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0.07.《死兆》
谁也不知道在虚无的黑暗里,一缕飘渺的火烛能够行进的多远。
但是,骤然加剧头痛显然超出了他能忍受的范畴,咬了咬牙,艾尔瓦想强撑下去,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在近乎完全漆黑的地下世界里,感官变得迟钝的他已经无法察觉其他事物,只能行尸走肉般跟随着队伍间的灯火踉跄前行。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感到身体一沉,意识变得更加绵软无力了。
当他再清醒一点时,怀表上的时针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惊讶的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原地,一个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他的体重,纤细的手搀扶着他的臂膀,带着他走过了漫长的路径。
“好一些了?”
穿着斗篷的女孩自他的耳畔呓语,贴紧的肢体间,一丝安煦的温暖依偎着他的身体。
“是的……抱歉,竟然这样麻烦了你。”
“没关系,别太勉强自己。”
“嗯。”
说着,艾尔瓦示意少女放开手,他深呼吸了一口,扶着墙壁,站稳了身体。
“很高兴你没有再当累赘,小兄弟。”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佣兵的声音,微亮的光源中,饱经风霜的脸勾起一丝戏谑的笑容。
“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些麻烦。”
他示意艾尔瓦扭头看向一旁,其他三人站在前方,正惊愕地望着眼前的风景。
——横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条湍急的大河,高耸的岩壁上,自破碎的塔楼里落下磅礴的瀑布,水雾飞溅、巨大的水花轰鸣作响,落下的河床间生长着如蔷薇般绽放的污染。
艾尔瓦不知道这些诡异的布局究竟是怎么形成的,但地下暗河的水流,确实填满了这断裂的沟壑。此刻,黑色的湖水在灯火的照耀下,泛起昏黄而粼粼的光。
河流的对岸可以看到长满铜锈的骑士塑像,而塑像背后,那蛛网尘封的巨大铁门看上去则像极了一座城塞的入口,他们大概找到了正确的路——倘若不算上这巨大的天堑的话。
“……”
走在前面的浪子那股因悲愤而生的嚣张的气焰被轻易地挫折了,佣兵吹起小调嘲讽起这个可怜的家伙,但是他没忘记打量着河床上的几个落脚点——那或是天然的石块、或是倒塌的建筑,最终他得出结论,
“试着强渡吧。”
“强渡?老糊涂鬼,你开玩笑吧”
落魄的浪子摁着那只残废的手臂,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
“老家伙,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动过脑子,里面已经烂得跟鞋底一样臭了吧。”
“哎哟哟哟,说话这娘们气的,‘小姑娘’,你这是怕了?要哭了?”
“我去你.妈.的!”
“孬种,你现在还是赶紧折返,回去喝奶吧。”
“你们这么吵有什么意思……神主在上,行行好,都安静点吧!”
信教的多尔士人抓狂地叫喊起来,但是声音却被两人的争吵声盖了过去,眼看佣兵又要对那个可怜的男人出手,他悲哀地扶住了额头,却被自己的同伴拍了拍肩膀,劝告道,
“别理这些人,我们走自己的……就在前面,只要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我们就能在尘庭领开一间小工坊了。”
“……”
信教的多尔士工人点了点头,被他的伙伴搀扶着登上一块河流中的岩块,留着乱蓬蓬金发的多尔士人先行了几步,跨在一个残垣上,他招呼着信教人同伴上来。
“走慢点,那儿我登不上去。”
“你傻,晚一步不就都被别人,唉,那个佣兵……还有那个披斗篷的怪物,你抢得过这些人?”
