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能知道并非紫色、却又只能以紫色形容的这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的魔力,从稀薄的雾状凝成了一个闪亮的小球,小球动了起来,飞快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形的复杂轨迹。
从第一次魔法课算起,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梓莘能够使用的魔法,也就只有这个简单的“防御”了。不肯放过能够将学生关在学校的每一分钟的学校固然是进度缓慢的原因之一,魔法本身也确是一种困难的东西。比起关咲所说的“无法很好地操纵魔力”的绝大部分人,并不普通的梓莘所拥有的十分优秀的控制能力被关咲赞为“学习魔法的绝佳资质”,尚且还需要反复练习两个月之久,才能将“防御”的术式在一秒之内完成。而据关咲所言,像那样的常用魔法如果不能像肌肉记忆一样在想到的一瞬间就完成,就没有任何实战价值,就可见魔法对人类来说的确是难以触碰的领域,而能够自由使用魔法的天使与恶魔,也确不是与人类同一世界的生命。
三个月的时间,既能够改变很多事,又有很多是并未改变的。像是树的落叶这种事,看起来是一种改变,但如果更加久远地看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要说什么改变了,大概就是同学们换上了学校统一订购的“充满空间”的臃肿冬装校服、教室里的空气因为不再开窗户而越来越闷,还有就是因为和借用校舍的初中的同学“不正当交往”而有若干人被晨会上的校长点名开除。一成不变的东西倒是很多:除了植物们的落叶,还有就是这座城市的灰色、学校令人巧妙地喘不过气的作息时间、齐霁来迎接梓莘时的惊喜的眼神、再有就是关咲那一身不合时宜而又合时宜然后又不合时宜了的纯黑衣装。
时间已经是晚上的十一点二十分,梓莘练习魔法的地方正是不容许学习之外的事的课堂之中。要说愧疚,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的她,也有些“不得不闯红灯”的感觉了。身体不会生病,受了伤也会很快自愈,但是精神上终究还是会累的。就算是自觉比一般人要麻木得多的梓莘,在连续上了两个月的学之后,也明显感受到了疲劳。这种时候就要转换一下心情,比如放下数学而去学习语文,但不巧的是语文以及其它的作业都完成了,只有面前那张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去完成的数学试卷在等待着她了。所以怀着愧疚,梓莘偷偷练习起了魔法。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她只在掌心用了很少的一点点魔力,日光灯管的亮度足以将那一点的光亮吞没,不让其它人发现梓莘的秘密活动。
至少这也算是学习的一种吧?梓莘想着,不过教室的“只能做和学习有关的事”的规定,实际上是“只能做和规定的学习有关的事”,也就是说,不管是魔法的学习还是其它的学习,如果不属于高考要考的九门科目之外,也是不被允许的吧。一边这么想,梓莘一边练习了五分钟,虽然没有很提高速度,但是成功地恢复了心情。就在她想要重返试卷上时,在讲台前的沈沉突然出了声。
“同学们,把笔放下吧。”
梓莘没有放下笔,只是给沈沉分配了很少的一点注意力,听他想要说什么。
“同学们一直这么埋头学习,一定很辛苦吧?”
没有人说话,从声音判断,同样只有很少的人真的放下了笔。
“老师我也觉得很辛苦啊,每天凌晨就要爬起来,明明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下班,还没有很休息好就要再去上班。我们上班的时候还可以在办公室休息休息,你们呢,连下课时间都没几个人出去走一走。不说你们自己什么感觉,反正我看着都觉得累。”
教室中依然是同样的沉默。
“所以呢,学校决定,虽然还没到元旦假期,但是鉴于最近同学们精神不佳,明天给大家放假一天。”
然而,教室中还是一样的沉默。
“嗯?听到这个好消息,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怎么,难道大家都不想放假嘛?”
如同窗外的冷空气,教室内的气氛凝固到了几乎结冰。因为这冻结而感到了尴尬的沈沉干笑了几声,在叮嘱“不要玩得太疯哦”之后宣布了放学。然而和上一次完全不同,这时的教室里,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阴郁沉默。
关咲已经提前回去了,梓莘也就没有再刻意放慢收拾书包的速度,在没有提前收拾书包的人中比较早地离开了座位。在她经过讲台的时候,沈沉叫住了她。
“先等等。放学之后跟你说点事情。有急事吗?”
