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你知道《了不起的盖茨比》吗?那是本很棒的书。”
“嗯,我知道。”
......
“你知......《了不起的盖茨比》吗?那是......棒书。”
“嗯,我知道。”
......
“你......吗?那......本......书......”
“嗯,我......”
......
......游乐园......摩天轮......孤独的少女......学校......霸凌......
......阳光......阴影......紫藤花架下的少女......令人胆寒的笑......怪物的脸......说再见————再见......
场景快速更迭,演绎着灰色的世界。
“清子......”
我梦呓一声,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记忆朦胧,一时间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手撑住地面,双臂用力,缓缓支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我跪在地上。四周黑咕隆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并且有种诡异的寂静。
片刻后,我昏昏沉沉的大脑深处涌起阵阵迟缓的钝痛,眩晕又恶心,脑袋像是要裂开来般难受,我手捂住前额,咬紧牙关,忍受痛楚。等眩晕和几乎使人麻痹的疼痛过去后,那些疯狂的记忆才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如果不是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硝石味和地面坚实的触感的话,我恐怕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刚才的坠落中,灵魂落入永恒的虚无与黑暗。老实说,要是就这么摔死了,倒也算得上是幸事一件。可我并没有死,依旧好端端的活着,这简直滑稽。我现在是彻底孑然一身了————在这黑暗之中。
我怀着一线希望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摸到了和我一并掉下来的手机,但不知是手机摔坏了,还是电量耗尽了的缘故,开不了机,无论试几次,结果都一样。做了一番徒劳无功的尝试后,我恼怒地甩开手机,不得不接受失去光源的事实。
我失去了光,失去了一种保障,我大概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地下世界了。
我手撑膝盖站了起来,有几枚零碎的石子从我身上落下,掉在地上发出响声。我的手里捏着一颗石子,捏得很死很死,就像紧紧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一直以来缠着我不放的蝉鸣消失了,地下世界恢复了不同寻常的寂静。
阿蛭和雀姐死了,清子消失了,我也根本没把握从这个地方逃出去,这场郊游已然落幕。
“清子......”
我一想起清子就不禁心碎。那个我喜欢的女孩,那个矮个子的女孩变成了怪物,不再美丽,不再漂亮,变得畸形而丑陋,嗜血又残忍。我亲眼看着她杀阿蛭,一刀接着一刀,丝毫没有犹豫,表情更是冷若冰霜。
说起来,清子为何不杀了我呢?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她的恋人?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世界的崩溃竟是如此迅疾————也许这种崩溃是虚有的,是伪装的面具,我只是看见了世界的真面目而无法承受罢了。当危险发生的时候,我束手无策,倍显无力,连从中逃脱都做不到。
我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起来,想要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人类对未知总怀有一种本能的畏惧,那畏惧是如此之强力,以便保证我们远离一些可能会引火自焚的东西,像个无时不刻都在起作用的保险装置。我胸膛里的心脏因畏惧而擂鼓般狂跳着,震音仿佛牵动了周遭的黑暗,给我空间颤抖的错觉。
在这死寂、漆黑、沉闷、无光的地下,我回忆起了外面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幽静的月光、潺潺的流水、清新又潮湿的空气、被阳光恒久照耀的原野与沙漠、波涛四起的大海——海水带起的轻柔涛声仿佛萦绕在我耳边——还有那我一向不喜的灰色高楼......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心生向往,曾经那些曾被我忽略了无数次的景色,眼下却成了我沉甸甸的慰藉,并向我散发出一缕渴望的光芒。说起来,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越是深陷绝望反而越想要活下去。
在恐惧和张皇中,我逐渐摸清了周围的情况。这是一处十分狭小的地方,左右两边是泥土的洞壁,我似乎又回到了由那些恐怖生物挖掘出来的通道里了。
摸清情况后,我手扶布满爪印的潮湿泥土,开始惴惴不安地往黑暗深处走。我的身体像是由橡皮泥捏成的一样,绵软又疲惫,但我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前进了。
