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变得伟大吗?”有人这么问我,“不想让所有人都认识你吗?”我答不上人家的问题。伟大对我来说确实很遥远,但它并不是我的目的地,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确,我想让所有人认识我、尊敬我、仰慕我,可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为什么非要在别人之上呢?这似乎没有必要。然而什么又是必要的呢?
我对艾说:“不觉得这是一件美妙的,甚至是伟大的事情吗?”我用筷子卷起盘中的意大利面。“只用两根小棍儿就能夹起这滑溜溜的东西。还有自行车,两个竖起的轮子无依无靠,我们却能坐在上面保持幸福的平衡。”艾没有理我,继续吃她的通心粉。我接着说:“世界上没有比学骑自行车更有意义的事情了,学会掌握平衡是最美妙的。”
进城的时候,我找到一家当铺,卖掉了行囊中大部分东西。铁锹、望远镜什么的都没了。换来的钱并不能维持多久生计。今天,交过房费后,我们再次身无分文。我们在餐馆里吃的可能是最后一顿饱饭。
“最后的晚餐。”我说。
“现在是中午。”艾说。
“比喻,学过比喻吗?”
我们需要钱。谁都需要钱。现在人们都自顾不暇,谁会那么好心再帮助别人,给他一份工作呢?但我们不可能徒步前往萨克森;我也许可以,可艾不行。我还是得想想办法。
街道上,一面面玻璃被光芒刺得晕眩又盲目。处处都散发着闪光,但没有人想着寻找什么宝藏。炎热的温度下很少有微风吹起,空气在空旷的大理石广场上变得迷迷糊糊,令人昏倒。人们躲在室内与屋檐下,冷漠地看着上帝平等地恩赐予他们的大把时间流过。某条巷子飘出茶叶的香气和小提琴的歌声,浇在麻木的心灵的土壤上。
我们转入一条阴凉的小道,想要暂时歇歇脚。我看见小路的深处有一个女人正仰头对着高处的排水管道,似乎是在张嘴接水喝。当我们走近,我看清了她身上的灰色汗衫和棕色皮裤,她还有着和我一样的种族面孔。此时,她也注意到了我们。
“怎么了吗?”她将脸侧的散发撩到耳后。
“你也是盟军吧?”我看了眼她脚上的拉链靴。
“哈?”她向后退了半步,警戒起来。“说什么呢?冷不丁地。”
我扒下衬衫的衣领,露出里面灰色的汗衫。“同款。”我说。
她理了下衣服,快速盘起头发,清了清嗓子,突然严肃起来。然后她挺直身子对我说:
“水饺。”
“粽子。”我回答。
她的架子一瞬间垮了下来。她扑过来抱住我,大声说:
“同志!”
我们坐在阴影里的台阶上商量起了对策。她说,我们要是想回国,就得到摩洛哥或者葡萄牙去,目前大部分国家都有禁运条令和海上封锁。她掏出口袋里的丝绸地图,给我和艾详细讲述了她的偷渡计划,从哪儿到哪儿、必须几天内完成、使用什么交通工具合适;就像一张军事计划表。她为它取名:“发电机计划”。但我最后只是问她:
“你有钱吗?”
她一脸哭相,眼泪好像就要溢出来了。“没有。”她说。
“唉。”我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晴,叫我晴就好。”说罢,她愣了一会儿。“不对,”她竖起身子来。“你应该叫我长官。”
“我还是喜欢刚刚的那个名字。”我说。艾也跟着我点了点头。
“什么嘛!你说,你是什么军级?”
“近卫军一一二师二百五团二营三连一排上士,毛奇。”
“噗,二百五团。”女人捂住嘴偷笑。
“怎么了?”
“没什么。”她双手抱在胸前。“国防军航空兵第一师一一四团大尉,晴。”她指着我,露出微笑。“现在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我没有搭理她,倒是艾对她敬了个礼说:“你好。”
叫晴的女人看了一眼艾,又诧异地看着我。“这孩子会说······”
我耸了耸肩,表示习惯就好。
晴再次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总之,你现在归我指挥。”
“你认真的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她的眼睛和艾一眼清澈,有深邃的眸子。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得意了起来。“你看,社会就像一个无比精密的机器——”
“果然是你吗!”我打断她。
“怎······怎么了?”她一脸无辜的样子。
“多亏了你,我们被抢了两万马克!”
