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红沙浪,宛若俗世凡尘弥眼,两枚介于勾玉与翼爪短刃之间的钩镰小刀,顺着笔直细长的轨道,割裂开两骑鬼啸军的喉头。
“将军,右翼分队被敌军冲散,大半将士已经……牺牲。”面孔尚显稚嫩的少年传令,挥舞着手中断成两截的金戈,朝着深陷敌骑包围的梅若谷,竭力地呐喊着,因为变声而略显沙哑的少年声线,待到最后,也只剩下了一丝哽咽。
被敌骑厚重铁甲遮挡着,见不得一丝殷红阳光的上方阴暗,以掌心青龙戟横挡六七柄陌刀的梅若谷,他之前那夭矫如龙的玄色身姿,在听到传令者透过重重包围,而递来的消息时,竟也不由自主地缓慢一顿。
可惜,一刹止步,便是杀机!
六七柄两侧皆开锋的厚重陌刀,同时斩压于一戟之上,纵使这戟曾是百炼精钢所炼,亦是无可避免的断了……
折戟沉沙的下一幕戏场,很多时候,不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就是兵败如山倒、舍身护乾坤。
之前投掷出去的钩镰冠,尚未顺着既定轨迹返回,手持两截断戟的梅若谷,突然腥红了原本黛砚的双瞳,双手蓦然一分,以带有单侧勾刃戟首的那截断戟为剑,斜撩横斩敌骑马蹄,再以余下的那一截有戟尾刺镖的断戟为钱,宛若凤凰饮啄般连续刺穿三名敌将小腹。
鲜红温润的血,模糊了梅若谷的双眼,这略带铁锈气息的粘稠液体,让人对死亡麻木,让人对杀戮渴求,让人变得……不再是一个人。
“横斩,连刺,刃返……横斩,连刺,刃……”
口中呢喃自语,满身玄铠被新血染红的梅若谷,带领着没有坐骑的粮新城残军,冲向那如潮浪一般起伏不断的敌军铁骑。
无数人的牺牲,无数人的倒下,无数次地用两截断戟与那两枚钩镰冠,不断重复地做出横斩、连刺、刃返的杀人动作,梅若谷终于冲到了敌军统帅——尖渊候身前,只差几十步……只差那可有可无的几十步……他们粮新城守军,就可以胜了。
然而——
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了仿佛濒死之前的惨叫。
“将军,梅将军,城门破了,徐主薄死守的城门,被攻破了!”
败了……败了,尽管梅若谷知道,粮新城近似空城,徐灏蚺靠着那几百人的残弱之将,根本只能守住一时片刻,梅若谷也知道,靠着这些因埋伏准备而力量半竭的步军,要想冲破敌军的铁骑防线,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在仅仅只有几十步的时候,败了啊!
为什么,会败了啊,多少同袍牺牲自己性命,杀出了一条不可能杀出的血路,可是……却因为没有守住那座空城,而功亏一篑!
城破,而敌军统帅不死,则粮新残军必陷包围,从此万劫不复,恐无一人能生还!
深受打击的梅若谷,再也忍受不住他自己,亲手杀了那么多人的恐惧,敌骑马蹄在他倒下的身躯上不断蹂躏,让他莫名产生出一丝自暴自弃的念头。
“这样死了,也好。”
蓦然张开边角略有发涩的双眼,仰起象牙白色面孔,将脖颈靠在一只厚重木箱上的梅若谷,瞳眼无神地打量着上方那处,破了个窟窿的半边房檐屋顶。
“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狸光曙悬着一只握住细长木汤勺柄的手,轻柔地拨弄着瓦罐里外皮略有破损的清煮紫薯,细细的火苗在罐下柴火间互相舔舐,煨烹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少年人嘛,总有那么一段什么坎都不过去的时光,试着看开点就好了,别去探讨什么生啊,什么死啊,这是我们道家的本分事,可不能让你这个没有入门修道的俗人抢去了。”
白皙指根处套住暗金钩镰冠末尾的圆环,紫衫葚裳的戏道人小心翼翼地用着,自梅若谷处搜刮而来的两柄翼爪短刃,细心修剪打磨着自己浅玫瑰色的指甲。
“晚辈只是在想,倘若我还有军中同袍,没有战死沙场,而是侥幸活了下来,那么属于晚辈的那座孤冢,坟头的青草约有三尺高了吧。”
点粒稀疏的明星,如幻夜绸幕上几抹若有若无的碎钻,透过那屋顶漏洞观天的梅若谷,自嘲地打趣着自己,随即便将之前一直枕在脖颈下的双手,不怀好意地伸向了瓦罐里将熟透的紫薯。
“嗒——”
清脆爽利的竹筷抽打声,在这个四下蛙鸣嘈杂的古怪夜晚里,显得格外的悦耳,狸光曙依旧是用她把持着细长木汤勺柄的手,小心拨弄着瓦罐里的清煮紫薯,只不过现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却是拿着两根不断甩来甩去的暗褐色细竹筷。
而将梅若谷的苍白手背,抽打出两条鲜红印痕的罪魁祸首,就是此时狸光曙手中竖起的一对暗褐竹筷。
“啊,你……你,光曙姑娘,你用筷子抽我是做什么?”梅若谷咬着自己的后槽牙,一边飞快地甩动手腕,一边拼了老命地倒吸冷气,好像他这么做就可以缓解疼痛似的。
“我讨厌装神弄鬼的人,尤其是你这种好吃懒做、无法自食其力的男人。”
狸光曙没好气地朝着梅若谷翻起了眼白,要是赶在梅若谷心情舒畅、春心荡漾的时候,没准会以为她在朝自己抛媚眼,可是,现在的梅若谷只觉得,狸光曙此时的眼色,活脱脱就是一种在陆地上即将咽气的死鱼,瞪起了滚圆滚圆的小眼睛。
“呵呵,年轻人嘛,就是要多打闹些,方才有少年的活力,你说对么,快哉风?”戏道人略有无奈又稍有宠溺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摸着一旁仰坐在背篓里的小孩子,全然不顾自己手下的小徒孙,在为摸头长不高的事情所烦恼。
“嗯……嗯嗯。”快要哭出来的莫离宗最小修道人,被赋以“快哉风”之名的,仅有两三岁的小男孩,委屈地抽了抽鼻头,随即也将目光投向了,瓦罐里热气腾腾的小紫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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