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莘是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出生的。如果若干年之后有人效法古人去写一部史书的话,在记述梓莘的出生时,也许会说“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吧?然而就算梓莘没有去问过、母亲也没有向她提起过,梓莘出生的那天,和在十二年后的那天一样,是一个令人目眩的晴天,在那前一天,也和十二年之后一样,下过一场磅礴的雨。与十二年之后不同的是,那个时候还没有“雾”;当然的,下过雨之后也不会有黑色落在地上。
不管是在宇宙的尺度上,还是在分子的尺度上,梓莘的出生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正常来说,梓莘也应该就这么一直普通下去,普通地生活,然后死亡,普通地书写下普通的史诗般的一生,然后被遗忘,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即使是在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甚了然、连感觉都不甚清楚的年幼之时,梓莘偶然间照到了父母总是藏起来的镜子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其实并不普通,至少是在身体上。
在镜中映照出来的,是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孔。在那张脸上,有两只眼睛,虽然是一左一右的两只眼睛,但是因为那只左眼是如此的异常,以至于梓莘都没能对自己的右眼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只左眼的颜色十分可憎。虽然任谁都能明白、就算是婴儿也能明确指出,那个颜色不是紫色,但是如果非要想方设法形容一下那个颜色的话,那就非“紫色”莫属。就是这样一种扭曲而莫名其妙的颜色,像是错误一样地被安**了梓莘的左眼中,任谁都能明白、就算是婴儿也能明确指出,那只眼睛不可能是那个颜色,但是要说的话,那只眼睛却又非是那个颜色不可。
那时的天真的梓莘天真地认为,即使有着那样的眼睛,自己也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虽然她也能感觉到,那种颜色不应该为任何一只眼睛所有。
结果显而易见。
不管梓莘多么主动热情、不管那些孩子们之前多么友善和睦,只要梓莘试图加入一起玩耍的行列,就会被轻则谩骂、重则扔石头地赶走。小孩子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所以梓莘一次次地被赶走,然后一次次地再次加入,接着当然是一次次地再被赶走。直到有一天,孩子们的家长偶然看见了她。
由于年龄尚小,梓莘已经记不得那句话究竟是怎么说的。但是即使是那么小的年龄,梓莘也已经能感受到一些东西,比如那句话中所包含的恶意、仇恨以及恐惧。
真正地被吓到了的梓莘向母亲哭诉了。母亲十分勉强并且相当失败地试图掩饰着叹息,刻意轻快地说着:
“那就不要找小朋友们玩了。来,妈妈给你讲故事吧。”
在那天之后,梓莘再也没有去找过其他的孩子们。并不是她不想要和他们玩,而是她知道如果再去的话,又会让母亲抑制不住地叹息了。所以在那段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梓莘的娱乐便仅有听母亲讲故事,和在自家院子的门口自娱自乐而已。
然后,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在那个丝毫不让人觉得炎热,然而闷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夏天的午后,混杂着蝉鸣和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的轻响,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默默地在蚂蚁身上浇水的梓莘耳畔响起。
“天从来没晴过啊。”那个老人说。
梓莘转过头。她不觉得那个老人是在对她说话,因为长久以来和村里人不多的接触已经让她知道,村里的大家、除了父母以外,都十分的讨厌自己,甚至有的时候她还会觉得,连父母都有点讨厌自己。看到自己的话不骂上两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主动来搭话什么的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老人的目光直指梓莘,无论怎么想,都是在对她说话。
那个时候的梓莘感到了兴奋,仿佛整个人得到了肯定一般的兴奋。所以她轻快地站起来,隔着那道看似坚不可摧铁栅栏门,想要继续听老人的话。
“天从没晴过啊,对不对?”老人确认似的又问了一次。这个问题让梓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所以她先是思考了一下:晴天是什么?她记得母亲说过,晴天就是能看见太阳,然而每次她问“现在能看到太阳吗”的时候,母亲总是说,现在是阴天,没有太阳的。那么,天就是从没晴过吧?
所以梓莘点点头。
“知道吗?在你出生之前啊,咱们县是有晴天的。还会下雨,你见过雨吗?”
梓莘知道,所谓的雨就是水从天上自己就撒了下来。那种事怎么可能啊?所以她摇摇头。
“那就对啦。你知道吗,在有晴天、有雨的时候,咱们县可好啦,每年都能收获能堆成山的粮食,这些粮食不仅能养活咱们县的人,还能被运到全国,养活全国人呢。”
梓莘并不是很能理解老人说的话,但是她大概能感觉得到,在她出生之前,晴天也好、雨也好,都是存在的。而且,那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总之比现在要好的时代。
所以梓莘点点头。在点头的时候,梓莘突然发现,老人那双清澈的浑浊双眼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不是看着那只左眼,而是看着梓莘普普通通的那只右眼。梓莘说不出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本来和蔼的老人突然有些可怕。
“如果我是你。”老人的眼神变得更加严肃了,而那严肃中似乎又带着几分期望和恳求。“如果我是你,我就还是死了为好。”
在常人看来莫名其妙而毫无道理的爆炸性发言并没有让梓莘受到很大的震撼。更多地让她动摇的,是老人身上那股仿佛要吞噬什么,又仿佛要逃离什么的气势。然而说是动摇,本就没有成人那样稳定心理的小孩子又能怎样被动摇呢?所以梓莘还是问出了很多人都不会问、却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
“没有你的话,就会有晴天、就会下雨了。”老人说罢便转过身就要走。
梓莘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地问出了一个几乎并没有经过思考的问题。在那个问题出口的瞬间,她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其实一直由村里的大家和父母若隐若现地提到或刻意不提到,并且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
“没有晴天和下雨,是我的错吗?”
