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师傅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和气,他压低了声音,对金杜云说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个嘛……”金杜云挠挠光头,“还没有考虑好。”
师傅哈哈一笑:“你这小子,武林中多少人想瞎了心都想学我金波门的凤仪剑。”
“我也不是不想学……”金杜云脱口而出,“只是……”
“怕苦?”师傅在黑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
“对。”金杜云很实在的回答。
这么直截了当的答案让师傅吃了一惊,他举起装酒的葫芦,金杜云听到了咕嘟嘟的液体流动的声响。
他原本以为师傅如果继续说下去,也无非是那套像他爹妈一样“要努力啊”、“要出人头地啊”这些耳朵听出茧子的话,可师傅说的却是:
“白天的时候你也见到了,各位门派前辈对你被选中,颇有异议。”
这话让金杜云觉得有些刺耳,有异议就别找我啊,说的就好像是契合度测试是我自己做了手脚似的。
“如果让为师说心里话,我也不觉得你能学好凤仪剑,而且之后的事情,远不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能想到的这么简单。”黑暗中藤椅上的师傅继续说道。
这种语气实在让人不爽。金杜云心中泛起了无名之火。
“毕竟我做了你两年的师傅,多少对你还是有些了解。”那个令人烦躁的声音继续絮絮叨叨,“实话实说,你将来的道路,或许还是无忧无虑地混到出师,在山下找个轻松安稳的饭碗更好。”
“那就找别人就是了!”金杜云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说道。
一阵沉默,身后响起低声的嘀咕,看来师兄弟们也都听到了。
“生气了?”师傅似乎在笑。
废话,老不死的,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无论是前辈们还是师兄弟们,都看不起我。可惜的是,老子并不在乎,老子对你们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没有兴趣,这你没想到吧?嗯?你们天天冥思苦想,天天废寝忘食的绝世武学,在老子这里还不如一盘烧牛肉来得有趣。
“你们尽可以找别人去做,去学凤仪剑,我无所谓。”金杜云毫不客气地如是说道。
“哈哈,”师傅又笑了,“你如果真的这么想,你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呢?”
金杜云再一次感觉到那双黑暗中的眼睛似乎可以之中穿透自己内心深处的寒意。
夜空中月亮升了起来,是一轮新月,就像是剪子剪下的脚趾甲。因为今天师傅与金杜云谈话,练习的时间明显延长了许多,背后的院中不时传来肌肉疼痛的呻吟和低低的抱怨。
“我还是劝你拒绝为好。”
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泼在了金杜云头上,金杜云猜不出此时师傅是一张什么面孔,他甚至不愿意再叫他一声师傅,简直令人恶心。这倒给了他一个理由去学凤仪剑,就是一剑斩死这个老东西。
“你方御亭师兄,你与他有过接触么?”师傅问。
“并没有,只是见过,听大家聊过。”
月亮的位置稍稍升高了一下,朦胧的银光渐渐照亮了师傅的位置,金杜云发现师傅并没有一脸醉相,也并非他想象中那样满脸鄙夷或者带着轻蔑的笑容,他显得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严肃。
此时师傅目光依然停在金杜云身上,
“御亭很像是你掌门师叔年轻的时候:无与伦比的出色,挑不出毛病。剑法、修为、性格,甚至俊秀的样子,都很像。换而言之,”师傅点点头,“是凤仪剑继承人的样子。”
这话什么意思金杜云听不出么,就像白天那个壮汉师叔所说,我是“没天资、没毅力、品行恶劣”,样子又瘦又长,平日走路抬不起胸,还是个光头!
“所以总而言之,作为你师傅,我劝你拒绝。”
师傅说道,
但马上又说出后半句,
“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劝你接受。”
嗯?
金杜云没有听明白。
“师傅,我不明白……”
师傅再次举起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而后擦掉胡子上粘上的透明的酒珠,他脸上泛起了红晕,音调也飘忽起来,此刻说的像是醉话了,
“这种全天下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落在了头上,
不试试不是可惜了么?”
从练功场出来,夜里山上的温度骤降,冰凉的寒意刀片似的刮在裸露的面部和光溜溜的脑袋上,狡猾地钻进领口,让人的肋下不由得紧紧地收缩起来。
四周围起了雾,白茫茫地宛若仙境——可惜并不是那么美好就是了——而这种雾气的色彩也随着距离略有不同:近处被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照射,似乎是红色的,而远到山坳里则变成了黑色。
在雾气中能看到几十名弟子都紧紧地裹着披风,身体蜷缩在一起,不时还因为寒冷而肌肉抽搐一下,正快步往厢房的方向走去。这场面倒显得有些诡异,有些可怖,明明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如果说大家像是孤魂野鬼,自己不也是么?想来想去,也是源于自己被排斥在外了吧。
平日里只需要半个时辰的练习,今天因为师傅与金杜云谈话的关系,整整延长了一倍以上,不由得让人字班的大家怨声载道,这下连蒋文都远远地避开他了。
无所谓,反正平时也不是什么关系好的同伴。
同伴……
正想到这里时,一旁上坡的岔路上忽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挡在了自己面前。
“哈哈,你的娘。”金杜云在这一天里难得笑了出来,“你不是下山了么?”