由于失去了视力,我在途中不小心绊倒了什么东西,从而狠狠摔了一跤,差点磕掉我的一颗牙,热乎乎的液体从鼻腔流出,沿着唇峰钻入我嘴里,咸咸的铁锈味在口腔里扩散。我不敢去确认绊倒我的到底是什么,只能站起来继续前行。
通道出奇地笔直、平缓,没有了以往的那种曲折,径直通往无底的黑暗。我扶着洞壁,踉踉跄跄地走在黑暗温暖的子宫之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末路。
我丢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力,似乎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模糊、不再真实,它的痕迹暂时从我身上褪去了。我只记得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通道仿佛永无尽头,就像在走潘洛斯的楼梯,陷入了无止境的死循环中。但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永远这么走下去的时候,前方的通道里忽然传来一丝奇怪的声音。
我停住脚步,屏息谛听,冷汗从我额前冒出来。
声音很轻,让人想起叶子落在湖面上产生的波纹。
————不是蝉鸣,而是一种清脆的声响,像是陶瓷小器物的碰撞,听着有些耳熟。
很熟悉......我一定在哪儿听过————就在不久前。
时有时无的叮咚声向我迫近,音源就在我正前方的黑暗中。我面向黏稠的黑色睁大双眼,竭力转动眼眶里的眼珠,双腿止不住地打颤,像个确认了危险却又无能为力的盲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声音在我面前不远处消失了,听不见了,世界又重归于死灰般的寂静。
我猛然想了起来,没错,我认得那声音,不是别的,正是雀姐手镯的碰撞声————当她有意无意地挥动胳膊的时候,她戴在细长手臂上的五颜六色的手镯便会互相碰出细微却清爽的异响。
但是......雀姐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出现在我正前方的通道里,更不可能弄出那奇特的声响,除非她死而复生。我孤零零站在未知恐惧中,全身毛孔收缩、颤抖,仿佛每一根寒毛上都挂着冰棱。
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后,我继续向前摸索,步伐轻缓小心,像是在穿越雷区。在挪行的过程中,我往前的伸的手摸到了一个岔口,我顺势拐了进去,但就在进去的一刹那,我的身体撞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潮湿的泥土洞壁,而是别的什么。
我清晰地听见我眼前的黑暗中发出一声瓷器碰撞的轻响,音源离我只有一个鼻子的距离。
我失了魂般立在原地,不敢呼吸,不敢动弹,不敢眨眼,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至黑,身体得了冷热病似的阵阵颤悸。
等我再度伸手去摸的时候,障碍物却凭空消失了。
一股热流从我裆下流出,顺着大腿延下,沾湿我的腿毛和鞋袜,强烈的气味直冲鼻腔————我失禁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再觉得羞耻了——也许你会鄙夷——因为我明白,在绝对的恐惧前,自尊心什么的只是一种皱巴巴的矫饰。
我伫足不动,等待着某种结果,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再次迈动脚步,往前走。
走着走着,我突然哭了出来,稠液般的鼻涕和泪水一并流入嘴巴,我一边走,一边无声地哭泣,并不断念叨着清子的名字。直到我的眼睛干涩、生疼,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然而,正当我濒临崩溃时,通道前方却突然亮起了依稀的绿色光芒。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但稍后我意识到,那是真正的绿光————曾令我心生渴望的绿光。
通道尽头有一轮朦胧的绿色光晕,没有温度的光辉悄悄映亮洞壁。在看见绿光的同时,一股硝石的恶臭从前方飘拂而至,如剧毒的瘴气般将我包裹。从变浓的硝石味可以推断出,前方正是这股惹人厌的味道的源头————一个藏匿在世界背后的禁忌之所。
————“现在,我找到了旅途的终点,我的朋友们,我的恶魔们……”————
我望着绿色腐液般的光芒完全僵愣住了。那个连接着绿光的洞口,宛如地狱缄默冷峭的门户,也许我误打误撞找到了地狱的入口。
四下不闻一丝声响,静得彷如坟墓中腐臭的永夜。那些东西————蝉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这地方,不愿靠近。
忽然,一阵异样的战栗如电流般席卷我全身,我觉察到在那飘拂着死亡味道的绿光世界中,存在着什么东西————一种无法言表的、古老又晦涩的事物,是某种处于言语之力无法企及的暗黑边缘的物质。这种触觉般的感受如此清晰、真实、令人瑟瑟发抖,心生无限的惶恐。
我不安地站着,进退维谷,不知是向前探索,还是转身回到暗黑世界里,一番思索后,我决定走入那绿光中,因为从理性方面来讲,转身投入那些错综迷乱的通道实在是件不明智的举动————但愿如此吧。
我手扶洞壁,拖着沉重的脚步,像走向刑场的死刑犯般向绿光的源头走去。
接近那毫无生机的绿光后,我发觉空气变凉了,不再闷热,感觉寒飕飕的。
走出通道,我进入了一个地下溶洞似的巨大空间,里面浓重的硝石味使我窒息。
我并未沐浴在绿色光雨中,而是站在一片阴影的盛景下,抬头去望......
