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乌木小船从港口缓缓漂出，海水在舟上拍出黯淡的纹路，浸透了死者的衣衫。
他们已经去世已久，有的已经严重膨胀变形，不堪地挤在自己的小舟内，随波逐流。等待着与那些千年来迷失在渡鸦海深处的无数古代战船一起身葬最阴暗的海沟。
这是熊狮岛给我的第一印象。因为无法把亲人葬于土地分配紧张的岛上，崇尚入土为安的塔维姆人终于与海葬发令妥协了。比起让自己的父子兄弟成为石妖劣魔的美食，他们还是愿意将死者送向大海，并长久地驻足于海岸边眺望。
那些浪潮一样挤在港口的无边人群，默默祈求着、奢望着逝者能够安全抵达彼岸的大陆。远方，是业已填满、充斥着公墓和万人坑的乱葬岗。
即便如此，为了满足小舟的木材供应已经让最后的帝国政府焦头烂额。据估计，瘟疫领主格尼尔麾下的恶魔海军不出半个月就会从海上袭来，而荣誉海军最后寥寥的几艘战舰还处于修补状态，为了不让新船制造的工作止步，欧列厄尔总督已经批准南方走私者大量输入木材，并且越多越好。近日进港的船只除了难民，就只有这些发战争财的幸运儿们了。
而穷人们呢？父亲和妹妹饿死了，尸体用席子草草包裹后就扔进恶臭的海里，自己则带着儿女乞讨，在初夏的阳光里成串地四处寻找富有的好心人，每天都有乞丐被发现死在街角。
杀人越货、拦路抢劫、偷摸扒窃，连妓院都无人光顾，这就是帝国最后堡垒的现状。
我被关在囚车里，穿过难民和虱子一样多的街道，一路被送往总督府，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
薇薇安救不了我。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尽管霍亨施坦因家族仍是塔维姆帝国当之无愧的主人，而薇薇安也是唯一合法的皇位继承人，但一个年仅11岁的小姑娘在这种乱世中，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部分帝国内阁成员都到了熊狮岛，前朝老臣们的话语权可比这个有名无实的公主高得多。
尤拉·雪莱、荷塔将军和薇薇安公主以及数十名荣誉海军的士兵远远走在前面，他们有马骑，其他人则在队伍后面，照顾着疲惫的龙鹰们，队伍中央仅有四五个士兵押送着关押我的囚车，以及其他带上镣铐的兄弟会成员，在颠簸中缓慢前进，只有哀叹、麻木和垂头丧气。
一点点靠近着总督府，队伍莫名其妙地停了，背后传来许多路人的抱怨声，大概是我们挡住路了，整个人群立刻失去了流动的平衡，变得极为拥堵。
一群粗鲁的奥尔提斯人挤过，碰翻了一旁塞萨人的小摊，咒骂声和扔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眼看囚车外就要发生一场打斗，一群风度翩翩的龙骑兵赶了过来，威胁那些惹是生非者立刻滚蛋，随后领头的那位年轻骑手一鞭子抽在那些奥尔提斯人身上，他们才悻悻地走了。
人群自然而然地散开了，像虫群聚集在石头下一样躲在街道建筑的屋檐下，对龙骑兵的暴行敢怒不敢言。
他们像是赫顿玛尔人而不是熊狮岛的本地部队。我默默地看着。
跟随着制止斗殴的骑兵们，薇薇安他们也已经掉头走回来了。或许队伍停步就是因为龙骑兵前来迎接的原因。
“伯爵大人，公主殿下，请见谅。”骑手下马跪地，将他前额那鬃飘逸的头发甩到一边，“因为现在的特殊情况，熊狮岛治安状况并不乐观。”
“不要紧，我要立刻去见卡莱束恩将军。”
薇薇安和尤拉乘坐在同一匹马上，她的语气稚嫩而严肃。
“炎纹公爵与我们不同路，”骑手低下头，“我们在塞萨湾等到了最后一批救援舰队的时候，仍然没有他的消息，如果情况乐观的话，公爵的部队应该是往多洛特去了。”
“那弗维因公爵和图加将军呢？”
“殿下登陆尼鲁斯岛后已经有斥候回来过了，现在他们正在等您。”
“那我们立刻去——”
“先把这些人关进地牢里。”一旁一直沉默的尤拉发话了，面色冷峻，“他们是暗夜累斯提尔兄弟会的人，试图在路上袭击我们，导致我们延误了撤离时间，皮尔茨将军也因此丧命。”
“该死的！你不能这样！我是帝国士兵！”波尔悲怆地喊叫道，可惜没人理他。
“好的，那立刻可以执行绞刑——”
“不对！”薇薇安大声否认，然后指着我大声地申辩，“这一位先生在路上帮了我们很多忙，救过我很多次，所以……”
“公主情绪有些不稳定，一路上都在说胡话，请勿见怪。”尤拉直接打断了薇薇安的话，完全不容分说，她驾马前进，龙骑兵们也只能立刻上马跟上她。
“把他们先关进牢里。”骑手吩咐到，“到时候听尤拉大人处置。”
“那女人是不是记恨我？”唐特举起双手挠挠脑袋，“要杀就让她杀我，不关这个男人的事。”
没有人听他说话，士兵们还是面无表情地把我们这些一路上逃过来的旅伴押送到另一条路上，一条通往港口棱堡地下的路。
“我会来救你的！”
薇薇安几度回首，向着我们这边大喊，声音被街市的嘈杂压得很低。
“黎曼！等着我！”
她还喊了什么，尤拉伯爵在大声训斥着，几队拉着驴子的农民经过，挡住我的视野，当我再看向总督府那边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龙骑兵和她们的身影。