老人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回过头。梓莘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老人心中那份复杂的感情的一部分。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
上了小学后,梓莘随父母搬到了县城。虽然能够具体的表述出来已经是上了初中之后的事了,但是那时的梓莘还是能感受得到,全家搬到县城的原因并不只有“想方便她上学”这么简单。
如果梓莘被大家讨厌了,那么被讨厌的仅有梓莘一个人吗?不是的,梓莘很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不是的。是被讨厌的她牵连了父亲和母亲,所以全家等同于是逃跑地搬进了城里,这种事梓莘已经能够想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对父母的愧疚,梓莘还感到了委屈和愤怒:凭什么毫无理由地讨厌我?凭什么讨要我也要连带着我的爸爸妈妈?然而梓莘既无能力、也无机会对村子里的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既是因为从那之后梓莘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里,也是因为她自知说不过那些三句话不离生殖器和亲人的大人和孩子。
再说,到了城里,就不会有人再把天气归结为自己的错了吧?天真的梓莘这样天真地想着。如果现在的梓莘回忆起那时候的自己,真傻,她只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了吧。
然而那时的梓莘并不知道后来的自己会怎么想,而且就算知道了她也一定会嗤之以鼻,因为她还相信着母亲讲过的童话,相信着爱与正义的胜利和诅咒最终会被解除,相信着自己是主角和正义的伙伴。
确实,在接下来的四年中,梓莘的日子过得和普通的小学生差不多:并不专心地上课、在课间欢乐但是有时也会生气地玩闹、敷衍地应对着占用快乐时光的作业、在假期和朋友们满街乱窜。甚至,她还学会了在父亲的终端机上玩玩游戏。
然后,平常的日子在五年级的第一天被打破了。在和开学同步的当日,最受小孩子们喜欢的门户网站上线了一部普通的少儿片。那是一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满是标签化人物和标签化题材的英雄片。在那部普普通通的片子里,有着普普通通的正义的伙伴们和普普通通的、纯粹邪恶的反派BOSS及其属下。在那些属下中,有一个角色极尽残忍与邪恶之能事,一次次阻挠、嘲笑着主角们。孩子们普遍觉得,比起消灭大反派,杀死那个角色更令人解气。
那个角色梳着一头短发,有着紫色的左眼。仿佛真人演出,从身高到面容,与梓莘不仅是在外貌上,更是在气质上都极为相似,相似到都会令人认为那在之中是阴谋或是命运。
所以,迫切需要邪恶以标榜自己的正义的少年们,瞄准了梓莘。每到下课,梓莘周围都会围起成群的男孩子。他们用孩子独有的孩子气的方式塑造着自己的正义、谴责着梓莘的邪恶。那种对正义的渴望是如此地强烈,强烈到了不管是老师的禁令还是家长的说教都被他们视若无物。就算连他们自己都知道,所有的少儿片不过都是虚构出来的、自己也不是什么有着超能力的战士,然而通过对梓莘的讨伐,他们却似乎将虚幻变成了现实。
“我不是那个角色!我也是正义的一方!”就算这么说了,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正义什么的,并不是靠宣言确立,而是由行动产生,几年后梓莘才领悟了这一点。
面对这群正义之士,在最开始,梓莘的朋友们还会帮她解围,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正义之士们不曾放弃,朋友们却烦躁了起来。最终,比起被没完没了的男生们骚扰,她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放弃那个就算不在了也没什么影响、既没钱父母又不是什么贵人的、可有可无的梓莘。就连一直被她视为保护伞的老师,在没完没了的争端之后,也选择了对梓莘说:
“你就不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原因?不就是因为这只左眼吗?
然而医院什么的早就去过了,抱着牺牲视力的决意也戴过美瞳了,然而就算用纯黑的隐形眼镜遮住,那抹任谁都能知道并非紫色,却又非紫色不可形容的颜色依然清晰可见。那还能怎么做呢?还能怎么做呢?
