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自习的时候，陆慢慢发了短信，她告诉我，今晚她到了学校报到，这条短信将我对那张通知书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很奇怪，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和兴奋，反而心中很平静，曾经不惜使用契约都想改变她的我，在顺其自然等到她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开心还是惆怅，开心的话当然可以理解，可如果感到惆怅，我该如何解释自己复杂的心境呢？
落下的课程很多，看到那些积成小山的复习资料，居然做不出除了叹气之外的其他行为，心里很堵，一想到整个高中自己混成如今这幅模样，就不免得满心愧疚，我强打精神拿出资料从头背起。
在我的班上，晚自习大多数人是在复习功课或是做作业的，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在自娱自乐，玩手机或是看小说什么的，比如我曾经的同桌凌洛，他成绩中等偏上，属于那种只把百分之三十的心思放在学习上的人，老师经常提醒他只要多上点心，一定是尖子生，但他和我一样是无论如何无法听进去的。当初，在晚自习我就会看小说，而他呢，则是把教科书打开立在桌面上，然后在其掩护之下开始用很小的刀子雕刻粉笔，他的手很巧，可以在细细的粉笔上刻出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比如说充满异域风情的非洲部落图腾柱，或是以卢沟桥扶手上的石狮子为原型的狮头印章，下面还用阳刻手法刻出一个小篆的‘仁’字，最后送给了我，沾上墨水还可以当印章用，很精致，但毕竟是粉笔，在经过我把玩几天之后，碎成了粉末，对此我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印章真的很好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书，用左手伸进凌洛课桌的箱子里，自从他去世以后，他的座位就空着，其他人似乎在顾忌着什么。
我的手在箱子里摸索了一阵，最后，如愿以偿摸到一块手指长短的东西，我小心的拿出来，果然，那是一个狮头印章，当初我的那一个碎掉以后，他笑着答应我再做一个给我，没想到，还放在这课桌下，可见这半年是没人动过这片区域了。
我看着手心里精致的粉笔印章，没有意识到老师已经站在了我右手边的过道，他很高，挡住了一点光亮，我下意识地将印章往身后一塞，然后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
“哪里不舒服吗？”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对我说道。
“谢谢老师关心，我很好…”我看着他高高鼻梁上那两双深邃碧蓝的眼睛，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既视感，“那个老师…你是新来的吗？”
他嘴角往上翘起，额间一缕金色的头发随意地搭在眉梢，用略带英伦味儿的中文流利地说：“陆仁同学，看来你的确离开班级太久了，我一直都是你的英语老师啊。”
“可是…”我骤起眉头，就是无法将心里那一点怪异的感觉驱除干净。
“好了好了，没有问题的话，就静下心来学习吧。”
“好…”我看着他转身离去，那一身黑色的教士长袍让他的身姿显得挺拔而高大，我似乎记起了他，他确实一直是我的英语老师，他叫做斯科特·拉尔夫，刚才我为什么会忘记他叫什么呢？还认为他是新来的，看来我记性真的很差啊。
晚自习放学后，陆慢慢发短信，她在校门口等我，我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东西，一路小跑着冲到了校门外，看到她在路边的红绿灯下对我挥手。
她穿着便装，第一天到学校肯定是没有校服的，她简单地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绒领羽绒服外套和贴身的牛仔裤，脖子上套着黑白格子围巾，将她的嘴巴和下巴都遮住了，
“好久不见！！”她给了我一个拥抱，那口气，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
“什么好久不见！昨天不是才见过吗！”我下意识将她推开，毕竟在学校附近，这样子亲密可不太好。
“这你就不懂了。”她挽起我的胳膊，“平时见到的是家里的我，现在的我，你可是五年没见了哟，怎么样，是不是感概万千呢？”
“感慨万千吗…这倒是没说错。”
“那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人家还以为你会热泪盈眶地将我抱在怀里呢。”
“这可不是生死重逢。”
坐上夜班公交车，她显得有些疲惫，身子斜靠在我的肩膀，车里的乘客只有我和她，窗外的路灯一段又一段地闪过车内，带来一阵阵的光亮，让眼前的场景显得有些落寞，仿佛这一班公交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辆开往黎明的车，载着不知其思的乘客。
“为什么突然想到上学。”我开口问道。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听你的语气，为什么觉得很失落。”
“不会觉得失落啦。”我否定，“我很开心哦，看到你站在马路对面，对我挥手，我觉得这个夜晚实在是太美妙了，包括现在，我都好开心。”
