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降到一半的车窗,能看到外面刺眼的眼光和湛蓝的天空。狭小的汽车内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那是妈妈爱用的香水味道。”
“爸爸坐在驾驶座上,驾驶着他心爱的帕萨特轿车,带着我们全家出外郊游。他手握方向盘,嘴里不时模仿那时很红的脱口秀主持人朱建的怪腔怪调。”
“妈妈坐在副驾驶上,那天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肩上披着淡蓝色的围巾。那身打扮如同那个四月的天气,让人感到清爽舒适。一路上,她时而侧着头与爸爸交谈,时而望向窗外,时而又回头看看我。她看我的时候,总是将双眼弯成迷人的形状,眼底的温柔一览无余。”
“我坐在后座,一边听着父母的谈话,一边聆听从汽车音响里传来的热播动漫的主题曲《早安》。那是爸爸特地为我存进汽车音响系统里的。”
“那歌曲的旋律悠扬舒缓,至今还在我脑海回旋。这一切都让那个四月里的周六下午过得特别的慢。慢得我几乎能看见空气中流动的氧离子,慢得我几乎能感受到声音所带给四周的规律而美妙的振动,慢得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直到一辆货车从我们的左面撞过来。那些流动的氧离子不见了,那些美妙的振动不见了,而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一声巨响之后,我看见轿车前座的一切事物都迅速地飞散、粉碎,不论是车,还是我父母的躯体。我没来得及哭喊,自己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四处乱撞,最后我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这就是我关于三年前那场车祸的记忆。”我向面前这个一身西装的男人说到。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里面有疑惑,也有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恐惧。不过我不明白,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怎么会让他感到恐惧。
“车祸发生在2012年的4月份?对吗?”他开口发问。
“对的,先生。”
“那年你多少岁?”这个问题有无数人向我问起过。
“十二岁,先生。”我回答,似乎有些机械。
“我很惊讶,作为十二岁,或者现在十五岁的你来说,你的语言组织能力很厉害。你能很准确地描述那次车祸发生前的许多细节,很多小孩子在语言的丰富程度上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平。”
“谢谢,先生。”我不知道怎样去回应他的恭维,因为对于语言这回事,我并没有刻意去学,只是知道该怎样去说,如此而已。我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被称为优点的。况且在面对陌生人时,我总是想避免说得太多。
“但关于那场车祸,我有个疑问。”
“嗯?”
疑问?我感到奇怪,其实从他一开始进到屋里来我就觉得奇怪。他询问了关于我的出生,关于我小时候的成长,关于那场车祸,然后现在他有了疑问。对方或许是遗产调查员,或者是那种能决定我到底该去孤儿院还是该留在我大伯身边的那种有关部门的人员。
车祸之后,我就一直跟着大伯生活。从大伯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很紧张。他望向我,那眼神在告诉我,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穿西装的人的问题。
“据我的调查,2012年4月份的四个周六,你们出车祸所在地的天气,几乎都是阴天,并没有哪天如你描述中所说的‘阳光刺眼’。这你怎么解释?”
他问完喝了口水,他那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在大喊:将军。
“也许是心情上的主观印象吧?因为那一天爸爸带我出去玩。我腿有残疾,很少能出门。所以出门的时候,即使天是阴的,在我眼中也是晴朗的。而且你确定每一个周六都是阴天?”我反驳,不惜说出自己腿部的残疾。我从小就很少出门,爸爸妈妈给我看很多书,让我自学很多知识。
“我确定。不过你的这个说法很有趣,让我不能否认,的确医学上也有这种先例。外部的形象会经过自身心情上的加工,变成个体想要的样子,再反馈到大脑里。所谓心情影响认知。你也是这种情况吗?”
“不,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得到的哪些信息是经过加工的话,那么加工本身这道程序就会被感知到了,那么我就会放弃加工。然而这很矛盾了。”
“的确,这里面有无意识加工和有意识加工的区别。你很聪明,不像十五岁的男孩,有别人这样称赞过你吗?”
“有的,我大伯。”
“你大伯?”
“是的,就是站在那边,穿着白色衬衣的人。”
“哦。”西装男回头看了看大伯,又转头看向我。
“事实上,关于这场车祸,我还有几个疑问。”他继续对我说,“关于香水,你确定闻到了淡淡的茉莉香味?”
“当然。那是妈妈最喜欢的香味。不光车上,平时她身上也有这个香味。”
“这实在有趣。我们玩个游戏好吗?你看,我正好就有一瓶香水。现在我拿两个杯子,一个倒上刚才我喝的白开水,另一个倒上这瓶香水。然后,我想要你告诉我,这里面哪一杯是白开水哪一杯是香水。”西装男嘴角上扬,不等我答应,真的已经从怀里掏出一瓶香水。
他找来两个杯子,背对着我将水和香水倒了进去,随后将两杯都装有透明液体的杯子放在我面前。
“规则是不能喝不能碰,只能闻。告诉我,哪杯是香水?”
我对着两杯液体努力闻了闻,却没有闻到任何气味。他是在开玩笑吗?两杯都是白开水吧?