我缓缓张大嘴巴,瞪大双眼,愣在当场......
————老天啊!
仅仅是一瞥便让我精神崩溃,陷入木僵的状态。
那是凌越于理智之上的存在,任何通过眼睛窥探到它的形象的大脑都会瞬间崩溃,坠入漆黑的混乱深渊。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的通道里了。我发疯似的跑着,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嘶哑的尖叫。在看到拿东西的刹那,我的灵魂与身体失去了联系,我的身体自作主张地逃了出来,在黑暗中乱闯,撞得头破血流。
我惊恐的尖叫唤醒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邪灵,千千万万窸窣之音再度响起,如闪电般贯入我的脑海。可我已经不在意了,那些怪物带给我的恐惧已经可有可无了,我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边狂奔,边喃喃念叨着一些含混的疯话:
“硫磺、硝石、恶犬、绿石、蝉......硫磺、硝石、恶犬、绿石、蝉......硫磺、硝石、恶犬......多明拉......”
现实和梦魇的门扉洞开了。
也许我该说说我在那终焉之地看见了什么,那个东西————那个像巨石一样的湿滑物体——仅仅是像罢了——它嵌在一条似脊骨的地脉之中,不规则的、如水晶的体表流转着翡翠般的碧绿光辉,光辉形成一道冲天色绿色光柱,击穿坍塌的溶洞顶端和至深的裂谷,透到夜空和月亮之上。它如同是一个巨大的绿色肿瘤————大地的疯狂肿瘤,用血管和筋络似的恶心胶状物将自身与大地粘连到一起,好汲取丰富的营养。在那脓包般肿胀的外表面上聚满了类似眼睛图案的气孔,气孔一闭一合,像呼吸般喷出大量黄色的、有毒的、充满硝石臭的气体,使整个地表与地下空间都沉浸在那股疯狂又污秽的气息中。那道硕大的绿色光柱也随着气孔开闭而涌动着、颤抖着、明灭着。
那块绿石————我是如此称呼它的,我仅仅是瞥到了它的冰山一角,它整体的样貌便在我脑中补全。我在看见它的瞬间就了然了,那绝非是地球的产物,而是来自更加深远无序的黑暗世界。它早已超越了语言,超越了纬度,超越了一切物质————物质对它而言就像是可以无形变幻的水流————它存于一个不可被探知到的空间,而我就是误入它领域的苍蝇或蚂蚁。
清子说的是对的,多明拉之石————那块绿石非常可怕,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就是恶魔。
最主要的是————它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是具有生命形态的能被人看见的非物质。
啊!它在呼唤我,从幽冥之中呼唤着我的名字。它会思考,拥有思维,并不只是冰冷、无质的存在。
......它在呼唤我,那仿佛浓稠液体般的叽咕声在我颅内回响————
“多明拉......多明拉......多明拉......”
我被它捉住了,只要看过它一眼的人就会被它捉住,永远也无法脱身,就像是一个无法被超越的永恒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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