梓莘留长了左边的刘海,一直留到了能遮住眼睛的程度。在几个月的等待之后,在带着潮湿气味的卫生间里,那面老旧而认真擦试过的镜子里,梓莘第一次没有看见自己的左眼。然后,在那天晚上,新一集的英雄故事中,那位与梓莘形似且神似的邪恶角色留长了头发、遮住了左眼,冒充着正义之士加入了主角一行,然后杀死了主角最亲密的朋友。
于是,当然的,第二天,梓莘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小小的正义的英雄们将失去“挚友”的愤怒和痛苦一股脑地发泄在了梓莘的身上,那份悲伤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有的人甚至一边骂一边哭出了眼泪。小小的正义的英雄们将从大人那里学来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其真正意味,只知道是用于表示自己愤怒的形容对方之卑贱、恶劣的最具攻击性和侮辱性的词句一股脑地倒向梓莘,而仅仅倾倒一次都不足以平他们心头之恨,所以不管是上课中的小纸条还是下课后的空气的震动,梓莘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这些来自正义、面向邪恶、收件人是自己的恶意。甚至在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写完作业后打开终端,看到的也是社交网站中个人主页下满满的恶意留言。
如果是普通女孩子的话一定会哭出来的吧?但是梓莘依然相信着,即使那份相信已经开始动摇,她还是相信着,相信着童话和自己看过的的唯一的那本漫画。不管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她都要反驳每一个人,试图说服每一个人自己并不是什么邪恶的反派。
崩坏由此产生。
不相容的两类人都坚决标榜自己是正义,最终用于裁决的不是理论和证据而是力量。正义的小小的英雄们在某一天察觉到了这理所当然的一点,于是在无休止的谩骂后,不知是谁在愤怒和羞辱中第一个诉诸暴力。
就算相信正义必胜,梓莘至少还是知道,面对这么多的男孩子,自己完全不可能是对手。梓莘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回过神来,却发现那几个男生倒在了地上,自己却完好无损地站着,除了手指有些疼痛,身上并没有任何不适。然而这次胜利并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即使是一瞬间的一点点的高兴都没有。看着躺在地上的同学们露出的痛苦万分的表情,她想的不是这些人曾经如何欺辱过自己,而是,他们该有多疼啊?
事情毫无悬念地交由老师处理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老师半信半疑地采信了梓莘的话,警告小小的正义之士们不要做傻事。然而即使是思维能力健全的普通人,有时也会对法院的判决满不在乎,更不用说情绪化的孩子们面对的既不权威也不具有什么强制力的老师的教训了。满口答应着老师,小小的正义的英雄们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复仇。
于是,小小的正义的英雄们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梓莘,一次又一次地施展起拳脚。就算梓莘躲进女厕所,小小的正义的英雄们也能找到名为支持正义、实为由恶作剧心理驱动的女孩子来将她拽出来。但仅仅如此的话倒也还在正常的范围内。然而最让梓莘感到无力而悔恨的是,不管自己是如何想的,就算在他们动手前跪地求饶、心里想着“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只要受到暴力相向,不知什么时候梓莘就又会“回过神来就看见大家都躺在地上”。
就算和老师这么说了,老师也不会相信。就算和大家说了,大家也只会把这当成嘲讽。所以暴力的频率一天比一天高、参与者一天比一天多。最开始是同班同学,接着是同年级的同学,再之后是高年级的同学……一次次的事件让老师再次变得厌烦起来,甚至不再教训那些教训了也没有任何作用的复仇者们,反而要将责任都推给梓莘一般地说出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梓莘一直不知道父母用了多大的代价才把自己留在了学校,但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个小数目。那之后,停课和罚站成了家常便饭,老师甚至不需要过问情况,只要简单地告诉梓莘处罚是什么就好。父母为了经济上的问题做了很多兼职,就算周末也难得休息。虽然看起来他们相信梓莘控制不了自己的说法,但是梓莘还是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出责备。
就算向他们道歉,他们也不会接受。就算想住手,手也不会停。连拳头上的疼痛都让梓莘觉得已经是很疼很疼了,那么倒在她手上的同学们又该有多疼啊?他们有错吗?他们有什么错呢?说梓莘是邪恶的吗?
说到底啊,除了梓莘自己,谁又能证明梓莘是正义的呢?是村子里的孩子们吗?还是那个老人吗?还是正义的同学们吗?是老师吗?还是父母吗?
在仅有自己一人的家中,梓莘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想着,想着,直到上夜班的父母都已经回来了也没能睡着。所以梓莘听到了父母那不愿让她听到的话。
“你说这孩子,打谁不行,偏偏把厂长家儿子给打了。”
“行了行了,也不能怨孩子,那混小子就不是个东西。”
“你说她就不能克制着点?”
“孩子是什么样你我最清楚。她要是能克制,还能闹到现在这样吗?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个。”
“哎哎,别和我提起来……光想想就睡不着觉……”
“都是命啊,命。”
然后,在某一刻,梓莘明白了。
诅咒。那个颜色是诅咒的颜色。
是啊,凭什么自己就肯定是正义的呢?就凭自己认为自己是正义吗?如果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小偷,那是否盗窃的行为就是正义的了?
说到底啊,相信正义也没什么不对的吧?那么让那些孩子们所遭受了那样的痛苦,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吧?再进一步说,那样努力而老实的父母也没有什么错吧?那他们所遭受的这些不幸又应该归结到谁身上呢?
“等孩子再长大点,咱俩就去外省打工吧。”
“……你是要,跑?”
“跑吧。不然呢?”
“……也行。孩子虽然这样了,我看,她也能照顾好自己。”
“对。然后在咱们一边打工,一边打听,看看谁能给孩子治一下……”
“这有能治的吗?”