关咲已经回去了,今天应该是齐霁的巡逻,他也不会来接。没有人在等她。
梓莘摇头。
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班级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沈沉和梓莘两人。当最后一人的脚步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石英钟的滴答,以及质量不佳的白炽灯的嗡嗡声了。
“很累了吧?”沈沉问道。梓莘点点头。
“哎呀,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别看学校一幅除了上课什么都不管的样子,其实还特意请了一个驻校心理医生呢。还有这些——”沈沉指指教室周围的四个监控探头,“不只是在看你们有没有作弊,或者有没有好好听课,还能根据学生们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判断他们的听课状态乃至心理情况。其实这次突如其来的放假,也是学校安排好的,在这个绝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达到了极限的时候,让他们能够有一个缓冲的机会,就这样反复地冲击同学们的耐受极限,最大化同学们的上课时间。科技这个东西呀,既能让人更加轻松,也能让人更加不轻松啊。”
“有事是?”
“那个,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但是,这套系统还是能录到你的数据的。你的情况,嗯,就是,一直都是显示成了‘超负荷’。关咲是肯定没什么问题了,咱们学校的领导就说,让我多关心你一下,带你放松放松什么的,毕竟是被寄予厚望啊。”
“谢谢。不用了。”
“不不不,用的,用的。就算是帮老师一个忙也行,明天,跟老师出去散散心吧?没有别的人,就咱们两个,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一说,不想说的话,就当去玩一玩放松放松也行。你家里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爸爸已经同意了。”
“不用麻烦……”
“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去你家楼下接你可以吧?应该起得来吧?”
这时的沈沉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有气势了许多,梓莘难以拒绝,顺着这股气势就点了点头。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沈沉就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不见不散哦。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有人接你吗?”
梓莘点点头。沈沉于是又朝她笑了笑,然后便走出了教室,去到了教学楼的另一侧,然后脚步声就听不到了。
梓莘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了书包,也走出了教室。还没走到楼梯口,她又回去,将灯和门都关了。只靠亮度不到设计一半的廊灯的照明,走廊还是相当昏暗的,但对于梓莘来说并不算什么,所以她顺利地下了楼,穿过比走廊更加暗的操场,迈出了校门。
空荡的街上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于是连寒冷的风都变得更加寒冷了,尽管任谁都知道那只是因为夜间的降温罢了。在这条已经看不见绿色、连橙黄的路灯光都似乎要冻结了的路上,梓莘一个人走着,以比散步更快的、却又比赶路慢一些的速度走着。
然后,踏入了那条没有灯光的小径。
是错觉吗?梓莘想着,虽然说是完全熟悉了还有些为时尚早,但已经走了两个月的时间,多少还是能意识到:今天的这条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也指不出是何处不同,不自然的气氛比他人的心思还让梓莘捉摸不清。但是,那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而已: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自然再正常不过;如果有什么意外,反正,也不会死嘛。比起为这种仔细思考一下就会消失的预感,果然还是早一点回去比较重要,所以梓莘还是要穿过这条路,继续迈开脚步,朝着目的的方向走去。
“不愧是兄长大人的容器,鼻子很灵嘛。”
还未等第二步迈出,之前的预感便立刻应验了:梓莘面前的小径上,多出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如果是普通人的话 ,应该会被吓一跳吧,但梓莘并不普通,所以虽然确实被惊到了,但也只是在厨房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只蜘蛛的那种程度而已,比起这种事,梓莘反而更加在意起了面前的女孩的外表。
在这种时候,把注意力放在这种地方似乎有些缺乏尊重,但面对那种对梓莘来说过于具有冲击性、甚至还在关咲之上的容貌和服装,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的事吧。
在这漆黑的小径中最吸引眼球的,便是女孩的那头亚麻色的长发。也许是因为被关咲强行教导了关于头发的知识,单凭目视,梓莘的指尖就仿已经感受到了发丝的丝绸般的轻柔质感,虽然梓莘也并没有摸过丝绸就是了。一眼就能看出,比起梓莘的疏于打理或者关咲的差不多主义,那秀发的主人一定是在其上倾注了梓莘从未想象、也永远不会去想象的精力在打理,而那绝非染成的发色以及碧绿色的双眸和过于白皙的皮肤,让这女孩看起来就像梓莘曾经在广告中看到的玩具娃娃。
比那张欧洲脸更加夸张的,是那女孩的一幅。“连衣裙”,梓莘只能如此为它分类,但不管是繁复的皮带和绳网收束的上身、还是仿佛从未考虑过穿着者的移动的层层叠叠体积庞大的长裙,这件镶满了花边和丝带的精致衣装都是梓莘从未见识过的。即使是电视上的广告,也未有这件衣服的一半华丽。
精心雕琢的美丽、细致维护的高贵和玻璃艺术品一般的脆弱,这是梓莘对眼前的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若不是因为她刚好出现在了这个普通人绝对不会出现在的地方、说了那句不明所以的话,梓莘也许永远不会将她和那个超越常识的世界关联起来。但是,如果这世界上的事真的能按照梓莘希望的发展,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此受伤了吧?所以梓莘还是停下了脚步,右手伸进了冬服的口袋中,握住了那个孩子留下的美工刀,向面前的女孩开了口。
“目的?”
