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一直在上升，薇薇安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而沈航却还是一副呆傻一般的模样，双眼无神，视无焦点。
电梯间内，寂静十分。
失重上升的感觉字自脚底蔓延至全身，直到电梯停稳后方才消失。
“我不喜欢热闹。”
电梯门缓缓向两侧退开，原本的一片寂静之中，薇薇安突然开口说道，随后两步踏出了电梯间。
沈航慢半步，跟了上前。
“比起那里（波尔家中的聚会）的气氛，其实我更喜欢这里，静谧宜人。”走在前方的薇薇安转过了身，望着沈航微笑道。
夜色下，薇薇安的身后繁星闪烁，凉风微微吹拂裙袂，扬起一阵阵小小的波浪，那双金色的瞳眸散发着摄人心神的魅力，微微弯起嘴角勾起的微笑迷人万分。无论是谁，能见到此刻的薇薇安，都深深沉醉在她的魅力之中。
而沈航……眼神依旧飘忽。
明明是在被沈航看着，薇薇安却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被注视的感觉，眼前之人就像是一块死物一般。
“你还记得吗？这条裙子，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上面虽然加了一些配件，但款式并没有改变。那时候战争还没结束，你甚至还是我的俘虏。”薇薇安回想着过往，口中的话语流露的是思念。她白皙的小手轻拈起裙摆，像是要向眼前之人展示裙的身姿。
“其实，这不是第一件。
“时间过得太久，布料也会自己腐烂。虽然我一直很爱惜，很好地在珍惜它，但最终还是腐烂了。时间真的能带走太多，让我感受到了恐惧。”
薇薇安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不再冰冷，微微颤抖的声音中……更是害怕。
时间，是这个时代最不缺的东西，它泛滥到即使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浪费，却依旧感觉无穷无尽，成了生命的累赘。
旧时代的人类，感慨时光如水匆匆流逝，时间似乎永远都不够用。降生、婴儿、孩提、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归兮……玩闹几年、读书几年、谈恋爱几年、工作几年、成一家，然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变老了。
在田间奔跑捉虫的那个下午，仿佛还是昨天。
还有很多事情想去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却再没有了机会。生命短促，留下了许多遗憾，想要去弥补却再也来不及了。
所以，人类渴望永生。
希望没有尽头的生命，可以弥补过往的遗憾。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不死人类的生命漫长、没有尽头，无需害怕生老病死，但却留下了更多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甚至连忘却都做不到。
周围的一切都会改变，而自己永远无法改变。环境变动、种族灭亡、物种崛起、大陆变迁、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化，而自己永远无法改变。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变得陌生、无比珍视的一切也将化为尘埃，永生永世遭受这长生之苦，就连逃避都无法做到。
这就是不死人类。
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也是最孤独、可悲的，人类。
两人坐在斜面上，望着天空。
如墨一般的夜空上，繁星闪烁，群星璀璨。这个时代的天空永远布满尘埃，这份曾经举世共享的景致，也只能由这人造穹顶，再现人间。
“模仿得很像，但还是虚假的。”
薇薇安有些失望，因为这方星空并没有她想象之中那般美好。实际上，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星空。她从五岁开始，便被武装分子培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基地中进行训练，成为了一架冷酷的战争机器，被派上已被战火遮盖了天空的战场。
直到她俘虏了一个逃兵的东方小子，才慢慢有了人的感情，但却变得越来越不像人。
“你知道，我在生日上许了什么愿望吗？”
薇薇安转了个身，躺在了沈航的身上。
“我希望，我们能有一次真正的生命。作为婴儿，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但家庭氛围十分快乐的家庭。孩提，再到少年，青年。多年之后，我们相遇，就像是旧时代的老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一个阳光暧昧的午后，在一个小小的公园里、人造喷泉边，两人一见钟情。
“我们相遇，然后一起坠入爱河，组建家庭，有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人生没有大事大非，孩子幸福长大，我们平平淡淡地活到老年，两人白发苍苍老掉牙了地依偎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然后一起步入安眠。
“完整的生命应该有着期限、有着死亡，而我却永远停在了少年，再也无法向前迈动半步。”薇薇安依旧语气平淡地说着，内容却是充满了遗憾。
“米迦尔……她更可怜……”
