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双眼,见到的是过于异常,异常到了近乎正常的“什么地方”。
梓莘揉揉眼,一方面是让因为睡觉时压迫了眼球而产生的视线模糊尽快复原,另一方面则是试图通过异物接触眼球所造成的不适感来确认自己是否是在做梦,而非处在清醒的状态。
虽然视线的模糊还未缓解,但看东西模糊与否,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罢了。既然这里没有其他人,梓莘只要撩开刘海,用那只左眼来看东西就好了。比起这种事,更为重要的是,她似乎并未处于梦境之中
。
和这座城市、和她自身一样,这里是一片只能说是“灰色”的原野。但是,和城市的灰色不同,这里的灰色并非因为外物的侵蚀而生,而是这世界就是在灰色的基础上构成的。如果说现实世界的三原色叠加起来是白光,那么在这里,三原色叠加起来就是灰色的光,就是这种程度的基础差异。
比起灰色,更让梓莘在意的,是这里的天空。“天空”这个说法其实相当不准确,不过为了表示重力的反方向的具有一定高度的空间,似乎也只能用这种说法。因为这里的“天空”既没有云,也没有其他的什么正常的东西。在这片天空上,是整齐而紧密地排列着的,由无数把张开的黑色雨伞组成的巨大平面。如果从这个平面的上方看过去,应该很像是葬礼吧?与天空比起来,梓莘所踩着的“地面”反而更像天空:那是有着液态水水的光学性质,却能支撑着人站在上面的一个透明、除了梓莘的倒影却也只能看到灰色的某种平面。伞、积水和这个灰色的世界组合在一起,没来由地,梓莘想着,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然而声势浩大又如何呢,明明没有一个人会来参加。
真傻,梓莘想。
如果我死了,会有谁感到悲伤吗?虽然知道很傻,但是忍不住地,梓莘还是想了。
“不会。”就在梓莘想了这个问题的几乎同时,她就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这个声音相当陌生,但又让她觉得格外地熟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梓莘才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梓莘回过头,虽然声音并非从那里传来,而是来自更“深”的地方,但她就是知道,在她的身后有人。果然,那里有一个人站着,而且就像声音和梓莘自己的一样,那人也有着和她一样的面孔,或者说,那就是她的面孔。不同的是,那个女孩并非穿着梓莘那一身廉价的T恤衫和牛仔裤,而是穿着一套肃穆而整洁的纯黑色丧服,只在领口、袖口上有一圈轻薄的白色蕾丝作为点缀。
那是她很久之前看到过的一件衣服。也许会被说很不吉利吧,但是要说起来的话,她确实希望有一天能穿上它。尽管不是在现实世界,也不是她亲自,但她至少穿上了。
不过,这件衣服并不是很搭,或者说,她不是很搭这件衣服。看着那个好像自己的复制品一般的女孩,梓莘略有歉意地这么想了。
“为什么?”虽然注意力都放在了服装上,但梓莘是相当体贴而温柔的孩子,所以比起自己在意的东西,她更会去关注他人的感受,再说,她也不是会对他人的着装评头论足的人,就算那个人仿佛就是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她放下了服装的事,对于那个她未曾意料的回答发问了。
“因为你在期待这个答案。”
“期待?”
梓莘和穿着丧服的自己之间的距离,估计起来约有十米,而不管是她还是另一个她,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一样,是需要常人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的音量。然而是因为这个世界过于寂静了吗,这时她和她的话听起来再清晰不过,就算让关咲在自己耳边说话,也不可能比这听得更清楚了。
“你希望他人如此回答你。但这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因此,我替你做出了回答。”
“这是哪?”
因为疑点实在太多,梓莘决定,先挑最基本的问起。
“你说的‘这’是指?”
“我在的地方。”
“你的房间呀。你没有冒着大雨跑到外面去。”
“那这是哪?你在的地方?”
“你的房间呀。你没有冒着大雨跑到外面去。”
梓莘的逻辑能力稍微经受了一些考验。
“所以,你是我?”思考了很久,又或者一眨眼的时间,梓莘问道。这是她唯一能想出的解释。
穿着丧服的她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走近了她,脚上的皮鞋将在水面上点出了层层的波纹。然而虽然看起来是笔直地朝她走去,不知为何在空间上,却变成了好像她在围着梓莘绕圈圈一样。
“关咲告诉过你,世界的规则由意识的认知产生。这种唯心主义的创世理论可以用来解释我们现在遇到的状况,因为本来在这里,既没有‘这里’的概念,也没有‘你’或者‘我’的概念。但是,你,或者说我,有着这样的思维模式,将这三个概念、以及其他各种本来所没有的概念,带进了这里。”
“这里是其他世界?”
“至少,这里只有名为‘梓莘’的一个意识。”
“‘这里’到底是哪?”