“真的吗？看到我真的有这么开心吗？”她的声音稍微小了点。
“不止现在，在任何时候，看到你，都是让我开心的事。”
“这个时候你蛮会说话的嘛…”她别过头，“哼，在家里可没听过你说过这种话。”
公交车行驶在夜晚车流稀少的马路上，穿过东郊的田野，穿过灯红酒绿的城中，我看着窗外日复一日重复的景色，什么都没变，风还是昨日的风，空气还是往昔的空气，交错而过的行道树和高耸的楼房保持着曾经的排列，就连他们从眼前不断后退的速度，都没有变化，可是我却是那么地宁静，心里很安稳，胸口洋溢着让一切放松的闲适，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世界不再残缺了。
“我选择回到学校…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你也选择回到学校。”她轻声说着，“我知道哥哥你一直都在为我付出，从那时妈妈得病开始，你就在独自承担所有的压力，明明哥哥比我聪明，学习可以比我更好，但是你却甘愿放弃读书也要让我继续学习，为此曾经的我一度好恨你，明明是兄妹，为什么就要任性地承担这一切，我甚至怀疑你是真的讨厌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深地认为你是讨厌我的，所以我才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害怕看到你，害怕看到你嫌弃的目光，直到现在，好不容易和你相互理解了一点，可你却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想知道原因，我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哥哥宁可留在讨厌的学校里也不要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
“曾经对你所作的一切，我才没想过要你报答，你是我妹妹，你知道吗？你可以回到阳光下我很欣慰，但我不希望你抱着复杂的目的，你想太多了，慢慢。”
“妹妹…”她念了一遍这个名称，眼里的漠然让我惊诧，“我是你妹妹…”
“对…你是我妹妹，最爱的妹妹。”
“呵…”她轻声一笑，带着些自嘲的意味，然后看着我，“你也是我最爱的哥哥。”
“这对话有点肉麻啊…”我打了个冷颤。
“只不过是兄妹之间纯洁的亲情吧，哪里会肉麻？”
“总觉得，爱这个字很沉重，难以说出口。”
“会吗？”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当然会，不论是亲人之间的爱，还是男女之间的爱，都蕴含着责任，责任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不会沉重呢。”
她直直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很自然地说道：
“哥，我爱你。”
在那段化为虚无的记忆里，在天台上，她对我说过：“哥，我爱你哟。”
那个时候我没有感到其他的意味，我很开心地回答：“我也爱你。”
但是现在，我开不了口，我的洒脱和淡定不知被抛到了何处，如鲠在喉，此时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不敢深入地解析，害怕自己被卷入其中，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漩涡。
我和她对视着，她在等我的答复，而我呢，却无法开口。
“哈…”她突然摇头一笑，“还说沉重呢，我不是很容易地说出口了吗。”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凝固的气氛一下子瓦解，我心有余悸地笑道：
“你这厚脸皮当然和一般人不一样。”
“现在的社会脸皮不厚可吃不开呢，遇到喜欢的人要大声说出来对方才会给你回应，在工作中要大方地表现自己才会得到老板的赏识，被人侵权要果断地喊出来才能维护权益，脸皮薄的话，可是活不下去的。”
“有点道理…”我点头。
“那么，既然我都厚着脸皮对你道出浓浓的亲情，那么你也该表示表示吧。”
“什么意思？”
“说，你爱我。”她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唯独眼睛熠熠生辉。
我犹豫了几秒钟，想了想，这也没什么，又不是告。
“我爱你。”我很快地说道。
“这不算，看着我，看着我说，我刚才都是看着你说的！”
“这你还斤斤计较？”
“我不管，你快说。”
我耐住性子，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爱你。”
她的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加上我的名字。”
“你有完没完！”我皱眉说道。
“求你了…再说一次，加上我的名字，求你了。”
公交车停在小区附近的公交站，后车门打开，等待着我和她下车。
“陆慢慢，我爱你。”我最后一次重复。
她紧紧咬住下唇，然后冲出了车门。
“喂你跑什么！！”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子，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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