑年感受到最后一支针从他的软组织中拔出后,仿佛那幅刺青是与他共生的什么智慧生物似的,他能够极隐秘地感受到仪式的结束,随之而来的则是如海水倒灌般的不安感,但他似乎早有预料,淡定而像是有些炫耀成分在内地直起上身,微微抬起双臂,便服的衣摆如花魁的粗袖挂在小臂上,他就这样不知是悲凉还是傲然地展露着刚刚完成的刺青。

刺青在蠕动。

一眼看去这些杂乱的线条和色块竟然在沿着某些难以言喻的繁复线条旋转蠕动,不时便有线条变粗成色块或色块凝聚变成点线,如此看来似乎又没什么规则。

四天诩站起身,拍了拍有些麻的腿转身走出几步,停下,回过头,窑年背上的刺青竟然凝固成了一幅构图精巧画工精细的浮世绘!

来不及惊诧于这神异的变化和浮世绘的栩栩如生,刺青在变成实际的图案后竟仍然在运动,但是运动的方式仍然在某种意义上遵循线条色块的运动方式,以至于整副刺青在一定距离下看起来极为清晰华美,而靠近细看却立刻在几乎可以忽略的一刹那间变得如同隔着不断被雨点激起涟漪的水幕看池底的精细画卷。更让人心生恐慌、遗憾与愤怒——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想要全力咆哮“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啊?!”这样的话——的则是画面变化之频繁,每眨一次眼,刺青的内容与色彩就会变得与上一幅大相径庭全然不同,甚至连绘画的手法和画作的种类都会变化——笔触细密的地狱浮世绘,大笔渲染的浩然山水,棱角分明的抽象战场,夸张狰狞的异兽花鸟,无不让人呼吸急促的同时心旌摇荡。

在十几次轮换后,刺青的流转速度肉眼可见的变慢,开始在雪白的皮肤上蜿蜒扩张,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带刺珊瑚上挣扎攀爬的垂死海蛞蝓。“足迹”几乎到达过窑年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后,开始最后一次地加速运动,向着窑年后背的左上方——也就是心脏的位置——大肆收缩,在这个过程中窑年也不同于之前变化时的纹丝不动,开始越发剧烈地颤抖,喉中深处终于挣扎而出的一丝呻吟混着低吼的声音昭示着无法忍耐的痛苦。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前弯曲,背部肌肉明显开始快速痉挛,最终他终于无法抑制地以头抵地,黑色的长发散乱周遭,渐渐响亮的哀嚎也开始连贯起来最终变得即使想要抑止也无法停下。

几乎就在他即将因为肺叶抽搐吸进来些许氧气不足以供应持续不断地嘶吼所导致的缺氧而昏倒时,毫无征兆地,巨变陡然停息,如果没有窑年粗重的喘息声经久不息,这里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终刺青变成了一幅风格与之前所有的画作全部迥异的奇怪样式,虽然极尽精细繁华之能事,但这些覆盖力极强且浑浊鲜亮的颜色所构成的图案却扭曲而粗犷,甚至能够从局部看到远古壁画般的手法,在这些基础的风格之上,图案本身是使用非常娴熟而精湛的写实手法刻画出的抽象风格超自然情景。

最终成型的图画是一只叼着莲花穿着武士腰甲与肩甲的双面恶鬼,鬼的左手中握着一具被剥掉了皮且没有四肢头颅的人类躯干,右手正在撕开一头黑色巨虎的腹部,它的右臂上缠腰着四条生有肉角的赤色细蛇,其中两条撕咬虎尸,两条仰头吐信叫嚣。

鬼的皮肤是掺杂着细微紫色大理石纹的天青釉色,盔甲呈现出与四条赤蛇完全相同的奇异红色,不同于人尸的鲜艳血红,这种红色要更加明艳且多出一点朦胧的白色意味。鬼的双面一张欢喜相一张怒目相,在他正面那诡异的欢喜相口中有一支蓝紫色的半开莲花,像是比它的肤色要深一些的青色掺上钻蓝和湖蓝,其中的金纹玄妙稀疏,极不合理的吸人目光。可以看出鬼是画作的重点,无论是表情还是肢体动作都生动得令人心悸,相较于主体,人尸与虎尸的用色则要相对的简单些,却用得极为大胆,奇诡但合理。这些形象都使用了暗金色勾线,轮廓分明。在开始的鲜活后,刺青的颜色似乎开始与窑年融为一体,渗入皮肤后变得不再那么突兀的格格不入。

最终,整张刺青横跨窑年的后背与前胸,上至脖颈,下达膝关节的背面,为他纤细清瘦的躯体抹去了很多简单纯粹的美,平添了一份畸形的华美与丑陋的恐吓感,然而当这似乎确实有生命的刺青与窑年那灰暗的眼眸化作一体时,那种极致的融洽直像是它们全出自同一位画家的手笔,合二为一时散发出能以实质杀人般的巨大压迫感,逼人在逃离后仍要逼疯自己来保守一些已经被用同样的方式守护了万万年的恐怖真相。

窑年在长久的适应后终于又可喜可贺地夺回了自身肌肉的控制权,他缓慢又仔细地穿上并整理好衣物,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转身。他看见四天诩静静地坐在他正后方,双手交叠摆出一个极少见且难以做到的手势,是民间传说中能够透过其间缝隙看到鬼神的“狸猫之窗”。

他闭着眼,笑意恬淡,血发尽白。

不知道为什么,窑年就是知道,四天诩已经死了。

这个既未受师礼也从没索求过什么的便宜师傅,就这样为他赴死。

其实窑年心中早有准备,他自小就被所有人标榜为不详与不幸的典范,他父亲死了,家族中这一系也随之家道中落,他的哥哥在边境的岛上与外婆一起,却生死未知,与他关系要好的少有几个朋友也纷纷非死即残。

他早已准备孑然一身。

于是窑年将四天诩的尸体搬入佛龛,然后亲手把一把保养的极锋利的武士刀捅入其身,透胸而过。“从今天起我就是坐门鬼了,师傅”他这样说着,封死佛龛。

然后他离开,准备向母亲告别。

然后他听说了袖阳月家与炎袅糸家同出奸细,被将军招降后全部灭门的消息。

他真的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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