“怎么能······怎么能怨我呢?”
“那我来帮你想一想啊。”我搂住她的肩。“向日葵,秃头,地中海。你是不是还被抢走了一支手枪?是不是有人追你?然后你把他们带到了主路上?”
“是······是这样么?”她紧张了起来。“我······”
“明白了的话就请你闭嘴。”
晴乖乖地跟上了我们,加入了找工作的队伍。
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在烈日下擦玻璃的活儿。艾和一些住在小公寓里的孩子玩了起来。我和晴忍着高温汗流浃背地举了三四个小时的刷子。我们拿到一点钱。到了晚上,房费一缴,餐费一除,又什么都不剩。同住一间房里,晴还和我抢起了床。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女孩子睡在一起呢?”她对我和艾睡同一张床十分不满。“你给我滚下去睡地板。”
“房费是我掏的!”我说。
“今天也有我的份!”她和我对峙起来。
不知怎么地,我们像训练似的扭打起来。可怕的是,在这场争斗中我略处下风。她把我摁在地板上,拽我的头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意外地不想谁给这个娘们儿。最后,在我的抵抗下,我们达成协议。我和她各占了房间的一侧地板。但是,在深夜,艾从床上爬起来,下到地板上将这个女人领上了床。我看见她们抱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并没有攒下多少钱,有时甚至吃不上饭。我们给人擦玻璃,我们给人抄写,我们给人搬东西、看仓库。这些都拿不到几个钱,而且城里的难民也在累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愈发觉得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在工厂仓库上晚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经常偷东西的同事。(照他的说法,他那是在收取加班费)他时常带给我一些东西,让我拿走卖掉。“你猜一根钢筋能卖多少钱?整整三十马克!”他说。但我通常都会拒绝他。后来,作为我保持沉默的回报,他为我介绍了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这份工作只有一个条件:只招说意大利语的人。看来我勉强合格。
“你也不像个意大利人啊。”晴好像在嘲笑我。
“是‘说意大利语的人’。”我再次强调。
“行,行。你说是那就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的活儿都干完吧。”我说。
每周三或周五周六,我和晴都会到一家低廉的小酒馆坐一坐,虽说我不喝酒;而艾在外面街道上和附近的孩子玩起跳格子来。我们被城市彻底驯化了,我们每天只做两件事:找吃的,找活干。
“为什么不直接投降,去战俘营,等战争结束了直接回家呢?”我坐在位子上对着天花板长叹。
“自由,因为可爱的自由。”晴说。
“我们先在就自由了吗?要不是艾,我现在就去自首。”
“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命运,因为可爱的命运。”
“这算什么······”说罢,她沉默了一阵。接着,她说:
“你听过艾吹口琴吗?”
“没有,她不肯吹。”
“非常好听哟。”
“她吹给你听了?”
“没有。”
“我就说——”
“但我在门口听见了。她经常在房间里一个人吹。调子非常地优美,就像是某种升华,载着人去往什么地方。很有意境。”
“也许我们能用这玩意儿赚几个钱。就说是通往天国的阶梯,叫大家都来听。”我笑着说。
“你啊——”
“哪个叫毛奇!”此时,一位壮汉走进了酒馆,大声吼道。此夫体型魁梧,身长八尺,一脸的浓胡,红着脸露出个啤酒肚,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身后跟着艾。
我弱弱地举起了右手。然后这个自称酒神鲁格的猛汉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他搂住我,从他多毛的腋下传来一股浓浓的酒气。
“就是你小子滴酒不沾?”他用雄厚有力的嗓音问我。
“我······”
“别说了!你家孩子都告诉我了。”
这时,店内的顾客们都兴致勃勃地看起了热闹。我倍感尴尬。
“我对酒精过敏。”
“啥玩意儿?”
“酒精过敏······”
“酒精过敏?一个男人,对酒精过敏?”他用大巴掌狠劲地拍我的后背。“酒精应该对男人感到过敏!”他向招待要来两大扎啤酒。当啤酒端上桌时,他大拍了一下桌子,将酒水震洒了一地。他说:
“今天酒水全记在我账上。谁要是能今晚灌这小子一扎啤酒,赏他五百马克!”
