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阿提卡九月的早晨依旧热得惊人，北方的葡萄高地尤为如此。当地有一句谚语，叫做“九月高阳不起早，晚间霜冻要披袄”。由于昼夜温差极大，所以这一季高地上出产的瓜果糖分特别高，是远近闻名的佳品，每年能从与接壤的枫叶帝国南郡的贸易中获取大量的利益。
一波波的热浪催动着满架葡萄的香气四溢，有些早熟的个体已经有了发酵的酒味，令人迷醉而不由得回想酒神的狂欢时代。少年在这样的熏陶中挥动着双手大剑，表情却一如既往地专注，即使细密的汗珠凝聚成一道悄然沿着他的睫毛流下。
“罗兰德少爷，罗兰德少爷！公爵大人请您过去。”
“还有二十下。”十三岁的少年头也不回，继续专心致志地计数。
“罗兰德！”更加洪亮的叫声从更远处传来。
少年草草应付式地挥完最后几剑，随手将剑插回鞘里，扔向一边，扭头便看见一个魁梧的身躯，他的父亲竟然亲自来找他了。
“老爹早上好啊。”嬉皮笑脸的招呼换来的是狠狠踢向屁股的一脚。
“嗨！”少年机智地向边上避过。“老爹你怎么老是这一招，都不变……哎哟！”话还没说完，另一脚从另一侧重重地踢在同一个位置上。
“油腔滑调！”罗兰德的父亲，正值壮年的克奈特公爵语调中透露出威严。“你这都是在应付！待会再加一百下！”
罗兰德的表情霎时由晴转雨：“爸，不是说好每天两百下的吗？贵为公爵大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啊！再说您也知道我是真不喜欢玩这个……”
“剑术是必须的！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做父亲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吧……”显然父亲的强硬对待出乎少年的预料，他像那些过熟的葡萄一样蔫吧下来。“那我继续练了……”
“先给我过来！拿起你的剑，和我打一场。”
结果自然毫无悬念，第一回合交锋，罗兰德手里松松垮垮握着的剑就被父亲扬手挑飞到十米开外。
“真是个废物。”老公爵摇摇头，把剑收起，向着低垂着头的儿子走去。
“真的，是个废物吗？”
突然少年蹬腿向前疾跑，弯下腰，将原本已经矮小的身体压得更低。他比他的父亲要灵巧得多，在父亲反应过来之前，他便跑至他的侧面，蹬地一跃，飞腿直接袭击高大的父亲的脚踝。显然老公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脚踝与儿子的腿面撞击，向前一个趔趄，似乎就要倒下。
“得手了！”
少年兴奋地想着，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未能像预想的那样轻盈落地，而是依旧停留在空中，整个身体越升越高。
“和我玩这个，你还太嫩了点！”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少年眼中的世界上下颠倒，热血从身体的各端涌向大脑，迅速冷却下来，好像要把他的脑袋挤炸。他看不见自己的敌人，只知道自己现在正在以一种非常耻辱的姿势被自己的父亲倒提着。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敌人，这下把你往地上一砸，你就没命了。”冰冷的对话从身后传来。
“如果不用这个办法，我一点机会都没有。”罗兰德突然笑了，他很是开心，因为他看见草坪的那端，自己的妹妹正向自己走来，因为面前的冲击性场景而露出害怕的表情。妹妹看见他倒挂着的笑容，知道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怯生生地走到被击飞的剑旁，将这把大剑一点点拖过来。
“伊丽莎白，你怎么也过来了？不是叫你好好看书，要不就把房间收拾一下吗？”父亲皱着眉头，终于将倒挂着的罗兰德放了下来，不过听起来语气和缓了不少。
“你过来干什么？”被放下的少年一溜烟跑到妹妹旁边，悄悄问道。他清楚这个时候妹妹就是他的挡箭牌。
“来给你报信啊。”伊丽莎白吐着舌头，“谁知道爸的动作那么快。”
“唉。”公爵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长叹一口气。“罗兰德，如果你能少动点歪脑筋，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不说别的，拿你追伊斯科的女儿的劲头的一半出来……”
“你怎么知道……！”霎时少年的脸变得通红，盯向他的父亲，想想觉得不对，于是又愤怒地看着身边的妹妹——伊丽莎白的头扭向另一边，似乎在望着远处刚修剪好的篱笆发呆。
“那封情书写得太烂了！丢我们克奈特家族的脸！要是真让你送了出去被伊斯科知道了不知道要被他笑话多少年！”这时候的父亲，看起来比刚才对决时甚至更加生气，似乎又觉得好笑。不过很快他的表情便转为严肃。
“罗兰德，我问你，你在什么情况下要挥动你的剑？”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迷惑性，少年哑口无言，不过他的父亲也并未等待他回答。
“记住这句话，你的剑，只有在保护家人的时候才应该出鞘。不要相信所谓的信仰道义，也不要相信所谓的爱情，这些东西，和家人比起来，连一个铜板都不值。”
公爵顿了顿，似乎像是在交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罗兰德，我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记住，无论什么情况，保护好你的妹妹。”
“伊丽莎白，你也记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欺骗你伤害你，除了我还有你的哥哥。我不在家的时候，好好听哥哥的话，少捣乱。”
兄妹互相望了望对方。
“好了我出门了，伊莎，回去收拾房间！罗兰，把你的脏衣服脱下来！”奇怪的感觉刹那即逝，公爵扭头招呼自己的仆人，仆人早已准备好大小箱包，看起来像是一次久违的放松旅游。
“咦，我好像逃掉了加练的剑术嘛。”罗兰德自言自语道，忽然伸手抓住了想要悄悄溜走的妹妹：“说，你都干了些什么坏事！”
“亲爱的梅琳达：我爱你，你就像葡萄高地上最成熟的葡萄……”
“停停停停停！你居然还看了我写的情书！”
“不单看了，而且还可以全文背诵呢。……美味而又多汁……”
“好好好我这次放过你！不要再背了！太羞耻了！”罗兰德恨不得能像鼹鼠一样找个地道钻进去。“你不也喜欢布莱克那个小子吗！不也和我一样！”
这次脸红的变成了伊丽莎白：“……你……你……我和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别污蔑我！”
两个人一边打着嘴仗，一边望着离去的父亲。父亲似乎比起以前瘦弱伛偻了一些，步伐有些沉重，棕色的风衣和浅灰的长裤挂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耷拉。
很多年后，兄妹两人依旧记得这一副装束。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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