胖子满头大汗,喘得像是拉风箱似的,
“你的娘!还笑我?”
胖子把什么东西一扔,重重地砸在金杜云怀里。
“什么东西?”金杜云有些纳闷。
“自己看!”
金杜云握着被棉布厚厚裹着的硬邦邦的家伙,这个感觉,这个重量,他似乎心里有些明白了。
他听到了自己心里面咚咚地心跳,接着月色解开了捆扎的绳子,褐色黄杨木的剑鞘,散发着刀油厚重的味道。
松木的剑柄,黄铜的柄头与护手,三尺的幽光闪闪的剑身,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小篆刻字:直松铜光三柄定公。
金杜云兴奋地看着眼前的这把剑。
他梦寐以求的定公师傅打造的长剑。
真实的重量与真实的质感,反而让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失真。按照门派规定,出师者会由门派赠予长剑一柄,但另一并佩剑可以自行置办。他在这世上一直以来索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把剑,以及刘柠彩而已。
他长吁了一口气,试着像平时用木剑练习一样,握着剑柄举起了这把剑,在空中挥动了一下。
很重,前臂有些发抖,手指压得生疼。
这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美好。他不知道这把剑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能带给他什么。可他就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
忽然一阵风吹了起来,这种山风晚上总是不时吹起,以往金杜云从来没有注意过。
山风吹散了雾气,眼前的景象变得格外地清晰。月光洒在山顶灰色的石砖路上,在墨绿色的草地的每一根草上都笼罩了一层银色的外衣。金蝉峰一侧幽雨峰嶙峋的石壁,就挂在深蓝色的夜空的另一侧,两者遥相呼应。而另一边则是辽阔的大地,虽然深蓝色已经渐渐变成了漆黑,但仍可以看清山下自己出生的小镇还亮着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更远地地方,是地平线那边繁华的陪都虞洛。
虽然夜空中并没有繁星,但也显得格外美丽。
夜空之下寒风瑟瑟,眼前山下的景色格外清晰整个世界,已经手里长剑沉重的握感,都让金杜云不由得心里面像是雷击一样动摇了。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之巅上的自己并非是一个平时自嘲的虫豸似的小东西,虽然这种自信感毫无根据,却的的确确让他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此时还格外渺小就是了。
虫豸的力量。
剑身反射着月光,像是冬日里的坚冰,金杜云看到了上面映照的自己模糊的影子。
“我真是没想到,”他从激动地中缓醒过来,剑还是握在手上,抬起头来对胖子语无伦次地说,“你下山去了?你专门给我买的?”
胖子哼哼一声:“咱俩是不是兄弟?”
“是,咱俩从小就一起长大的。”
这话说出口难免有些难为情,胖子还是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不是?”
“是。”金杜云甚至有冲上去亲胖子一口的冲动,胖子脸颊上白嫩的肥肉显得都那么可爱起来。
两人又一次看着眼前这雄伟壮美的景象,兴许一股相同的热情同时在两人身上一起萌生。
胖子开口,他声音不再是尖细而变得低沉雄浑:“眼前的天下,有一天就是咱们的天下。”他发出了如是的宣言。
金杜云被这种情绪所感染,热血咕嘟咕嘟地沸腾,在他体内乱撞,他用力地嗯了一声。
胖子走上前来,拍拍金杜云的肩膀,说:“走,一起下山,咱们不再这里混日子了,一起去打天下!”
于是两人一同下山,离开这个狗日的地方,去行侠仗义,去占山为王然后成就一番霸业,至少胖子是这么想的。
可他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反驳声。
“不!”
胖子一愣,自己的发言没有打动金杜云么。他看一眼金杜云,金杜云虽然依然激动不已,虽然在对自己笑着,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胖子抖着嘴唇说:“可我给你买了你一直想要的剑……”
金杜云点点头,看看剑,又看看胖子:“对,你是我的好兄弟。”
胖子连忙接着金杜云的话说道:“所以你也别去搞什么凤仪剑,咱俩一起下山……”
金杜云眼睛闪闪发光,拍了一下胖子丰满的胳膊:“我十分感谢你!但我决定要学凤仪剑!我要……”
胖子根本没心情听金杜云的话,他气得肥肉乱颤,一把抢过了长剑扭头就走。寂静的夜晚山顶能听到响亮的叫骂声:
“你的娘!日你先人!”
第二天清晨,顶着光溜溜的脑袋,腰上配着定公师傅打造的长剑,在二师兄的陪同之下,金杜云走进了掌门的书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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