店内开始了狂欢。人们欢呼着吵闹起来。不少人凑到了我身边。然而最早行动的是晴。她飞过酒桌,撸起袖子端着两大杯啤酒站在我面前,露出阴险的笑容。不知是谁从后面锁住了我,我动弹不得。晴用坚硬的杯口拨开了我的嘴唇,辛辣的家伙倾巢而下,我毛茸茸的小胡子被浸湿了,它们顺着面颊一点点滑进衣领,湿进身体深处。我试着吐出一点来,但紧接着就被呛到。酒精源源不断地压上来,几乎让人喘息不能;每一声咳,我的嗓子都仿佛撕裂了一般。
我听见人们高呼我的名字,我听见人们为我喝彩。在扭曲的境界中,我变得伟大,屹立于所有人之上,受万众瞩目。我看见艾拍手欢笑,我看见晴兴奋得失去理智。渐渐地,我放弃了痛苦的、无用的反抗,两扎啤酒,一饮而尽。我像国王举起权杖一样举起空酒杯,人民起立为我欢呼。随后我倒了下去。
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人在这座城里见过一名自称酒神鲁格的体型彪悍的酒鬼。而我,全身起满了红点,在床上躺了四天。晴拿到了三千马克,但对我的医疗费却一毛不拔。
“能给你睡床就不错了。”她说。
在养病期间,给我工作的雇主们很快就找到了替代我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提前找上意大利的活儿。
天空飘起了雨,小城变得湿凉。这是秋天的前兆。世界进入了降了一个八度的小调,变得深思熟虑起来。小提琴的悲鸣如哭泣的幽灵一般萦绕在街道上。
艾从街边捡了一只小猫,抱回房间,坐在窗边温柔地抚摸它。
“想养吗?”我笑着对她说。
她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此时我却笑不出来了。
深夜,仆人领着我从后花园进入了波多里诺先生的豪宅。我和波多里诺先生本人在他的办公室里谈起了这份意大利工作。波多里诺先生似乎十分欣赏我,他亲自拿出高脚杯,为我斟上一瓶黑紫的葡萄酒。波多里诺先生说:“可以亲自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是很令人羡慕的。”然后波多里诺先生道出了他的烦恼,“但要让人与人相互理解是很难的,比言语不通的交流更加困难。世人无法将心比心,您明白吧?”他说。波多里诺先生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座王冠,它镶着金边和宝石,坐在真丝的绸子上。波多里诺先生想要抚摸它,但是它的主人不让他这么做,他们交流失败了,他无法把它捧在手心里,他感到悲伤、感到惋惜,不过他从不让生活的不如意打败自己,他决定克服困难。现在,波多里诺先生亲切地微笑着请求我帮助他解决生活的烦恼。我有些犹豫,但波多里诺先生理解我,他完全懂得同我将心比心。波多里诺先生说:“二十五马克。”
“这不就是抢劫嘛!”晴说。
“我们只是工具;另一块墙上的砖。你想想,二十万马克!我们不做,肯定还有其他人来干。这可是我自己条件好,好不容易接下的。”我说。
我和晴在房间里商量起来。我在三思后决定拉她入伙,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也许她可以动手解决。
“人家把地址给我了,我们不明抢,我们晚上去偷过来。”我说。
“你真的要做吗?”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们需要钱。”
“谁都需要钱。我们有手有脚,我们可以自己挣。”她显得有些困惑。
“你以为我在这个破地方待了多久了?两三天?一两个星期?你他妈这辈子就想烂这儿了是吧!”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没什么好说的,你来还是不来?”
她委屈地把脸别了过去。
街角的一家旧货店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它们在古老的地板上的阴影交错在一起显得斑杂。在午后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我们看得见这间老屋的呼吸。我们走近店铺,门口响起了铃声。
“下午好。”店主从柜台下钻了出来,戴上了老花镜。
在我们一阵旁敲侧击的询问后,店主说:
“我这儿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你们要是买二手货,我可以再便宜点卖给你们。我这儿也收东西,肯定能给你们一个好价儿。”
他坐到了椅子上,抽起了烟斗。“自己随便看看吧,看上什么告诉我。二楼也有东西。”
我在一楼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头上戴的家伙。而晴从二楼下来,也是对我摇了摇头。她走到我身边,偷偷指了指柜台后面的房间。我明白了她的用意,掏出从艾那里借来的项链。我请店主鉴定起了项链,趁着这个当儿,晴溜进了后台。
“最多二十马克。”店主说。
“连根钢筋都不值。”我说。
店主笑了起来,说:“我这儿可不收钢筋。”
晴从后台出来时,我再次将店主引开。之后,她走过来对我摇了摇头。无奈之下,我开口问:“您这儿有收藏王室用品吗?”