我又仔细观察两杯液体。在昏暗的房间里,两杯液体外观没有明显的区别。
“我分不出来,先生。”我放弃努力,并且也不想靠运气去猜测。
“你是分不出来,还是因为闻不出来呢?”西装男大笑起来,将其中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将另一杯用手蘸了蘸,抹在自己的颈部。
“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这样是犯规的。”一直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大伯突然开口。
犯规?这也是一个游戏吗?
“对不起,因为太有趣,我做个游戏而已。”西装男向大伯摆摆手,又转向我,“小伙子,我再提几点疑问,你说你爸爸在模仿一个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朱建,是吗?”
“是的,我印象很深,因为朱建的搞笑风格跟我爸爸很像,爸爸常常模仿他,逗得我和妈妈大笑。”
“那么有趣的地方又来了,朱建主持脱口秀,是去年才开始的。为什么在三年前,你爸爸就能模仿那时还从来没有登台表演过的朱建呢?”
我感到一阵惊恐,这个疑问我回答不上来。一股微酸的刺激从舌尖跳过。
“我不知道,先生。”
“还有啊,那天音响里播放着你喜欢的动漫歌曲《早安》,真是巧合啊,我也挺喜欢这首歌。不过这首歌是去年才被创作出来,用在去年那个热门的动画片里当片头曲的哦。三年前的你,又是怎么从一部汽车的音响中听到这首旋律悠扬的歌曲的呢?”
“不,我,我不知道,先生。但我没有撒谎,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从刚才我让你分辨水和香水就能看出来,你宁愿认输也不愿撒谎。”
“但是,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都是真切在我记忆中的。关于那场车祸,关于我的父母,这一切对我的影响都很深,不可能记错。”我的太阳穴开始痛起来,那天刺眼的阳光仿佛又摄住了我的眼睛。
“让我从头给你梳理一下,好吗?”西装男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说。
“好,好的,先生。”我无言以对,只知道完了,却不知道什么完了。
“车祸那天的天气,2012年4月的所有的周六,都是阴雨绵绵,不可能有刺眼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香水的气味,明显也是错的。而你说的主持人也好,动漫歌曲也好,都是去年才有的,不可能在三年前出现。”
“或许你会得出结论,车祸不是三年前发生的,而是去年发生的?不不不,显然不是。我的结论是,这场车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你的确有个喜欢模仿朱建的‘爸爸’,不过那个人在一年前离职了,因为他太过于专注在你身上。你的‘妈妈’,那是最有趣的部分,你看见那面玻璃幕墙了吗?今天她没有穿着白色连衣裙,也没有披着淡蓝色披肩,而是穿着白大褂,带着一块淡蓝色的工作牌,就站在那块玻璃后面哦。”
西装男的脸在我面前扭曲,变得狰狞。我望向大伯,大伯埋着头苦笑。我又望向对方指的那个玻璃幕墙,那面玻璃一直隐藏在这昏暗房间的角落,它一直都在,我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对面有人在观察着这房间?而且是我本该已经死去的妈妈?
“妈……妈?”我对着那玻璃幕墙,轻声呼唤。
“哈?哈哈哈哈!”西装男突然发出一阵笑声,但我看不到他脸上发出笑声的那张嘴在哪儿。他的五官已经如螺旋状缠绕在了一起。
“我都这样解释了,你还能喊出妈妈?哈哈哈!”他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仿佛他的喉部已经变成金属,而声带变成钢叉,在里面剐蹭着才发出那些声音。
我扭头不去看他,只盯着那扇玻璃,幻想着站在玻璃后的,眼睛总是弯成迷人形状、眼底流露着无限温柔的妈妈。
房间里突然弥漫着茉莉花香。
“妈妈?”
……
“啪!”昏暗的房间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同时一个机械的声音响起:“第十次SIGMA15号图灵测试结束,请测试人员离开房间。”
西装男从座椅上站起来,径直走向穿着白衬衣的男子。在他刚才位置的对面,是一个头部有着十五六岁男孩外貌,身体却全是各种机械和线缆的机器人。机器人没有脚,只有被固定在特制座椅上的上半身。他眼睛里的光在刚才的一瞬间消失了,像是被人关闭了电源。
“很遗憾,老王,你的‘侄子’没有通过我的测验。”西装男笑着继续对白衬衣男说,“我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那场车祸,但就人工智能来说,他编造谎话的能力太差了。或者说,是你们程式设计的漏洞太多了。关于天气、主持人,还有那首动漫歌曲,这些信息的情报,都能很简单地被检索出来。如果要让人信服的话,你们还需要在基础的资料库上面下工夫啊。”
“是吗?”被喊做老王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拆穿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谎言,对于我们大人来说,并不能算多大的本事。如果这个小孩的谎言天衣无缝的话,反而不那么真实了,不是吗?而且关于车祸,那并不是我们给予他的程式,虽然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吧?那场车祸,的的确确是他在这实验室里的一年来,根据自己收集的信息编造出来的谎言。但这个谎言他到底是想骗我们这些测试人员呢?还是想骗他自己呢?我不得而知。至少,在这谎言中,他是一个曾经有过父亲与母亲的十五岁的大男孩。”
“能决定是否通过测试的,不是你,而是玻璃后面的那些人。”老王最后加了一句。
在眼里的光芒熄灭后,男孩型机器人的头部缓缓垂下,垂下的方向,正是刚才他冲着喊妈妈的那扇玻璃幕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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