听到梓莘的问题,女孩明显地一愣:
“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排除法。”
“呵。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不少嘛。但是,别以为这样就赢过我了!”
都是什么和什么啊?面前的女孩一会儿满怀防备地夸起了人,又突然变成了暴起一般的威胁口吻,比其演技,梓莘觉得这反复无常反倒更像是不加掩饰的真心一点。都什么和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
不加掩饰啊。
“反正,总之,虽然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让我很不爽,但是我还是要向你报上我的名号:小女名为尼尔克利普拉·法·怀尔希维娅,乃是尼尔克利普拉当代家主之末女、‘侵蚀绝对者’遗腹双子之一,‘八羽之黑翼’事业。我的目的是,找到吾之兄长,带他回家。”
先不管那几句莫名其妙的介绍词,这个自称“怀尔希维娅”的女孩的话中有一件事让梓莘不得不额外确认一下。
“回家?”
“你不要用那种责备的表情看着我。对兄长大人做那样的事,我当然也是反对的,现在又说什么时机到了,让我接他回去,就是这样。你不会在想着要阻止我吧?”
看着面前这个剑拔弩张的少女,梓莘只是一如往日不带表情地说道:
“只要他愿意,我没有意见。”
“是吗?但是,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了!就让我来试试你到底有什么水平,也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我的妒火吧!”
梓莘已经习惯了被人突然袭击,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突然就挥起了拳头的人也不是一两个了,即使是那样的事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既视面对着她的是并非人类的恶魔,梓莘的身体依然按照那几乎刻入了基因的肌肉记忆做出了反应: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这正是梓莘一直以来的应对方法。若是平常人的话自然是另当别论,毕竟是受了伤也不会死的怪物,即使真的死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样一来当然也就没有了自保的必要。虽然总会以袭击者的倒下结尾,也知道了自己的怯懦和自私,但要将习惯一下子改变过来,既困难又毫无必要。
怀尔希维娅却也并没有立刻就冲上来,甚至除了将指着梓莘的手指指向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这让认为恶魔都是像齐霁一样用刀剑战斗的梓莘有些意外,但她随后便知道怀尔希维娅并非虚张声势,也知道了“八羽之黑翼”指的是什么。
在怀尔希维娅的背后,一团黑色的烟雾般的东西正在蔓延展开,在左右两侧各形成了四片同样雾状的羽翼。在这条几乎没有光亮的小径中,那八只逆着光亮的羽翼却连其表面翻腾的烟雾都清晰可见。梓莘于是知道:那黑烟并非怀尔希维娅的一部分身体,只不过是掺入了其魔力的外物。
突然,翅膀上亮起了几点白光,亮光一闪而过,紧接着的便是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的呼啸声。梓莘没有躲闪,那些飞行物也没有击中梓莘,而是插在了她脚边的地面上。那是八枚小指粗细的乳白色长钉,似乎是骨头一类的东西做的。
“怎么了?你愣着做什么?你也看不起我吗?”似乎是有所不满,怀尔希维娅收回了指向天空的手,双臂抱在了胸前。
“不。”
“那为什么不和我打?”
“没有必要。”
“啊?是说你不用动手就能打败我吗?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还手啊?我可是要把兄长大人带走啊!我可是要把他从你身边带走啊!你明白吗?如果你不能战胜我,你就要失去他了啊!”
“可以。”
“什么?”
“他愿意,就可以。”
“那你呢?”
“我没关系。”
“没关系?你说没关系?你在骗人吧?你在说谎对吧!”