店主突然眉头紧锁,变得冷漠无情。他吐出两个字:
“出去。”
门口的铃铛再次响起。走出店门后,晴似乎心情不太好,独自无言离开了。
半夜三更,我们再次登门拜访。在路上,晴问我:
“你要把艾送到萨克森,是么?”
“是。”
“你呢?不回去吗?”
“之后就回。”
“那孩子······她在那儿有家人?”
“不知道。我想有人会照顾她。”
“这样好吗?”
“你有更好的办法?”
她陷入了沉默。
我撬开了防盗门的锁,进入店门,铃声响起,我们吓了一跳,迅速躲在柜台前面找掩护。等到店内再次恢复一片寂静时,我们探出脑袋,看向里屋,似乎没有惊动什么人。但紧接着,店内的灯突然大亮。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店主竟然举着猎枪从二楼下来了。
“滚出去!”店主举枪对着我们大喊。
一时间局面变得尴尬。
这是我抹起了眼泪,说:“先生,求求您了,我们的妈妈她······我们交不起医药费。一个穿西装的意大利人找到了我们,他说如果我们能拿到那东西的话,他就,就······”我掉了更多眼泪。“我老妈从小把我拉扯大,而今天我却连照顾都照顾不了她······”
晴只是举起双手傻愣愣地站着。而店主似乎无动于衷,他再次喊道:
“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我跪了下来,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红点。“他们拿烧红的金属网烫我······如果我不听话,他们还会带走我的妹妹。”
店主盯住我们,一动不动。我回头对晴使了个眼色。她也跪了下来。
片刻后,店主终于松了口气,移开枪口向我们走来。
这是个机会,而我抓住了它。我冲向店主,夺过了猎枪,用枪托将他打倒在地。我踩着他的身子,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
“畜生!”他大叫。
我没有理会他,用袖口擦干了眼泪,说:“东西在哪儿?”
“狗杂种!”他嘴上依旧不饶人。
我开始用枪托打他,但他没有屈服。他越骂我越下狠手。直到最后他鼻青脸肿磕破了头皮血流满面,发出痛苦的惨叫。这时晴站了起来,她说:“够了!”
“不,他还没张嘴。”我说。
“为什么你们就不肯放过我们!”店主哭出了声。
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为什么你就不肯乖乖听话!”
“够了,放开他!”晴冲我大喊。
“什么?”
“我说放开他!”
“为什么?”
晴脱下了外套,举起拳头向我靠近。“现在还来得及。”她眼中涵着严厉的目光。
“别过来!”我大喊。
但她又向前迈了一步。
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就是会去做它,没有原因,没有必要,像是被命运操纵的傀儡,我注定要去做它。然而,什么又是必要的呢?
我扣下了扳机。枪里没有子弹。
晴愣住了。她眼里噙着泪水,失望地看着我。随后她毅然转身走出了旧货店。
一瞬间,我也呆住了。但我很快清醒过来。我拎着地上的老头的衣领,将他拖进厕所,用两层大抹布勒住他的脸,将他的头压进马桶里,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终于松口了。
“就在里屋。”
“放屁!”
“是······是真的。”他奄奄一息地说。
我将他扔在马桶里,半信半疑地走进后台。我看见宝贝就在那里——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的骨灰盒旁边。
摇篮里,城市安详地睡着,苍穹的黑幕将一个虚无又疯狂的世界隔开。一排排房屋紧贴着彼此,相互依靠,它们端庄而又麻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昨夜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流干了眼泪,变得无动于衷。晚风里仿佛仍回荡着夏日小提琴的鸣奏和茶叶的香气。
我狂奔至波多里诺的宅邸,拿到了钱。临走前,波多里诺伸出右手,他说:
“现在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了。”
我拒绝了他,向门口走去,守卫拦下了我。此时他又说:
“如果我坚持呢?”
我还是亲吻了他的手。
——当我回到旅店房间时,这里空无一人。
那一夜,人们睡得很熟,当他们听到哀嚎,只会认为那打扰了他们的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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