“但是……”
“别这么多废话了,安罗斯,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啊,小佩才10岁,现在他们还在难民营里领那连菜根都见不着的稀粥呢。”
“……”
信教的工人叹了口气,终究点了点头,咬着牙,他握住了同伴的手,跨上了一块岩石,
“对,就是那儿,然后踩着……”
然而,话音未落,回应他的却是一朵巨大的水花。
黑暗。深邃。沉重。
绝望的气泡。钝物下沉的声响
——就在他的面前,他虔诚的伙伴一脚踩在了耸立的罪之枝上
松动的河床或者某种天然的恶意倏忽间让感受到生者重量的晶石倾颓倒下,而那个无辜的人同样因此而失去了重心,就这样仰面扎入黑暗的湖水中。
并且,在生死之际,他亲爱的同伴本能地松开了那牵连的手,这不是因为他人品恶劣而是生物本能的应激反应。
当这个多尔士人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的时候,他猛地蹲下来,想试图拉住同伴,
然而,已经太晚了。
就在他的眼前,这个可怜的信教的工人如一块沉重的顽石,沉默地被漆黑的湖水吞噬。
——他几乎没有挣扎,冰冷的、将体温剥蚀殆尽的湖水瞬间麻木了他的知觉,而更恐怖的是,人们终于明白湖水的深邃的真意——黑色的晶石侵蚀了落水者的肉体,向攀爬的壁虎那样快速地弥漫、冻结了他的生息。
“安罗斯,安罗斯!”
他的同伴大叫着,但是可怜的安罗斯再也听不到了,他睁大不瞑的双目,做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按紧了怀中那视为生命的《冬约》,完成了不算漫长的生命里的最简短的一场祷告,
“神…佑吾妻,神佑……吾子……”
就这样,这个虔诚的男人安静地坠入了深渊般的湖底,留下他的同伴惶恐而无力地捶打着岩石。
理所当然,当站在远处的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发生了。
剩下的那个多尔士呼喊着安罗斯的名字,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其他人之间则感受着死寂——死亡带来的死寂。
沉默、无言、各怀异胎之后,往往就意味分裂、争执与推卸责任。
艾尔瓦无比清楚着这一点,因而,赶在这发生之前,他支撑着仍旧痛苦的身体,先行打破了沉默,
“也许不是时候,但我想修正一下佣兵先生之前的说法。”
他成功地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正在被病痛的折磨的他究竟像干什么。
艾尔瓦环视着众人,咽了咽唾沫,
“他曾说……这儿谁也不会来这里,但是,刚才神主来过了,神主带走了他,这是一个伟大的圣徒。”
这当然是一个谎言,但是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们振作起来,
“死者已回到天上的国,生者却仍旧必须前行,因而,我想,我们是时候该检点一些了,这儿是炼狱,当人们聒噪、自私或是冒进,灾厄毫无疑问就会发生。但我们能够战胜它,达到我们想要的,只要……所有人足够团结!”
他摁着胸膛让自己所说的话听起来尽量诚恳,从人们的眼神中,他看到那些负面的情绪多多少少安定了下来,这让艾尔瓦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并没能轻松多久,很快,那致命的不谐之音终究还是传来了。
“骗子,去.你.妈的神主,这个家伙死了,连灵魂都烂在了这鬼地方!”
蹲坐在礁石上的农场主家的浪子咧起嘴角,阴冷的面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我说……你们是在想着怎么瓜分宝藏吧,真当我是白痴?跟你们待在一起,止不着就被弄死,然后好少一个人的分成,对不对?”
“你太多疑了,朋友,没人这样想……我们已经前行至此,只要保持着团结,很快就能克服所有的难关。”
“我这条废手可没这么告诉我。”
唱着反调,刻意戏谑他人带来的一丝**,微微满足了这个浪子可怜的自我之心。
半响,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狰狞、扭曲,
“对了……说不准你们都是是故意的,那个多尔士人,是你们合谋推下去的吧?”
“喂,你他.妈.的这是说谁呢?!”
显然,多尔士人被这句话气的不轻。
“不就是你吗?还装腔作势呢?”
“闭上你的狗嘴,天杀的娘娘腔!”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剩下的那名多尔士人,蓦地,他发出怒吼,从礁石上跳到岸上,猛地揪住浪子的衣领,这让对方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杂乱无章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这个男子干瘦的皮肤很快就泛上点点淤青,
“我撕了你这张说不出人话的嘴!安罗斯是我的挚友!在我被骗去南方黑窑做工的十年里,安罗斯一个人赡养我的母亲,直到她寿终正寝!我发誓这辈子都会报答他,怎么会像你这条野狗一样!你就该被活埋见鬼,在坟里爬满蛆虫!”
