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自己是如何从那些幽暗深邃的洞穴里逃出来的了,只模糊记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环境中,找到了那个映着月亮微光的洞口。
我奔出长长的矿道,站在矿洞入口处,眼睛痴痴地望着不可思议的夜景和铁幕般的松林,整个人呆住了。
外边仍是夜晚,黛色深浓,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天中,月亮被锯齿状的松冠高高围起,犹如白洞,洒落下的冷蓝月光融入松林磐石般阴影。意义不明的圆月漂浮在裂成块状的蓝色云翳之上,像一只注视着破碎大地的邪恶眼睛————它在冲我笑,冲我诡秘地讥笑着!晴朗的夜空中不见一粒星,但葡萄紫的夜幕上垂着骇人的绿色极光,光带像一道道腐臭的鬼魂般不断变幻、蠕动,在无垠的夜空中漾开。月亮之下,一道令我发疯的绿色光柱从地脉尽头升起,跨过虚空,直捣大月————是那块绿石所散发出的恐怖亮光。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污秽的硝石臭,嘹亮的蝉鸣在松林乌漆墨黑的阴影里沸腾,声音此起彼伏,一重接着一重————天知道有多少怪物藏在了这片松林里。这个地方疯了,彻底疯了。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被赋予了另一种鲜为人知的生命,无数狂乱、粗鲁的谵语在我耳边回响、咆哮,那些充满邪意的窃窃私语和那种我熟悉的叽咕声交流着。整片松林都在歌唱,配上无处不再的蝉鸣,使人听了肝胆俱裂。所有的东西都在唱歌,歌颂多明拉之石的伟大......
聒噪的金属颤音似的尖鸣刺入我的大脑,我的脑袋像是要裂开来般疼痛,巨大的痛楚像一道不断蔓延的裂纹,延至我的骨髓深处,刺痛我的灵魂。
我要疯啦......
天空在旋转,世界在旋转,不停的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转动着,举世万物都立足于一个泡影般的支点,没有什么是实的,一切都像是从梦里渗漏出来的,所有的事物在我眼中呈现出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真实。
我抱住脑袋,揪扯头发,想要将混乱之源从我脑中驱除出去,就在我要将头皮都扯翻之际,身后的矿道里突然传出紧密的窸窣声,那些被我惊醒美梦的怪物在向我愤怒地迫近。我来不及多想,猛地甩开脚步,拔腿冲入松林,不顾一切地狂奔。
地上落着厚厚的松针,踩去软绵绵的,气味古怪的松香厮守着松林不见光的幽秘。我将一切干扰抛于脑后,像头受伤的野兽般机械性地在高大的松树间奔跑。
到处是张牙舞爪的阴影和凌乱的月光。
“月光、阴影、月光、阴影、月光、阴影......”
黏稠的叽咕声————
我的脑仁像是要被那来自地狱的可怕声响扯得粉碎。
在松林间胡乱徘徊一阵后,我侥幸逃出了松林,找到了那条出村的路,两座来时见过的大山的黑影遥遥在望。
身后粘着的蝉鸣与窸窣声愈来愈清晰可闻,我在路上拼命地跑,拼命地跑,避免自己被追上。一番亡命奔逃下来,我早已精疲力竭,浑身伤痛,随时可能倒下。
就在我要跑出a村村口的时候,我像是受到诱惑般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就像是回头望被硫磺与火焚毁的索多玛————
......我极力瞪大眼睛,眼角都仿佛要裂开,喉咙深处直发出惊恐的嗬声。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疯乱的图景,最混浊、污狂的幻象!是连活脱脱的疯子都不愿想象的地狱绘图!
我苟延残喘的精神完全垮了,被最后的“稻草”压垮了。
于无声的恐惧中,我再度流下了眼泪......