“万一有呢。”
“唉。试试吧。”
然后,梓莘明白了。那个答案是如此简单明了,只是由于视角的不同,梓莘才花了这么久来发现它。正如那天那位老人所言,梓莘这个人,不,这个怪物自始至终就不应该存在。自己就是所有不幸、所有痛苦的根源。
都是我的错。梓莘明白了这一点。
梓莘睁开眼睛。
在记忆中,自己是躺在地上、被铁管碾死了。然而痛觉并没有像曾经跳楼时那样残留下来,话说回来自己躺的地方也完全不是马路上。
这是一个纯白色的大坑中。不过虽然四周都是一样的纯白色,但是梓莘却能轻易地分清楚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仿佛纯白的并不是那些水管、沙石的外表,而只是它们看起来是那样罢了。
真傻,这也太混乱了吧。
梓莘闭上眼睛,又睁开。刚才的想法太过诡异,梓莘甚至以为自己得了脑震荡。但是周围依然是一片能轻易区分出哪个是哪个的、混成一片的纯白,只有天空是一如往日的灰色。
对了,书呢?
毕竟值不少钱,新的教科书是万万不能丢的。然而就算找了一圈,梓莘也没能找到那只布袋和里面的书。
说到底,这里是哪?
想着也许是被送到了别的地方,梓莘从地上爬起来,然而这个坑很深,梓莘并不能看到外面。不过没关系,梓莘可以爬上去。虽然对自己的力气不抱什么期待,但是在有那么多落脚点的情况下爬上去应该不成太大问题,虽然那些落脚点看起来——
梓莘踩上一根纯白色的、锈迹斑斑的铁管,然而还没等将重心移到那上面,那根铁管就化作了白色的粉尘,随着气流的轻微搅动飞散开来了。
看起来很易碎。但是梓莘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这么快就被证实了。这样的话,那些看似是落脚点的东西也一样不能用了?那自己要怎么出去啊?
不,等等,既然纯白色就带表易碎的话,那为什么自己脚下的地面没有变成粉末?以及是不是这个坑的壁也能被粉碎?
梓莘盯着自己的脚走了两步。脚下的地面虽然没有粉碎,但是自己踩上的地方会掀起一小片粉尘。
是了。脚下的地面也一样会碎掉,但是并没有铁管那么快,仔细看看的话,刚刚自己站的地方还有一对不浅的脚印。
梓莘先试着尽可能地往上走,然后在脚差不多能够到的地方把手放了上去。随着手的接触,一些粉尘飞了起来,随着轻微扰动的气流在空中纷飞。比起脚,用手接触让纯白色的土变得更加易碎了,仅用了十几秒,梓莘的手腕就没进了坑壁中。又过了一会儿,梓莘觉得足够深了,才把手收了回来,而坑壁上就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坑。
梓莘又在高一些的地方用同样的方法打了几个坑,白色的粉尘像雪一样在空中飞舞。然而不像粉笔灰,这种粉尘就算吸进鼻子里也没有一点感觉,打在脸上也察觉不到一丝异样。
要说的话,很像诅咒之雾。
但是像诅咒之雾什么的,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而已,像也好不像也罢,梓莘的攀登并不会因此而停滞或是轻松一点,所以梓莘还是攀登着。
虽然坑不是很浅,但也不能说深,所以梓莘不需要再打更多的洞,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够够到坑顶。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力气比想象中要稍微大了一点,爬上来什么的还是能够做到的。
就算已经有心理准备,梓莘还是稍微有一些被吓到。在她眼前的,是和刚才坑里一样、能分清哪个是哪个的、混成一团的纯白色。那些楼、那些树、那些石砖……这里是那条小街,而自己刚才爬上来的坑则是在小街的人行道上,坑的中心就是自己刚才被铁管刺穿时躺的地方。
是因为连自己这样的异常都能存在,那么还有什么异常不能存在这样的印象所致的吗?虽然感到了一瞬间的惊讶,但是梓莘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陷入慌乱,不过说起来其实普通地陷入了慌乱的话才是不正常吧。但是冷静归冷静,梓莘并不会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更不会去寻找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一状况的方法,毕竟,已经没什么更糟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而且就算去思考——
望着这条匪夷所思的街,和街之上的灰暗而阴郁的天空,梓莘对自己说着:
也完全不明白。
这时,梓莘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的一个黑色的东西。虽然其他东西就算是变成了纯白色,梓莘也能说出那些东西这个是这个颜色、那个是那个颜色,但是在这一片纯白的街上,只有那个东西还是原本的的黑色。
梓莘伸出手看了看。那只手虽然有些苍白,但确实是皮肤的颜色无疑,没有和街上的东西一样变成白色。所以,那个东西是梓莘的一部分?梓莘倒没有记得自己有带出过那种接近一人大小的黑色的东西,但是和她一样的也就只有那东西而已了,虽然不是很指望能够找到书,梓莘还是打算去看看。说是不离开这里也无妨,不过老实说不离开的话,至少会让父母担心的吧?那样可不行啊。
这样想着的梓莘慢慢地往那个东西的方向走去。踏在地面上的每一步都会激起一小片纯白色的粉尘,梓莘注意到,这些粉尘不是和刚才一样随着空气的扰动乱飞,而是被一股微风一样的气流吹动着、统一向一个方向飞去了。接着她注意到,不仅限于她所踩的地方,路边的纯白的建筑物上也像冒烟一样,缓缓地放出一样的白色粉尘。
这个世界在崩解。梓莘不禁这么想。
真傻。她又想。什么世界崩解不崩解的。
那个黑色的的东西离梓莘不远,也就几十步的距离。但是等到走得足够近了,梓莘才发现,那个黑色的东西其实是穿了一身黑衣服的人。那人应该是女生吧?一头长发披散着,身上穿着黑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和破破烂烂的黑丝袜,脚上的鞋则比丝袜还要破烂。而她似乎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趴在地上的,所以梓莘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那是一个人。
死了?还是受伤了?不管到底是什么状态,总是看那个样子,总不会是遭遇了什么好事。这样想着的梓莘,稍微犹豫了一下,快步跑到了那人的身边,跪坐在了地上。
“你还好吗?”她问。由于头发过与散乱,梓莘还分不清那边是那人的脸,也就没有办法试呼吸,只能先问一问了。
“嗯……”那人发出了轻微而脆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是没有力气说出来。如果梓莘见过喝醉酒后睡在大街上的人,也许会把那些人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吧。
“你有没有终端?我叫救护车来。”梓莘想了想,也许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式。她不是没有自己的终端,然而她一直觉得那种东西带在身上除了会更快的坏掉之外也不会有更多的区别,毕竟总是在害人的自己,完全不能想象还有救人的机会。
不,一直这样想以致这个时候没有能叫来救护车,也是我害了她吧?梓莘不禁这样想着。
“不……”那人的手动了动,嘴里漏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什么?”