多尔士人一边施暴一边咆哮,扼住浪子的咽喉,他把这个可恨的家伙的脑袋往地上死命地砸着,愤怒已经全然吞噬了他。
“艹.尼.玛的多尔士蟑螂,死不要脸的寄生虫……”
稍稍缓过神来的浪子,暴动着挣扎起来,青筋暴起的他,翻滚着推开防备松懈的多尔士人,狠狠地扯着多尔士人乱蓬蓬的金发,在他的脑袋上连揍了数拳,并与之扭打在一起,
“你把那个蟑螂害死了,现在又想弄死我是吗?”
“说过叫你闭上那张狗嘴!”
两人的厮打变得白热化,但是,佣兵和少女却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似乎并不对这场争执感兴趣,而于他们各自不同的目的来说,这两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农夫即使不发生争执,也是聊胜于无的存在。
但是,艾尔瓦不一样,从小接受的教育与理念让他仍旧试图阻止这两个几乎已经疯掉的可怜人。
“够了,你们!停止吧,这根本没有意思,这样的争执只会……”
然而他的劝告丝毫无济于事,他被两个人用手肘推开,根本无法介入这场争斗。
两个可怜人就像两只悲嚎的小兽,互相撕扯、啃咬。
转瞬之间,力量上更占优势的多尔士人已经把浪子揍得鼻青脸肿,但是他同样被对方用被罪之枝凝结的手掌在的胸口撕扯出血肉模糊的疮口,一瞬间的剧痛让多尔士人站起来退后了几步。然而,稍得喘息的浪子并没有收手,被怒火湮灭了理性的他蓦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大喊了一声,就向着多尔士人刺去。
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寒光一闪,浪子只感到眼前掠过一阵骤寒的风,他手中匕首的刃部却已被整个被斩断,碎裂的铁刃在空中划起一道弧线,落入了冰冷深邃的湖水之中。
“你……”
握着碎裂的刀柄,浪子傻愣愣地看着不知何时拔剑出鞘的艾尔瓦,惊愕使得他本能地退后了几步。
多尔士人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他大喝一声,就要朝着浪子扑去,但是,这个男人的吼声还未从腹中扩散,他的腹部却重重地挨了一下击打,这让他失去平衡,踉跄地后退几步,勉强才撑住身体。
用肘击制止住他的的艾尔瓦站在原地,冷漠地望着两人。
艾尔瓦的动作能快过一个久经战火洗礼的军官,能快过一柄出鞘的匕首,也自然能快过一个莽夫的眼睛。
“停下来,我不会再多说一遍,你以为死者看到你们这样,会高兴得活过来吗?!”
忍着头痛,艾尔瓦把剑收入了鞘中,
“拜托你们,都想想现在该干什么,行吗?”
艾尔瓦的话生生地噎住了两人,许久,多尔士人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很快,他变得沮丧、萎靡,显然,刚才的爆发有很大程度是为了逃避与迁罪。
艾尔瓦能理解这种心情,因而他没有更多的苛责。
然而,农场主的子嗣,却用怨毒的眼光盯着他,自从手掌受伤以后,这个男人的精神就有些癫狂了。
艾尔瓦悲哀地望着他,他没有忘记之前在这个家伙身上看到的死兆,至今,他还能依稀看到些许黑色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身旁。
在经过他身旁时,这个男人恨恨地嚼起舌根,
“你们全是串通好的,只有我还这么傻傻地……”
“倘若我真的要害你,你还会有察觉的机会吗?”