或许，是心中的什么被触动，已经如行尸走肉木偶一般行动了两日的沈航，眼中第一次有了神色。
“我知道。”沈航的开口，并没有让薇薇安的语气有着太大动摇，“所以，我也很可怜她。在那个人吃人的时代，是你用自己的血肉将她养活的。你视她为亲生女儿，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嫉妒她。”
“但终究，我们的生命还是太过漫长，就算是她不再成长，我也无法继续做她的父亲。”沈航并不是没有看见，米迦尔的心情，他很早就知道了，“我知道她不把我当父亲看待，她爱我，但我能给出的只是父爱。
“时间让很多本应该正常的关系变得不再正常，这是我讨厌生命太长的一点。
“我还记得，米迦尔七岁的时候，我担心她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我，脱离我的保护，害怕她收到伤害。但当她永远停留在八岁的时候，我却无比希望她能够成长，长大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然后我能亲手把她嫁出去。
“而不死，却剥夺了这份天伦。”
沈航的眼中含着泪水，语气里满是失落与遗憾，这比一个要嫁女儿的父亲的心情，要复杂得多。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薇薇安问道。
沈航摇了摇头。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又或许……藏在心底的苦楚，只有让她说出来，才会好过些。
“我……没有家。”
平淡的一句话，没有华丽的措辞，有的仅是四个字，却是让沈航薇薇安二人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这个时代。
活下来的人中有兄弟姐妹，但意外的，没有亲子。
爸爸、妈妈、父亲、母亲……似乎已经成为了永远不会再从人们口中说出、只记录在词典上的称呼。
“这个时代，没有家。”
这是巴纳姆拉曾经流着泪，给所有人演讲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时代，没有家。
所有的不死人类看似互相熟识，每个人都是朋友，但朋友不是家庭成员。就算是兄弟姐妹，选择了分开的也不在少数。
比如托娅与卡娅，她们姐妹已经分开了数百年。
分开的原因，托娅从未说过，沈航也从未过问。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任何的亲情、感情都会变质、消散。家庭不再存在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家中不再会有任何新成员的诞生，不会再有新的感情被建立。
超过四百年都没有孩子降临的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是老面孔，就连米迦尔也不愿再扮演小孩了，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孩子。
沈航用力握紧了薇薇安的手，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不知怎么去回答，也不知怎么去安慰。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了。
跳动的心脏，能让人感受到最真实的存在感，一下一下的跳动，仿佛在述说着这世间的最美的情话。
（或许我什么也无法保证。）
（或许我们的感情也终有一天会变质，会消散。在街头相见的我们，也会形同陌路人一般擦肩而过。）
（但，那只是或许，就算那将成为未来——）
（此刻的我，也还在你的身边。）
薇薇安爬起身，靠着他的肩膀躺下。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天空，漫天的群星闪烁。
虽然只是模拟的星辰，但终究能让人静下心来。
或许是连数据都为之动容，或许只是简单的老西索通过监控看到了现场的氛围，一道道星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美不胜收。
“流星雨，许个愿吧。”
在薇薇安的耳边，沈航温柔地说道。
薇薇安点点头，闭上了眼，双手在胸前合十。直到流星完全划过天际，消失在了天空的另一端，她才睁开了眼睛。
“许了什么愿望？”
“为你生一个孩子。”
“不觉得不太实际吗？”
“那也是个愿望。”
两人相视一笑，难得地共同露出了发自心底的温暖笑容。
“喂喂——老沈——既然不呆不傻了就快回来吧——我们这里可以通过监控看到你们啊。虽然现在气氛很好，但你们千万不要在楼顶打 炮啊，因为老西索会给我们现场直播的——”
如此浪漫的气氛，一下子被波尔那个大棕熊嗓门通过广播传出来的声音，给清了一个干净。
“既然波尔这么说了，那我们回去吧，我还是不想错过你的生日聚会。”
薇薇安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手，从楼顶的斜面上爬起身，向着电梯内间走去。
电梯启动，快速地在向下降去。
楼层到达，就在门即将开启的前一刻，连薇薇安也没有预料到的，沈航忽然单膝跪下，拉过她的手，在手背上深情地吻下，“生日快乐，薇薇安。”
同时电梯门打开。
挂在门口的彩蛋啪啪啪地打开，无数缤纷彩片落下。波尔、米迦尔、伊利耶、叶玄、托娅、朱丽娜、小雷恩、庞塞、老西索、还有范德彪和卡奇拉，可以说是薇薇安和沈航在这里真正熟识的人，都围在了电梯边——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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