“没有。”
“不要再侮辱兄长大人了!”
然而,怀尔希维娅好像更生气了。即使并非出于本意,梓莘也经常会这样伤害他人。
“我没有。”
“你有啊!我问你,兄长大人向你表白了对吧!他说了爱着你对吧!”
梓莘点点头。
“被兄长大人告白了的你呢!你是什么心情啊?你告诉我,不许说谎,你告诉我,被他告白了你开心吗?”
略微犹豫之后,梓莘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来阻止我啊!”
“我怎样都好。”
“才不好啊!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你可真是践踏了兄长大人对你的一片心意了!什么叫‘我怎样都好’啊?对你来说兄长大人是可以随便被别人抢走的吗?你所谓的重要就只有这种程度吗?你就是这样回应兄长大人的爱的吗?别开玩笑了!如果有人敢这么说,我第一个就饶不了她,一定打到她哭着道歉为止!‘只要他同意’?这算什么?把责任和过错都推给兄长大人吗?他听到你这么说会怎么想?觉得你为了他而牺牲了自己吗?别做梦了你这伪善者!你只是在通过降低兄长大人的爱的价值来自我满足罢了!我也是、兄长大人也是,完全看错你了!什么开心、什么重要,你其实讨厌兄长大人讨厌得不得了,讨厌到希望他死掉对吧!”
又来了,本来以为仅仅是人类之中,自以为了解了一切、看透了一切之后就跑来说教的人就够多了,结果连恶魔都是这样吗。
“不是。”
“那就表现出来啊!不要找借口,也不许说谎!不能正视自己的人就没有资格回应他人,所以用你的手来证明他在你心中的分量啊!来回应他对你的爱啊!”
不知为何对方生起了气,梓莘想着,不,是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说,兄长大人给你的幸福就只是这种程度了?”
总觉得,不想听。梓莘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这条漆黑的小径之中,直面着张开了羽翼的恶魔,梓莘掏出了怀中的美工刀。
“哦。这还像点样子。”
说着羽翼上又是一闪,四枚骨针直朝梓莘而来。然而梓莘并不打算闪避,也丝毫没有使用防御的想法。只是笔直地冲向了恶魔。不出意外地,四枚骨针中有三枚击中了梓莘,分别刺入了两侧的大腿和右肩之中。比梓莘想象的还要痛,她忍着没有叫出声,尽量忽视腿上的痛感继续冲向恶魔。
眼前突然一暗——恶魔的八只羽翼中,竟有一只扫了过来。梓莘起先以为那黑色的羽翼只有发射骨针的功能,但是既然对手将黑翼直击作为攻击手段之一,恐怕它们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脆弱。为了避开羽翼攻击,梓莘在双腿中试着注入了一些魔力,一跃而起,总算赶在被扫到前闪过了攻……
不,真的避开了吗?
看着羽翼扫过,梓莘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它本就扫不到人……对了!比起刚挥下时的速度,翅膀经过自己刚才的位置时,速度是不是变慢了!对手故意没有让这一击成功吗?但是为——
将视线移开
,梓莘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下挥击本就是为了诱导梓莘起跳,而身在半空、失去一切闪避能力的她,面对的是其余七只对准了她的、亮起闪光的羽翼。
剧痛在身体各处爆裂开来。纵然是梓莘,也因此叫出了声。无法控制,身体从空中坠落,中途又被挥出的那只羽翼再次确实地一击,整个人就像一只破布偶一样摔在了地上。梓莘还未能在冲击中恢复,就觉得像是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手和肩膀又是一阵剧痛,眼前所见也从地面变成了面带嘲笑的恶魔。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嘛?这不是连人类的小混混都不如了吗?”