艾尔瓦抛下这句话,背过身,离开了这个悲哀之人,许久,他望着角落里的另外两人,淡淡地说道,
“我们渡河吧。”
以一个同行者的死亡换来的教训,是谨慎异常的行动,这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缄默不语,这换来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渡河,尽管石块有所松动,但人们成功到达了对岸——事实证明,如果没有愚蠢的内讧和贪婪的冒进,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人死在这儿。
在河对岸,他们站在那些生锈的骑士铜像前,尽管沉重的石座上雕刻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一匹匹四脚腾空的悲伤骏马,仍旧诉说着这些骑士,生前都曾战死于沙场。
这儿原本大概是一座城堡的卫城的中心,至今,面前的那扇高耸的城门上还挂载空荡荡的链条。
“……很近了。”
佣兵喃喃地计算着什么,艾尔瓦没有出言附和。
对于投机者来说,这后面也许就是能够被以黄金计算的古老遗物,但是,对于艾尔瓦来说,这庞然大物只是让他感到迷茫。
暴尸在石台上的孩子,黑暗的童谣,神秘的塔上之鸦……一切都完全是个谜团,不知从何查起也没有丝毫的头绪。
还好已经来到了这里,否则,也许剧烈的头痛与阴暗的环境将最终消磨掉他的决心。
众人拉着铁链,将之固定在半僵硬的绞盘上,通过艰难地拉扯,终于缓缓地打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大门。
无论是否表现出来,但人们之间洋溢着一股微小的兴奋——除了少女与艾尔瓦。
艾尔瓦不知道身边的她神色越来越凝重的理由,但是,于他本人而言, 沉重而腐朽的城门每打开一寸,脑袋中剧烈的阵痛感便增加一分,城门中释放的深邃的气压,犹如一朵绽开的黑玫瑰,在他视野的远处,慢慢塑造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又来了……”
艾尔瓦知道那是幻觉,可它仍旧牵连起极度不安的预感,打开后的城门是一片诡异穹顶下的破碎民宅,它们将道路分割成两端,也许是因为穹顶曾遭受塌陷,在这儿他们的视野仍然受到限制——这使得他们必须抉择一条路径,就像最初时那样。
“这边,走这里。”
说话者是艾尔瓦,他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判断,只因为在另一条道路上,他能清晰得感受到那个漆黑的影子。
几双眼睛顿时看向了他。
艾尔瓦知道这样没法说服大家,因而,他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我之前找到的笔记上记录了这里。”
这个答案尚能得到其他人认可,尽管人们显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倘若当年考察队也曾这样打开这扇门进入遗迹,那么,又是谁关上了这沉重的庞然大物呢?
当然,在场的人中,也不乏有‘聪明人’。
当一行人向着艾尔瓦指引的方向前进时,农场主家的浪子停了下来,背过身去,走向另一个方向,
“够了,结束了,收起你们的闹剧吧,我无法忍受再和你们多待一秒。”
农场主家的浪子坏笑起来。显然,自以为看穿了艾尔瓦的谎言的他,正在为此沾沾自喜,
“见鬼去吧,一次又一次,别以为我还会上你们的当……”
“不,我……”
艾尔瓦试图解释什么,但坚持着自己最初论调的浪子满怀着疯狂、偏执与喜悦小跑着奔向了另外的小径,那个男人,此时此刻,灵魂已沉浸在其梦中的财宝里。
浪子带着一盏灯火离开,然而那恍惚的火光很快也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
“别管那废物了,他老早就疯了。”
佣兵扯了扯艾尔瓦的衣服,示意继续前进。
艾尔瓦点了点头,现在确实也只能这样做了,然而,并没有前行太久,艾尔瓦便感到一股剧烈的神经的抽搐。
这不是痛楚,反而像是某种痛苦释放的**,那个黑影暂时地在他的脑中消失了,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鲜血淋漓的画面。
尽管并非亲眼所见,但艾尔瓦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碎裂的颅骨、糊状的脑髓,失温的血液,绵薄无力地落于残骸间的内脏,以及那一只被罪之枝凝结,如今却已化为余烬的手掌。
艾尔瓦知道,那个预感与死兆,以最可怕的方式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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