“哪也不是。这里甚至不存在。”
“我不懂。”
“一定要说的话,这里是你拒绝了他人的意识之后的产物。”
“拒绝他人?”
“说是排斥更好吧。意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就像磁力,靠得越近,产生的排斥作用就越强,即使看起来严丝合缝,两个物体之间的界限还是永远存在,而意识与意识之间,也永远都不能完全地相互理解。在意识的最深处,完全排斥了其他的意识所留下的,就是这个东西。它本来应该隐藏在信息与情感之海中,只有通过最严苛而神秘的修行才能接触得到,然而是你拒绝得太强呢,还是只是恰好发现了呢,总之,你发现了意识深处的‘这个东西’,然后以你所拥有的概念改造了这里,于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里是,我的内心?”
“可以这么说。”
呵。还真够阴暗的啊。梓莘想着。
“为什么我需要说话?”
“因为这就这是你产生的规则之一。‘梓莘’是这里唯一的意识,因此你,也就是我,就是这里的一切的规则。即使在无意之中,你也给这里带来了无数的新的概念。换句话说,你所进行的就是创世者的工作,不需要任何学习和技巧,就能达成魔法师们拼尽全力也无法达到的事,然而,也只有在这里可以而已。”
“那么,你是谁?”
“‘你’和‘我’都是你因为语言和思考习惯而创造的新的概念。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这里只有‘梓莘’的这一个意识,所以区分‘你’‘我’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懂。”
“那就记着,你就是我,这么记就可以了。”
理论上来说,就应该是如此吧。但是,虽然眼前的人不管是样貌还是身材都与自己完全一致,梓莘却还是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因为她从来不会像那样说话。然而要说的话,却也只有这么解释不可。
“我们不一样。”
“当然呀。比如,你也不会对同学拳脚相向,不是吗?”
啊。梓莘想着,这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吗。
“你是‘怪物’?”
穿着丧服的自己对着梓莘笑了。那是梓莘永远无法露出的笑容,在本就满是违和感的身体上显得更加违和了。如果能够理解那个笑容的话,也许就能更好地理解自身了吧?梓莘上这么想的,但是,本就不擅长理解他人意思的梓莘,就连面前的自己的心情都无法理解。不过要说的话,能不能理解,也就是那种程度的是而已。能够理解,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倒不如说坏事还会发生得更多一些;不能理解,日子也会一天天地过下去,就算身边突然冒出这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时间就是时间,依然一如既往地向着那个固定的方向前进着,不受她的支配,不受任何人或者人以外的存在的支配,就那么温柔而无情地前进着。
所以,不去理解也是可以的吧。
“我是怪物哟,就是,你所想的那个怪物、你所推卸给的那个怪物、同时也是……”
穿着丧服的梓莘不知何时绕到了梓莘的身后,用那双和梓莘同样纤细苍白的手揽住了梓莘的脖子,将同样血色淡薄的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
“你创造的怪物哟。”
“我创造的?”
尽管是另一个自己一般的存在,但不善于与人接触的梓莘在被她碰到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一阵颤栗,但是比起心理上的原因造成的生理上的不适,梓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在意。
“怎么?还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就像以往那样?”
“我的责任,我会承担。”
“会不会是一回事,你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愿意。”
“哦?是吗?”
“是。”
“不仅自私、残忍、冷漠,而且谎话连篇。真是个坏孩子呐。”
对于这点,梓莘想要反驳,因为“坏孩子”这种说法,明显太轻松了。不过,现在的气氛上,应该不是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吧?虽然同样地也不会看气氛,但这种简单的时候的气氛,梓莘还是多少能读懂一些的。该说是如果不能读懂这种气氛的话,也许是智商上有什么发育迟缓的地方吧?所以梓莘没有说话,只是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
这感觉真怪。梓莘一边如上想着,一边这么想着。
“你认为,怪物,也就是我,当然也是你,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是齐霁被封印进来的时候吧?要说的话也只有这个能作为回答,但梓莘也只有这么想想的程度的勇气,并不能将这一判断说出口。然而,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出口,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穿着丧服的她开口了。
“不是哟。是在那之后的一点点。”
在那之后?就是说,齐霁并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梓莘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他确实改变了很多,但是在我的诞生上,他也只有间接的关系而已。”
“间接?”
“没有他的话,我也会存在,但不会成长到被你创造出来的程度吧。”
“你到底是什么?”
穿着丧服的梓莘一手抚着梓莘的脖子,另一只手则缓缓地向脖子的下方游移着,嘴也趁势咬上了梓莘的耳朵,一边吸吮着,一边含混不清而又和一直以来一样清晰地说着: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吧,不是吗?就像你的事我都知道一样。”
梓莘没有阻止她,但是,也没有回答。
“真固执呀。如果还是不能正视自己的话,本来具有的力量也会失去,那样的话,就连自己也守护不了了哦。”
“有他们。”
穿着丧服的梓莘突然放开了手,不知何时游荡到了不远的远处。
“你真的放心交给他们吗?那种动摇,就算连不属于那部分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了。”
“我……很没用。”
“所以就要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躲在别的人身后,一边盼望着自己不要受伤,一边装模作样地连对手都要怜悯?”