*****
笔记到关键处突然中断了,我亟待想要知道笔记主人到底看见了什么,便急急忙忙往后翻页,但只见后面的纸张一片空白,似乎这个混乱而疯狂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我手捧着笔记,心有不甘。事情可以进展不顺,故事可以荒诞不经,但我无法忍受这种突然间戛然而止的感觉。我讨厌吊人胃口的事,因为那类事往往有故弄玄虚之嫌。
我怀着希冀的心情往后快速翻页,大约翻了三四页样子,那断了的内容才重又接上。老天保佑,看来我不必饱受好奇心的折磨了。
在灯光下,笔记的纸张呈现出古旧的枯黄,上面排列的蝌蚪文扭曲而潦草————比前面那些字更加难以辨识,像是某个受到惊吓的疯子写的————料来也是如此。除了字迹问题外,这几页纸也是皱巴巴的,似乎在写的过程中被液体浸湿过一样。
我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挤满纸张的扭曲文字,认清后,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同时房间里那股被赋予了可怕意义的硝石味前所未有地浓烈了起来。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同一个字,它整整重复了一页纸————不止是一页,往后翻,还是;再往后,仍旧是......
整整三页都是那个可怕的字眼————
“......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蝉……”————这就是重复了整整三页纸的内容。
我不清楚这些重复的字眼和笔记主人最后看见的东西有什么联系,比起想表达什么,它更像是精神处于狂乱状态时的产物,也就是笔记主人疯了。
翻过几页纸后,笔记内容才算是恢复正常。我抖抖手中轻如纤尘的笔记本,重新拿正,凝神继续读下去。笔记剩余的页数已经不多了,就让我一口气读完吧......
*****
......
我不停地跑着,双腿麻木,没有知觉。
那可怕的蝉鸣和令人喉咙发痒的窸窣声仍紧追不舍地跟在我身后,声音从暗处,从林间,从无法窥探的黑暗之隙向我袭来。
蝉人的幻影、绿色的光亮,以及世人为之噤若寒蝉的诸多意象在我脑中不断翻涌着,仿佛是一片飘满垃圾的黑色海洋,充满死亡潮湿的阴影。
爱伦·坡、洛夫克拉夫特、安布鲁斯·布尔斯......乌鸦、格赫罗斯......鬼东西、失踪......
————我的大脑深处似乎有个东西在膨胀,毫不怀疑,再仍由它继续膨胀下去,我的颅骨就会被撑碎。
我步伐踉跄地跑过我们下车的地方,那辆抛锚的面包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凄楚的黑暗里;一边山坡上的墨竹林中亮起了恐怖的绿光,并传出阵阵刺耳的狺狺吼叫,还伴随着令人闻之色变的蝉鸣。
我一味往前冲,除了逃跑便什么也做不到了。
不知跑了多久、多远,黛色的夜晚开始渐渐褪去,圆月也慢慢消隐,天地陷入了黑暗与沉寂,仿佛世界回到了原始状态。
我根本看不清路,只能凭着感觉跑,尽量不偏离脚下的道路。由于一片漆黑,看不见,我不慎在路边的草丛中崴了脚,丢了一只鞋。最危险的一次是我摔下了一条溪涧,但好在溪涧不深,我最终还是爬了上来。
后来,我霍然看见一道惊悚的闪电从乌云中蹿下,撕裂黑暗的帷幕,世界霎时一片雪亮,洪亮的雷声滚滚不歇。闪电过后,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将我裸露的皮肤砸得生疼。
天空下起了暴雨,刮起了风,雨水非常冷,我再次被淋得浑身湿透。
我顶着如注的暴雨和撕扯着树林的狂风一瘸一拐地跑着。我实在用不出力气了。我感到嘴唇发麻,头痛欲裂,呼吸困难,连续不断的奔逃使我的体能枯竭。
一道紫亮的枝形闪电划破苍穹,照耀大地,在凛然的电光中,自然万物呈现出撼人心魄的美。
电光消失,世界复又埋入黑暗。
这时,我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摇摇晃晃往前蹒跚几步后,我腿脚一软,身体重重摔在了被暴雨鞭挞的路面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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