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希望他们能用一些更直接的方法来发泄啊。”男子蹲在松软的土地上,他将胳膊直直地伸着,而用着骨节突出的手攥着一个绑着粗绳的握把,那下面连着一个铁质的、四方的荧光石提灯。
黄白色的光不算显眼也不算阴暗,但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却显得异常令人安心,但男子仍然眉头紧皱。
他心里有愁事,表情就和跟在他身后的、披着长袍的健壮中年人,默尔坦一样凝重。
“他们翻下了墙……之后就直接往里走了。”他将平光镜摘下来放在衣服的的侧兜里,将指纹与干燥而细碎的土块轻轻接触,之后又站起身,顺着这显眼的一串印记向前,也是向小树林之中的黑暗走去。
留下这些的人,真是又粗心又慵懒,要是他的学生们之中会有这样几个人,在接受完完整的战斗法师教育之后还会懈怠到这个地步,那埃文一定要羞愧得面红耳赤,当面去训斥他们。
但现在所要想的事情与教学无关,对于学生的事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教师们所达成一致的观念,信守的准则。他们自从进到学校之后,就一直同这些曾该与他们分道扬镳,世代不相干的孩子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这些学校这种负责教学的魔法师曾经并不成体系,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被任用到这样封闭的环境中来,虽然他们一盘散沙一般的组织度让一开始的教学工作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也是这样的散乱,才维持了一种平衡。
他们各有自己的家境,经历,爱好。老师们中有几个人曽随祖上在河中淘金,镀金,并以此为生,而又有一小伙人觉得这种充满铜臭的做法是对炼金术的玷污——他们甚至都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中的很多人表面上都祥和笑面地皈依教会,却在祈祷时将心声传向额外的聆听者,他们握着教会的银十字架,发誓忠于神明的时候,也都在心里经寻过那个聆听者的允许。
但他们的职业是这样的相似,以至于即使他们各有千秋,互不相让,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其他作为教师的魔法师们有很多的共同点,在这样一个难以找到归宿的时代,他们确实地能从生活习性上分辨得出他们的同类,光是这样,就有一种温暖感。他们虽各有自己信奉的神系,甚至其中有的还是无神论者,但他们普遍并不用将太多的精力放在神明上,他们了解自己的疾病,洞察天灾人祸,并且忙于自己的研究,因此比起在教会控制之下的普通人,他们的思想更加的自由,他们更加镇定且有主见。
因而老师们不约而同地对一些宗教狂热的学生持有先入为主的反感态度。他们看到有些学生在课前都要祷告言恩三次——他们觉得这些课程都是神明赏赐给他们的——就会皱眉叹气;他们看到学生在作业用的纸的一角上画了神学用的符号或者文字的时候,就会摇头发出“啧啧”的声音,不光是这样,无关宗教,他们还有很多不约而同地喜欢或厌恶的东西,比如某个学生的穿衣风格,某个学生的严谨精神,食堂之中学生们的吵闹气氛,亦如这一天充满汗水味的锻炼之中,学生们带着粗俗词句的抱怨或玩笑,等等。
但无论他们对某些表面的行为向往也好,或是对某些对深层次的心境厌恶也好,他们都从不表现在外面,这是作为沃利芬斯魔法学院的教师的规矩,他们对每一个尊敬他们的学生都笑脸相迎,细心而骄傲或谨慎地教授合适的学识,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但除此之外,他们拍拍衣袖,拂去上面的粉笔尘,用胳膊夹起自己的书悠哉地离开教室,从来不会对学生的生活有一点主动的干涉或引导。对于学生们日渐躁动的情绪,他们早已收在眼中,但他们对于自身的情绪化与规矩之间的关系掌握得十分到位,即便有越来越多的厌学表现,学生们的课堂表现越来越倦怠烦躁,或是某天早上一个本来坐在前排的学生紫着眼眶坐在了角落里——他们都不去过问,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全境上下的能称得上是战斗法师的人,只有整整三十名,而魔法学院的构成本身,对于这些魔法师来说都有如失传的远古魔法一样扑朔迷离,他们从零起步,不断的研讨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微小而不稳定的社会绝对不应该由难以凌驾于其上的权力控制。他们为了让学生们远离人为的管理和处罚,制定了天衣无缝的规章条款,列出明令禁止的项目,又细心地在每一项禁令之后又做了双重保险。
但,未曾间断的即是麻烦和意外。
“锁不见了,碎片都没有。”青年和中年在小树林之中小心步行了几十米之后,停在了一片细小的空地上,在空地的中心,细长的野草丛之中,是略有泥泞的、嵌着一条小缝的钢板,上面的泥浆以不自然的样式凝固着,只有几片树叶落在上面,它们的影子在微微摇晃的荧光石灯光下摇摆。
埃文年轻得很,但他走到钢板前蹲下来,却在眼角和额头拧出了几枚皱纹来,周围安静得很,一如黑暗一样,埃文蹲在地上,提着提灯,仔细地扫视着地面,而在他的后面,直立着一个握着长杖的魔法师,长杖的杖尖亮着刺眼的白光。周围的树木和野草被映得通亮,两簇光源安稳,两人的内心却不然。