“不……”那人的手像是在找什么一样来回拍着地面,但是也许是伤势过重的原因,拍得很软弱。处于担心她伤到手,梓莘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尽管如果可能的话她绝对不想这么做。
“不要……”那人一下握住了梓莘的手,力量之大与刚刚的软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梓莘愣了一下。
“那个……”
“不要!”那人突然大喊了一声,整个上半身从地上弹了起来,但紧接着又是一声痛苦的叫声,那人又再次躺下了。但是和刚才不同,这次她开始大口地喘气,头也在左右摆动着,似乎是终于恢复了意识,在确定周围的环境。当然的,她很快注意到了梓莘,和自己正与梓莘牵着手的事实。虽然并没有放开手,但那人手上的力度明显小了很多,符合了重伤该有的脆弱。
“那个……”
“梓莘?”几乎完全无视了梓莘的张口欲言,那人突然叫出了梓莘的名字。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虽然一瞬间这么想了,但是嘴上却下意识回答了:
“对。”
那人似乎突然松了一口气。
“什么啊……真是……原来你没死啊”
浑身冰凉。要形容梓莘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唯有这个词能够形容。不,也许比这还要更加可怕,已经完全不只是掉进冰窟窿里那么简单的事了,要说的话就是本来就在冰窟窿里却没有意识到,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周围无论哪里都是坚如磐石的寒冰了。
是啊,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最后的,也是最不能为人接受的秘密,就这样在高中的第一天被发现了。要说之前的种种还能用科学来解释的话,这个就完全是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吧?只是之前那种程度,就已经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生了,如果这件事也被发现了……
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如果说之前的日子都是躲在房间的一隅假装自己不存在,那么这件事被发现后恐怕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被允许了吧?如果说之前还有某个虚假的容身之处的话,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连那个奢侈的假象都被撕碎了吧?如果说——
“真好啊。”
诶?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意料之外的话语。
“为什么?”
因此,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完全下意识地就那么说出来了,梓莘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但是又完全没办法把张开的嘴硬生生再合起来,就那样问出了那句话。
“啊啊……唔……为什么……什么的?梓莘你不觉得活着很好吗?”
就这样把话题停止吧!随便说点什么别的都好,或者就这样走掉就好,别再说这些了!然而虽然这样想着,梓莘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又没经过思考般地说出了:
“不觉得。”
“诶?……”
梓莘发现自己的胸口有点难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虽然可以肯定不是那种近期发生的,但是梓莘也能感觉到,那是一种简单地回想一下就能想起的感情。然而这种感情有些太过强烈,梓莘完全没来得及回忆,就在这个感情的支配下说出了话:
“你是什么人?”
虽然梓莘并不想问出口的,但是要说的话,这个感觉是确实存在的:地上躺着的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虽然是刚受了重伤的样子,但是除了刚才稍微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慌乱,一直都十分从容,声音虽然没什么活力,但也不像是有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有的痛苦。还有,知道梓莘没有死,却没有预想中那么惊讶,这个人……
“啊啊……开学的第一天秘密就被同班同学发现什么的,真是……”
一个词引起了梓莘的注意。
“同班同学?”
对啊。这个人应该是和自己一班,所以才知道自己名字的。不过是初中?还是高中……不对,这个衣服和头发,总觉得有点眼熟……
“哈?我说,你该不会还没认出我吧?”
“……关咲?”