“一直以来?”
“不是吗?一直以来,你都躲在那个名为‘怪物’的盾牌背后。”
“不是!可以的话,我才不想当什么怪物!”
“但是,我在这里。”
“那是……那是恶魔——”
“你是个自私到了极点,同时也冷漠到了极点的人。也许有人会把这叫做温柔,但是作为你的我,完全知道你的本性如何。因为我和你一样,自私到了极点、冷漠到了极点,同时也残忍到了极点。就你所认识的所有人之中,我找不出比我还要虚伪的人了,连伪善都是在抬举你,因为你哪怕连一点虚伪的善意都不曾有过,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的自我满足,而你的人性中没有任何闪光点。所以我才在这里,被你创造出来,你现在明白了吧?”
“你在说什——”
“你根本对那些同学也好、邻居也好,什么人都好,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或者说他们的命和幸福在你眼中比一文不值还要低贱,对你来说他们存在的价值就只有让你进行那些可悲的自我满足。你想要感受那种把那些智力发育不充分、缺乏压力发泄方式的人变得痛苦、变得不幸的**,又想享受做一个献身者和受害者的道德满足。因为缺少物质条件和社交,你对满足感的获取只能通过相当有限的方式进行,所以这两种感觉对于你有着非要得到不可的巨大诱惑,而要同时得到这两种满足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不能在作为加害者的同时作为受害者、或者不能在作为受害者的同时让他们感受到不幸。所以你有了个绝妙的主意,而这个主意甚至不需要你去思考,仅在潜意识中就得出了结论,因为对你来说,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如果你是在不可抗力的条件下作出的加害行为,而这种加害行为违反了你的意志,那么你就同时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了。多么天才的想法,你所需要的就只有不可抗力,或者说,只要‘想要不抵抗地抵抗’就可以了。”
“你说的什么……”
“没有怪物。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你从来没有失去控制过,你都是出于主观故意,在完全能够控制自己身体的情况下对所有遭受过你的反击的同学进行了超过防卫必要限度但是没有造成永久性伤害伤害、仅产生剧烈痛苦的报复性攻击,然后在事发后对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撒了谎,说你失去了控制、动手的是你身体里的怪物。这就是怪物的真相,这就是你所创造的怪物,没有变异、没有救赎、没有阴谋、没有奇迹。所谓的怪物,只是你的谎言而已。”
“我不相信。”
“你超想穿好看的衣服的。你超想吃好吃的食物的。你才不会对被你称为父母的两个人感到愧疚呢,比起你,不应该是对自己的女儿感到恐惧了的他们两个赶到羞愧吗?所以本来是那种人的钱想花多少就要花多少的,但是虚伪的你反而一边说着什么‘配不上用钱’,一边做出一副主动贫穷的样子,好让自己那份道德上的虚荣心膨胀起来,是呀,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穿着丧服的梓莘不知何时又绕到了她的身后,双臂环住了她的腰,用脸颊图蹭了蹭她那同样并不细腻的脸颊后,才缓缓地说道:
“说到底啊,你真的会就那么简单地被同学们讨厌吗?就算是有着那只不同的左眼,但是要说就因为那样就会被毫无理由地讨厌乃至欺凌吗?那也未必吧?真的不是你自己故意去造成的吗?故意做出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故意挑拨起那些本来就处在不理智时期的孩子们、故意摧毁了自己的人际关系,而你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满足你那‘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自我感觉吧?你在享受那种满脸写着‘快来救救我啊’却又对所有人说着‘不要靠近我’的倒错感与优越感吧?”
“都是你的错呀。”
梓莘没有说话,但是,在她的控制之下,她的手不受控制一般地击中了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的穿着丧服的自己的腹部。那一拳有着远超物理法则的威力,不仅将那身丧服以瞬间的气压差撕裂开来,还击穿了穿着丧服的自己的腹部,鲜血与内脏在手与腹部的交界处因压力而挤压出来,一边发出黏滑浓稠的声音一边掉在水面之上、在沉入水中的同时腐坏、消失。
“别说了。”
对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梓莘这么说了。然而这次,不管是她、还是她所创造的怪物,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本就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声音’的概念都不存在的世界再次沉寂了下去,只有不时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某种血肉的声音回响着,但已经没有人能听见了。
回过神来,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不知多少时间,却还依然自说自话地下个不停,不用说有什么减小的迹象,甚至似乎还越来越大了。
梓莘出了门,没穿雨衣,直接步入了粘稠的夜色和比夜色更加冰冷的、漆黑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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