一路无言，我们缓慢地流向乌黑丑陋的堡垒，一路上守卫的士兵们对囚徒已经熟视无睹，他们忙着追逐小偷和虱子，在惨淡的阳光下冷漠地环视一切。
像我们这样被抓住的，还有无数来自帝国各个地方的暴徒，首当其冲的就是静谧群岛人，他们有的聚集在城堡的阴影下乘凉，有的正在把救济粥分给家人，还有的已经被吊死在城郭上了。
自静谧王国被占领以来，这些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热带人就成了第一波逃亡到赫顿玛尔以及各个帝国管辖下的小岛的难民，其中不乏大量兵痞无赖；帝国灭亡后，可以肯定还有无数来自奥尔提斯、南郡、伊奥耶利特、以及北方的布昂奇和纽兰特省等等地方的无业游民为了生计铤而走险。这些士兵的生活也不容易。
抵达堡垒已是午后，短短一段行程几乎用了一个时辰，我被士兵们从车上匆匆拉下来，给我带上枷锁，并向其他看守落实了罪名——谋害皇族罪。经一个肥头大耳的典狱长粗暴地吩咐后，我和兄弟会的十多个人被一位狱卒带向了最深处的地牢。
城墙脚下，一段土夯台阶通向地狱般的监狱，我们下了三层——第一层是杀人放火者、**犯和小偷，第二层是一群叫嚣着的疯子和被俘虏的食人魔，最后一层则什么都看不清，黑洞洞的，潮湿得令人发指。
“这就是你们的新家。”狱卒向看守打了个手势，一个火炬递了过来，随后门开了，我们被推了进去。
地牢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就连拐角也没有火炬，我们踩着彼此的脚跌跌撞撞地前进，叫声和抱怨声在地牢里回荡，唯一的光源是带头的狱卒手里的火光，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关押着什么样的怪物。
通道很窄，两边都是铁栅栏，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地牢安静地可怕。由于火光无法完全驱散黑暗，人们只能战栗着端端前进，唯恐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我听到有人在哭泣，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米娅的声音。
“我们就应该立刻逃走。”德雯走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到尼鲁斯后马上走。”
“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会反水这么快。”我啐了一口，“亏我还救过她。”
“省省吧。”狱卒接了我的话，没了长官，他让我们说话也自由了不少，“尤拉·雪莱的倔气在帝国是出了名的，她在布昂奇省定下的命令没人敢违背。”
“这里面都关着政治犯，都是些喜欢安静的家伙。你们啊，还是在监狱里面安安心心过几天，上路吧。反正我们大家都要死，我还羡慕你们呢。”卫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咔擦一声，脑袋掉地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前一天还能吃顿好的。虽然现在的熊狮岛也拿不出多少好酒好菜给你们送行了，因为要砍脑袋的人还有一大堆排着呢……像我们，过几天格尼尔的部队杀来了，我们只有祈祷别被石妖给吃咯。”
最终，我们走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间，由于我们一共有十三人，所以分批送进相对的两个牢房，我和德雯依然在一起，另外还有波尔和其他几个男人跟着我们走了进来，其他人则在对面。
“呐，兄弟。”
在被关进牢里之前，德雯突然说话了，正在锁上门的卫兵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你想离开这里吗？”
“闭上嘴好好当个囚犯，别给我找麻烦。”他嘟哝道，“要不然我把你关到那些**犯那里去。”
“如果你可以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我能带你一起去南方——”
“我们暗夜累斯提尔兄弟会的人有一千种方法可以逃出熊狮岛。”关在我们对面的莫尔蒂立刻明白的德雯的意思，他摇着自己的镣铐附和道，“不过暂时被这该死的东西给绑住了。”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欢迎随时来找我们。”唐特笑嘻嘻地说到，“不用说人类了，就连恶魔都抓不住我们哦！”
“闭嘴。”
卫兵转身离开，背影似乎有些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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