梓莘忍痛动了动手臂,却一点都动不了,然后她才发现:刺入了她身体的骨针,每一只都以极细的丝线于羽翼相连,而不知何时已经将她环绕包围的羽翼,正是借着这丝线把她像提线木偶一般抬了起来。
若是一般人,这时就是真的穷途末路了吧?梓莘想着,但自己不一样,是并非人类的怪物,不管多么惨烈的死法都不会死去,既然不用担心会死,所以像上次一样的自爆也……
对上了眼神。
看着那双有着与晴空同样开阔的颜色的眼眸,梓莘理解了一件事:不论是能力还是预谋,都已经被面前的这个恶魔看得清清楚楚。
来没来得及从身体中抽出魔力,梓莘就被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猛烈的冲击折断了梓莘的脊柱,断裂的各种骨头刺入内脏,手臂相当地脱了臼,折成了令人胆寒的形状。张开了嘴,比哀号还要先吐出的,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其中还混合着未完全消化的食物。一边呕着血又一边想要呼救,呕出的血就这样被吸进了气管,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咳嗽,又将被刺得七零八落的内脏破坏得更加惨不忍睹。
然而,即使体内已经变得乱七八糟,剧烈的出血却很快就停止:五秒的时间,梓莘体内的各大血管已经完成了再生,内脏也扭动着排出了骨渣和碎肉,依附于血管开始了重塑。但是,气管中的血还没有排净,自动的咳嗽每次都会造成新的出血点,也给梓莘带来更大的痛苦。即使强行止住咳嗽,每一次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都会使仿佛埋着几十把刀的身体内侧再次受伤,而这些伤口又在梓莘那永不枯竭的非人自愈力下得到治疗……
比这更痛的事,梓莘也曾经经历过,但那些痛都只有一瞬间而已,要是论痛苦的程度,则完全不能与这漫长而残酷的煎熬相提并论,简直就是将这漫长的人生中的各种痛苦等比例地压缩后转化为痛楚一口气塞给大脑一般。如水蛭般粘滑而柔软,又预示着血与死亡的痛苦压倒了她。那是并非人类能够忍受的痛苦,而造成这痛苦的,也都并非人类。
当体内的痛楚像热水中的冰块般消失、只留下虚幻的恐惧,梓莘才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差距太大了,不管是能力上还是知识上,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太大了。这样下去绝对……不,不会死,所以会发生比死还要严重的事情、会发生比死还要痛的事情。不行。那样绝对不行。绝对,绝对,不想让那种事发生。但是要怎么办?该怎么办?要怎么做?要怎么做?要怎么做?
出于恐惧,梓莘转过头,将恶魔的身姿纳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之内。那眼中看到的是,身着华服、背后伸出了八只羽翼的少女的模样。
不可能。胜不过。光是看一眼就连内脏都开始颤抖了。打败这东西的方法一定存在,但能使用的一定不是自己。那还能有什么办法?那就快逃吧,就算再背对着它的一瞬间就会被整个贯穿,但是只要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好,只要能从它身边逃开,只要能不被它再……不行了,不能忍受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非要遇到这种事不可!
浑身发抖的梓莘用完全不像是抖成了这样的迅捷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是因为梓莘那狼狈的样子而觉得满足了吗?已经成为了胜利者的怀尔希维娅收起了羽翼,以毫不掩饰其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还以为会有多厉害,只能依靠气氛来战斗的家伙也就是这种实力了吧。不依赖他人,你连站在我面前都做不到啊。”
“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的,也没想怎么样啦。就是打算亲手测试一下的你自己的实力,结果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了。开心是开心,但是还是有点无聊呢。无论如何,该办正事了。来吧,带我到兄长大人那里去,否则,就打到你愿意为止。”
“没必要。我带你去。”
“唉。这样也不可爱呀。”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话,让梓莘心中一惊,但怀尔希维娅倒是没做再出什么不妙的事,只是摘下了左手的手套。借着微弱的光,梓莘发现怀尔希维娅的左手与其他部分无暇的肌肤不同,其上布满了黑紫色的疤痕和大大小小的凹陷,有些地方已经溃烂,大片的皮肤都脱落了。
还未等梓莘猜测其中缘由,怀尔希维娅已经自己揭示了形成那可怖创伤的原因:它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只与衣服一样华丽的古式注射器,习以为常地插在了左腕上,按下了活塞,随后便露出放心的表情。拔出注射器、收进腰间的哪里,怀尔希维娅对梓莘伸出了右手。那信息很明确:要梓莘扶着她。
梓莘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她的右手,随后站到了她的右侧,用左手从下方作为支撑,自己的右手则握住了她的上臂,以这种梓莘扶着她向住处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小径、来到有着光的路上,梓莘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这时,她才觉得手很酸——怀尔希维娅真的将自己的大部分体重都放在了梓莘身上。
“你知道我刚才打的是什么嘛?”
梓莘侧过脸,发现怀尔希维娅正看着自己,满脸的得意,就像个买了别人买不起的玩具而到处炫耀的小孩子。
“是什么?”