“下去看看吧。”默尔坦说道。埃文轻轻答应了一声,便从兜里掏出了一双手套戴在手上,之后毫不费力地拉开了铁门。
一道通往地下的梯子展现在灯光下面,埃文并没有马上伸脚下去,而是将路让了开来,回头看了看默尔坦。
魔法师微微低下头,念了一小段咒语,十秒左右之后,一串绷带从他的长袍袖口之中凭空地飞了出来,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在两人的面前打着转。但几秒过后,它并没有像寻求自由的鸟儿一样飞走,而是打起了螺旋,转着圈,像是一团绷带卷起的小风暴,而这风暴又紧接着分裂成好几个,飞旋,收束,最后一点一点缓慢下来,在空气之中包出了三个木乃伊模样的东西。
是人的样子,三个学生的模样,鼻子眼眶有棱有角,绷带似乎不够长,它的尽头描绘着第四个人的一只胳膊和肩膀,凭着咒语,再现着这几个学生的行径。
其中一个打头,腰间鼓出,像是背着挎包,另三个人应该是轻装上阵,三个半白色的绷带人相互连接着,一个接一个地,样子俏皮地钻进了阴暗的、向着地下的通道之中。
魔法师和青年看着他们的样子,也随之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先选了这边吗?”三个绷带人在通道口踌躇了一会,向左侧走了过去,依旧是挎着腰包的那个带路。埃文看着绷带的去向,叉着腰嘟囔了一句。
“继续看看吧。”
地下廊道之中弥散着淡淡的雾气,其中有着山野林木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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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累死啦……”罗杰特·尼朗一屁股坐在屋子里的长椅上,用手夸张地呼扇着满是汗滴的脸颊。
书架排满了书,从之前的一面墙壁向另一面扩散开来,不如之前的零零散散,现在书本堆放整齐而盈满,其中有个别空缺的,也正被逐一送回原位。
头顶简陋的荧光石吊灯正随着屋里屋外流动的人群所带起的气流微微晃动。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又到了书字会的学生们约定俗成的解散时间了。
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定,只是每天都是,从有几个人离席开始,其他人便向接到了信号一样,接二连三地分批将书放好,离开教室,相互道别,各自分开。而巧的是,每天解散的时间都在七点半左右,最晚不过八点——那时会有一次响彻校园的钟声。
这样的生活已成为了所有人的一部分,当这群爱好读书的学生们舍弃掉旧的生活,逐渐适应魔法学院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接受了这样的规律。因为只有一个笼统的名单,看不出最近新加了多少人,但一个屋子已显得拥挤,学生们已经将隔壁的房屋也开发了出来,现在听着走廊里纷纷踏踏的人潮留下的脚步声,看着窗外漫步的学生,再回想起书字会当初成立时那几个人成立的随性的小组一般时的样子,阿尔利斯真觉得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对这点最有体会的应该是皮克尔,虽然现在多了作为帮手的罗杰特·尼朗,这个乡绅家的少年仍是书字会的核心,他用他的爱心和耐心赢得了尊重,这点简直明显的不得了——逐个离开教室的学生,都要走到他身旁,或是给他摆摆手打招呼,嘴里还讲着“辛苦了!”“今天也谢谢你!”一类的话。相比之下,罗杰特这边就要冷清得多,他穿着墨绿色的高领丝线衣服——阿尔利斯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明知道会热成这样还要穿高领——孤零零地瘫坐在长椅上,靠着墙壁,用手帕擦着汗,不时用手扇扇风。
红发的少女身上依旧是旅行衣,倚在墙上,抱着双臂,叉着腿,闭目养神,等着所有人都走光后,帮着打扫教室。她不想睁开眼睛,因为隔着眼皮都能感觉到罗杰特向这边瞥视的目光,她不想面对这种尴尬……的感觉。
今天已经是罗杰特·尼朗作为‘义工’所坚持的第三天了,说实在的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他是一个更加轻浮焦躁的人,但却不情愿地从他身上真的感受到一股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和绅士气息来,他尽他可能地做详细的讲解,不仅没表现出一点烦躁,还有点乐在其中的味道,与他这两天面对少女时所带的那种腼腆、忧郁所截然相反,他真的在不经意间笑了出来,仿佛心中的阴云正逐渐消散,正在向那个开朗乐观的少年回归。
希望某些东西不要一并回归回来比较好。
这么想着,阿尔利斯睁开罗杰特那一侧的眼睛,果然感觉到一股带着汗热的目光——她马上将视线移向别处,却突然目睹到一桩有趣的画面——看得见就在眼前,吊灯的正下方,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正翻弄着一个小布包,她扎着乡村辫,身穿着粗麻衣,略显慌乱地从包里翻出一个双拳一般大小的小纸包来。