虽然话语脱口而出了,但是梓莘其实还没有开始回忆,然而就这样下意识地说出了词语。因为没有意识,所以这个词说出后,就连梓莘自己都在一瞬间没能想起这个发音代表的到底是哪两个字,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了,接着就像是水闸被打开,记忆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黑衣。长发。咖啡。天才。
为什么?梓莘问自己。明明只是一面而已,为什么会对这个叫关咲的人有这么深刻的记忆?要说的话,简直就像是已经认识了好久,不仅是一个学期或者是几年的事情,要说的话,仿佛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
真傻。梓莘想,大概就是因为那个特立独行所以记忆深刻吧?要说的话,也就只有这个原因而已了。
“哈啊,还记得的话就太好了,不过不是刚想起来的吧?嘛啊不过也没关系。那么,虽然现在有点狼狈,但是还是来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吧!我是关咲,表面上普通的学习顶尖、运动万能、魅力出众而且钱多到花不完的天才少女,然后,我的真实身份是——猎魔人。”
沉默。
“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被恶魔猎了就是了。”
在说什么啊?这人?猎魔人?恶魔?
“啊啊,虽然我还看不清你的脸啊,但是猜测的话大概是那样,所以不要一脸不可思议的好吗?我说,都经历过这样的事了,你也多少注意到了吧?所谓的恶魔是真的存在的哦!然后,消灭它们,就是我们猎魔人的职责了!明白了吗!”
那个在胸口鼓动着的感情……越来越强。
“恶魔……?”
“现在还没有详细解释的力气,所以你知道是超——混蛋的东西就是了。放着那种东西不管的话会有被害者的吧?所以就需要我们猎魔人来保护世界不被破坏这样。”
“那怪物呢?怪物也能消灭吗?”
“大部分被叫做怪物的都是被人类目击的恶魔啦,所以应该也算职责的一部分吧?怎么……你知道有那种东西?”
那个鼓动着的感情带来的是胸口仿佛要炸裂般的痛,然而这份疼痛却催促着那份感情更加的炽热起来。
“我知道。”
梓莘跪了下来。
“是我。”
笑着,抓住了关咲的手臂。
“所以杀了我吧。”
风和尘埃的产生都变得强了起来,整条小街像是弥漫着暴风雪一样,虽然会感到寒冷,却并不来自皮肤。
“稍微冷静下来了吗?”
躺在梓莘怀里的关咲问着。梓莘点点头。
真傻,梓莘想。刚才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啊?真是,竟然直接就问出那种事……
就算要说,也要在充分证明了自己是个怪物之后啊。
总之就是毫无疑问地被立刻拒绝了,然后在一通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要负责起看护关咲的状况。
虽然声音还算有精神,但是据本人说,有精神的也就只有声音而已了。关咲似乎确实受了很严重的伤,接着在就要被敌人杀死的时候,敌人突然停手然后跑掉了。再然后,就是自己找到了受伤的关咲。虽然也问了关于一开始那个“不要”的事,但是关咲推说不记得了,梓莘也没有必要追问,所以也就那样放着不管了。十分钟之前,说是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要换个姿势促进血液循环什么的,就变成了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姿势。
“这是哪儿?”刚刚顾虑到关咲的状况,梓莘并没有问太多问题,但是现在既然关咲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了,那么梓莘也就觉得可以稍微问一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毕竟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书什么的是没什么希望找到了,那么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会住处了吧?毕竟虽然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的也算是好事,但是不回去的话果然还是会造成很多麻烦。
“是哪儿嘛……简单来说的话,这里就是结界啊结界。”
“结界?”
“啊,不是那种被一堆不能通过的空气墙包起来啦。要说的话,就是那种,嗯……、一个假的、小规模的异世界吧?”
“……异世界?”
也就是说,真正的这条街还没变成废墟?那回去的时候买个水龙头吧?
“广义上讲,是这样的。不管对这里做什么,真正的世界都不会收到任何影响。要是放在外面,这个规模的破坏可是会把整个地区的猎魔人都吸引过来啊,但是在结界里的话,别说这种了,就算是威力再提升个几十倍,外面也不会有一点察觉。”
“那要……怎么回去?”
“一般的话从出口出去就好了,但是这个结界的设置者貌似考虑到了,所以设置的那个唯一的入口是单向的,属于只能进、不能出的类型。不过也只限于在结界还存在的时间内。”
“……”
“理论上来说,结界是个最理想的战斗场地,我们不用担心造成的损害,可以以最佳状态投入战斗,事后也不用清理战场。不过设置结界的难度……怎么说呢,难过头了。如果对付的敌人是需要结界才能对抗的对手,如果有设置结界的力量的话,早就把那家伙干翻三四次了。而且因为不是真正的异世界,结界需要持续消耗魔力来维持,而那个魔力的量也相当庞大……既是精密的术式,又需要庞大的魔力,那么像刚才那样的超——大爆炸,应该足以让这个结界加速崩坏。现在冒出的这些白色尘埃,就是构成这个结界的魔力脱离术式的产物。照这个势头的话,大概只剩几分钟了吧。结界崩溃之后,里面的人是不会随之消失的,应该会在入口处出现吧。理论是这个理论,不过我还没实际经历过所以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就是了。”
“也有……我们就这样消失了的可能性?”
“完全可能哦。”
关咲轻笑着这么说。梓莘能感觉到,关咲确实相信有那种可能,而即使这样她也能这样子笑出来,大概是因为,对于自己的死这一事,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了吧?换句话说,她真的是在赌上性命……
“说起来啊,光问我了,你的事我还没怎么问呢。”
然后,关咲这样说了。不过,其实,这也是早晚都会被问到的东西了。不只是因为问出了那种愚蠢的问题,在那个必死无疑的场面被看到的时候,就注定了会被这么问了。
“等下能去你家吗?”