“哼哼,告诉你吧,是我自己制作的特效体力增强剂!不仅是人类,我这样的伪装态的恶魔都可以使用!只要用了它,就连没运动过的身体也可以拥有运动员般的体力!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依然相当强力哟!”
顺着气氛,梓莘问:“那你为什么还……”
“哼哼,那是因为我提前用过了我特制的魔力增强剂,大大提高了我的魔法能力!不然我可做不到同时使用八只黑翼。但是,我也承担了副作用,身体在超负荷下已经快要垮了。不过只要使用了体力剂,就立刻可以行走了!怎么样?超强的吧!”
开玩笑吗?梓莘盯着那张异国、乃至异世界的面孔,却只能认为她是发自真心地这么说。怀尔希维娅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立刻生气了。
“算了算了,我早就知道和你们人类说这些就没有好事。啊!所以说人类真是烂透了。”
“对不起。”梓莘立刻道歉。
“不,我可不接受。我都相当清楚啊,你们嘴上道着歉,其实是非常不满吧?你说了对不起,只是因为你发现我生气了,但你根本不明白我是为什么在生气!你想的其实是‘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啊太麻烦了’之类的事吧!我太了解你们了。真恶心。”
“没有。真的很对不起。”
“骗人!还说你没说谎,刚才你就在撒谎啊!明明很不想兄长大人被我带走,却说无所谓,不是说谎是什么?”
“为什么讨厌说谎”
怀尔希维娅盯着梓莘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算了。我不该用恶魔的标准要求你。你当然理解不了。”
“恶魔的标准?”
“你们人类不会喝尿的对吧?”
“一般,不会。”
“对恶魔来说,说谎就和喝尿差不多吧。不光说谎的人自己觉得,听到他说谎的人也会像你们看到别人喝尿时一样觉得恶心。”
“为……为什么?”
“天性。就像人类不会喝尿一样,是天性。”
“我知道了。对不起之前怀疑你,还有之前,对不想让齐霁走说了谎。”
怀尔希维娅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走了几步路之后,这次梓莘先开口了。
“齐霁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比我预想的聪明一些嘛。真麻烦。注意到了吧?兄长大人和我的不同?告诉你也无妨,就像人类中也有愿意喝尿的人,兄长大人他,是会说谎的恶魔。”
“会说谎?”
“对。他是怎么说他为什么被封印的?”
“因为和家人不一样,又杀不死,所以才被封印在我身上。”
“对了一半
吧。兄长大人确实与我们不同,就像人类一样,对恶魔来说,光是把他放在身边就足够难以忍受了,他又一直不愿意改正,父亲就打算把他送到人间去。但是,让他自由行动太危险了,父亲于是提出让他以被封印的方式存在。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
“对。和你说是因为杀不死,应该是为了博取同情吧。”
“他会说谎,你还是很尊敬他?”
怀尔希维娅点点头,“当然我也讨厌他说谎,但是在他身上,那也只是个难以忍受、但是不是不能理解的缺点罢了我呢,再家族中总是受到欺负。不像兄长大人和其他恶魔,我的本体致命地脆弱,大家就因此嘲笑我、排挤我,只有兄长大人一直爱护我、支持我,因为它的支持,我才有勇气改变自己、才有机会站在夺回兄长大人的第一线。所以,即使他会说谎,我也无法否定他。而且他说谎的理由,也很帅啊。”
“理由?”
“他啊,想成为英雄呢。他对你说过吗?”
梓莘点点头。
“那是他最大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应该能付出任何代价吧,其中就有说谎。”
“那,为什么要他回去?”
“因为需要。”
“就这样?”
“对,就这样。”
之后,又是如每个放学日一般的沉默。这次,直到回到住处,谁都没有再开口。走在这条光之路上,梓莘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想些无用的事,满脑袋都是那个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说要做她的英雄的、国语文头的恶魔。在灵魂共生的十五年中,他已经把梓莘的每一件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梓莘却不知道他的事。回去就问问他吧?梓莘从未如此渴望了解他人: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擅长的东西、苦手的东西……无论多小的事,她都想一一知道;不论是多么细微的情报,他都想意义了解。因为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缺乏将其问出的勇气,梓莘还是不断地、不断地想着问题,直到光之路走到了尽头,打开了那扇曾经一度被炸得粉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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