她站在灯光下,犹豫了一小会,等着与站在讲台上的皮克尔挨个道别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看屋子里没几个人了,才鼓足了勇气走了上去。
“那……那个!”她红着脸,扭捏着身体,颤抖着声音,双眼想努力注视现在正冲她微笑着的皮克尔,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脚下的地板“长久以来真的感谢了……”
乡村辫的少女太过紧张,以至于过了将近十秒,才想起来把最关键的东西捧在身前——那个棕色的纸包,圆鼓鼓的,从外形就能看出来,那是某种成功的烘焙品。
阿尔利斯盯着那纸包看,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驿站旅店寄宿的生活,在严厉的老板和老板娘的指导下,自己曾学会了烘焙某些完全称不上是美观的东西,但那些硬面包很适合旅行者,便携又不易腐坏。
“哇哦……谢谢你……这是给我的吗?”皮克尔想伸手去接,但少女两手将纸包抓握得太紧,让他无从下手。
“嗯嗯……荞麦面包!是我……亲手做的!虽说受到了一点指导……啊啊总之希望您能笑纳”这才换成单手,将面包整个地塞到皮克尔手中,之后低着头,再没敢抬起来,也不敢去听任何回答,没等棕发少年来得及给任何回应,就抱着布包狼狈地拔腿跑出了教室。
这么看起来,某个金黄头发的家伙真的是有点孤苦可怜的样子了。阿尔利斯看着皮克尔怔怔地望向教室门口的样子,又转头看了看罗杰特,这样想道。
毕竟,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出现在了这里,短时间内还是没有办法让人相信吧。即便累——虽然多半是慌张得——汗流浃背,却鲜有人向他如皮克尔那样道谢,道别,可能其中一些人有这个心思,却没胆量与贵族谈论‘正事’以外的事情吧——总之只留他一个人在这一边散汗。
但他却仍没有一点的怨气,他似乎也看见了刚刚的情景,羞涩的少女和烘焙礼物,正怔怔地看向皮克尔,突然注意到阿尔利斯的眼光,惊了一下,随即将视线转向了少女。
“别想了,我只会烤黑麦长棍。”四目相交,阿尔利斯心不在焉地来了一句,脑海中映出火炉和铁盘,还有那一阵阵呛鼻的烟气来。
只见罗杰特听了这话,看着少女微微地呆楞了一下。
“啊……哦,嗯嗯。”然后转过头去,糊里糊涂地,又像是若有所悟一样,重新开始擦自己的汗。
哪里说错了吗?本以为他又会带着敬称回答一番。少年的反应引得阿尔利斯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只是一如既往地直爽而已。
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剩下的人很快就走完了,一如他们分批离开的规律一样,最后留下来打扫场地的也一直是这两个人——阿尔利斯和皮克尔,现在又多了罗杰特——虽然感觉他只会在一旁擦汗。
并不是一个顾忌罗杰特的人都没有,那个棕发打卷的少年,皮克尔微笑地走了过来,冲着罗杰特尊敬地点了点头,一如之前两天一样。
“真的是太感谢了!帮大忙了。”他转过头,用同样的礼节对阿尔利斯也致谢了一次“还有阿尔利斯小姐也是。”
“哪里的话!”罗杰特也站了起来,挠了挠头作为回敬。阿尔利斯则轻声“嗯”了一下。
“但今天……”又看了看少年和少女,皮克尔突然摆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将刚被塞到手中的面包向身前举了举“我能暂且……”
罗杰特还没反应过来,阿尔利斯就先回答了。
“去吧,快去吧。”少女笑着答道“你这家伙人真好哈。”
“那就先失陪了!”皮克尔留下这句话,就将面包小心地塞到挎包之中,急匆匆地离开了。
阿尔利斯看着他离开,轻笑了一声,直起身来,准备去将书架整理整齐。
“额……他去?”罗杰特仍旧没反应过来。
“找那个女孩啊?”阿尔利斯理所应当地说。
“送他礼物的那个?”
“嗯哼。当然啊?还能有哪个。”少女笑着说。
“这样嘛……”罗杰特一时有点转不过弯,他曾在某出戏剧之中看见过类似的剧情,但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后续,灯管一暗,直接进行到了下一幕。他想着皮克尔追上少女,两人见面的样子,却想象不到两人之间将要有什么对话。
再抬头,却看见红发少女没有开始整理书本,反而怔在书架旁边,背对着自己,望向窗外。
“阿尔利斯小姐,怎么……”顺着她的视线方向,少年找到了问题所在。
顶着从室内传出去的光,以及室外明朗的月光——窗外紧挨着楼阁,站着两群人。
并不是悠闲地散步回寝室的学生们,却有一种剑拔弩张之感,两拨人之间隔着一道明显的界限,无言地相互对视着,伴着小声咕哝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狰由远及近,加入到这两队人当中。
光线并不明亮,但在眼睛熟悉了窗外的黑暗的时候,他不觉地感觉到警觉和压迫。
“怎么回事……”阿尔利斯也自言自语道。
其中一拨人群前站着的领头人一样的人,是有着棕色卷发,穿着细麻外套的,书字会的核心人物——皮克尔。
而他的对侧,则是一个有着棕褐色波浪头发的瘦高男学生,他抱着双臂,歪着头,一副居高临下,游刃有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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