然而,预料之内的提问环节,其内容却相当出乎意料。
“什么?”
“我说啊,待会儿能不能去你家啊?”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东西,但是他人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吧?所以梓莘还是知道的,那个被称为“家”的东西,指的是她的住所。
“为什么?”
不过,明白其意思并不意味着会同意。毕竟,就算关咲是猎魔人,也不排除她会受到那个“诅咒”的影响。如果因为自己而让保护城市的猎魔人遭遇不幸,梓莘想着,那自己就更加罪无可赦了。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对这一类的事知道多少。要是到你家去的话,总比在这进行检查要方便得多吧?然后要进行说明的话也会方便不少。虽然去我那的话会更方便一些,但是也不知道你身上还有什么魔法在,如果和我那边的防护相互干扰又来个爆炸什么的,恢复起来麻烦死了。”
“我身上有魔法?”
“不然你是怎么活到现在……啊抱歉。”
“没关系。”
然后,又是如雪般冰冷的沉默。这沉默似乎为小街的尘埃添了一份白色,在狂风的裹挟下以两人为中心旋转着。尘埃构成了风,风又将小街上的万物撕碎,造成了新的尘埃。就在这样的循环中,眼前的景色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不只是因为被尘埃的暴风雪所遮蔽,也由于光线本身就翻腾、扭曲着。这种扭曲不是热空气折射形成的那种表面上的扭曲,而是来自更深层,深到就连梓莘也能察觉到:空间本身开始崩溃了。
快了。梓莘这样想着。
突然,梓莘回到了小街的入口。
虽然还是一样的灰色天空,但是空中没有那种白色的尘埃,建筑物也都是原来的颜色,没有变成那种分得出各自颜色的纯白。小街上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或者说,完全相反地一如既往,拥挤到怎么想都是难以通行的程度。
刚开始,梓莘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所以做了个梦,但是怀里却有着沉甸甸的感觉。她低头一看,关咲确实地躺在那里,现在正稍微有点吃力地想要爬起来。
这么说,刚才的不是梦?
真傻。梓莘想,连这样的人生都不是一睁眼就能醒来的梦了,只是那种程度的事的话,怎么可能是梦啊。一边这样想着,梓莘一边伸手将关咲扶起,然后自己也站了起来。
“还算幸运啊。”关咲明显也没觉得有多幸运地说着。
是不幸吧?梓莘却这样想着。要是和能够避免今后的不幸相比,自己消失所能造成的麻烦明显不是什么问题吧?不过是麻烦而已,和不幸所带来的痛苦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吧?
“嗯。”但是,还是习惯性地表示了赞同。
“那么,带路吧?哦对了,附近有超市的话就稍微绕一下,我要补充一点咖啡库存了嗯。”
“嗯。”这么答应了的梓莘,第一次带着其他人走上了去住处的路。
一路上,除了告诉关咲哪里有超市,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稍微绕一下,并且随后拒绝了递过来的咖啡之后,梓莘没有说一句话,倒是关咲喝了罐咖啡之后,已经完全不需要梓莘扶着,很有精神地一边用终端看着漫画一边走着,还时不时对漫画的剧情发表一下意见,就像刚才的虚弱都是假的一样。就这样,两人走到了“幸福源”那满目衰败的大门口。
“哈啊?你住这?”
梓莘点点头。
“嗯?怪了啊……你之前上学吧?”
梓莘点点头。
“嗯……那我应该见过你啊……算了先不管了,上去再说。”
“你住对面小区?”
又是下意识地,这句话脱口而出。
“嗯?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啊?”
“没什么。”觉得自己话太多了的梓莘选择了不要继续下去。
“唔……不是啊,那个,你猜的蛮准确的,我是住在那边。不过啊,你怎么猜出来的啊?应该不是乱猜的吧?”
“只是感觉。”
梓莘当然不会说出真实的想法。毕竟,那样又麻烦,又没有什么意义。老实说,刚才不说就更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太长时间没和人说话,有点不会控制了吧?在小街上遇到关咲之后,似乎有点难以控制自己了。
真傻。梓莘想着。很想觉得厌恶,很想觉得讨厌,很想觉得这样是错的。但是,不论如何告诫自己,心中却还是涌出了久违的感情。
走过灰尘筑成的走廊,打开贴满什么、又将其撕下,反反复复直到某方放弃了的灰蓝色防盗门,梓莘站在门边,示意关咲进去。她突然有点想知道,上一次有人走进这扇门,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是在几十年前,就算没有朋友进来,也还是会有收水电费的人找上门来吧?然而在一切都能通过终端机解决的时代,就连收水电费的都成为历史了,除了今天这样的情况,还会有谁来到这里呢?不,就算有愿意来的人,梓莘也不会让她们进来吧?那么,为什么关咲就可以呢?
为什么?
据说,当要分辨一句话是否可信时,只要问“为什么”就可以了。梓莘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信,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
她如此问着自己。为什么要让关咲进来?难道不是已经决定一个人背负所有的罪过了吗?就因为关咲有解决这个“诅咒”的可能吗?就因为关咲是什么“猎魔人”吗?难道这样就可以逃避所有的命运吗?难道猎魔人就不会被牵扯进这份不幸吗?而且说到底啊,这个名为不幸的人生,真的是“诅咒”吗?
在那本唯一的故事书里,在梓莘面前被藏起的童话中,主角都是“被诅咒的公主”。父母将那种东西藏起来,不就是因为觉得梓莘是那个“被诅咒的公主”吗?但是,就算他们没有注意到,梓莘也注意到了:童话中的另一群人。就算是在没有诅咒的童话中,他们也如常存在着:
怪物。天生的怪物。
如果梓莘一出生就是怪物的话,所谓诅咒又从何而来呢?将这样的命运冠以诅咒的名讳,不是因为希望着有解除这个诅咒的方法吗?然而命运和诅咒不同,就像DNA上的遗传疾病,就算使用了药物,也只是治标而已吧?如果这个人生是错误的话,如果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怪物了的话,如果就是这样原理的人生了的话,又从何而来解除的方法呢?
必须阻止。必须控制。必须保护。
在一切没有太晚之前。
“关咲。”
“啊?怎么了?”
“谢谢。再见。”
在关咲有所反应前,梓莘闪身进了屋,飞快地关上了门。随着铁和铁碰撞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也稍微打开了的东西也一起闭上了。为了防止门再次被打开,梓莘飞奔进了卧室,扑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九月的天气还很闷热,而且突然进行这么剧烈的运动,又蒙在了被子里,所以出了很多汗,这也是正常的吧?梓莘这样想着,试图为快速被浸湿的被褥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虽然也不是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这样就好了,没错,就这样就好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摧毁自己,这样做就好了。如果能将这些都合理化的话,梓莘就什么都能承受,把一切都承受的话,不说拯救,至少,大家就不会因此在这令人哀伤的世上再多一份痛苦。只要这样想的话,这一切就都是正确的。只要这样想的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对,只要这样想的话……
“我说啊——”
是幻觉吗?耳边突然响起不该响起的声音。
“你突然关了门哭起来是什么情况啊?”
梓莘钻出被窝,眼前是被打开的窗户,和站在窗边、面色微红的关咲。
“我可是吓了一跳啊,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就走了窗户。我说,喝了这个冷静一下,然后给我好好解释解释吧?”
白瓷般的手,递过来一罐咖啡色的咖啡。逆着光,关咲血色不足的脸上,是怎么看都发自内心的、装作满不在乎的担忧。那是完全没有其它顾虑,只是单纯地在为梓莘思考的、久违了的表情。
狡猾。不管是在那之前、那个时候,还是在那之后,要评价那个表情的话,梓莘都会这么说。如果是梓莘的话,不管是从前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只有那个表情绝对不会背叛,只有那个表情绝对想要留住。就算是怪物,也还是会有想要的东西吧?越缺少的东西就越想要,也是有这样的原理的吧?
一如既往,不可抑制的、始于悲伤而终将归于悲怆的坠落开始了。如果是小说的话也许会这么说吧?梓莘突然这么想着,却也突然没有在意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样接下了那罐咖啡。
毕竟,自己是怎么想的,说到底,也就是那种程度的事而已。
“哈啊……有点棘手啊……”
几乎是埋在咖啡罐里的关咲,在听完梓莘的描述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如上的话。
“被人打的时候就会无法控制地反击,然后受了伤也会很快好,甚至死都死不了吗……怪不得那个时候你没事,不过这样的话事情就有点可疑了……啊对了,抛开后面两条先不论,被欺负了反击是当然的吧?难道就任他们为非作歹啊?”
梓莘没有说话。看着那样的梓莘,关咲叹了口气。
“我说,他们那个行为,明显就是校园霸凌吧?让他们长个教训,不是蛮好的嘛?但是看你的意思,难道还能是你做错了哦?”
“嗯。”
“哈?我说啊,被欺负了当然要打回去吧?”
“嗯。”
“所以说啊,有什么好自责的啊?”
“如果,那不是欺负呢?如果他们做的都是正确的呢?”
“……哈?”
关咲揉了揉太阳穴。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们欺负你是对的?”
梓莘点点头。
“开什么玩笑!我说啊,那种事别人也就算了,你怎么都能觉得是对的啊?”
“那,什么是对的?”
“啥?嗯……反正,欺负人这种事就是不对的!”
“如果十个人觉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另一个人觉得相反的做法才是正确的,那谁是正确的呢?”
“不管有多少人,错了就是错了!”
“那一个人,凭什么能说那是个人是错误的呢?”
“这个不能只看人数的吧?又不是民主表决。再怎么说,还是要讲道理的吧?”
“如果大家都有道理呢?”
“哈?怎么……”
关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张着嘴却没有继续发出声音。
“大家有什么错吗?”
“怎么说……欺负人都是……不对的吧?”
“如果是怪物呢?如果我是怪物,那讨伐怪物这种事不是完全正确的吗?如果我不是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这样的身体,不可能不是吧?”
“不,也不能那么说……”
“不然呢?不然还能是什么?”
“呃……那个,超级英雄,之类的?啊,你看嘛,漫画里不是常有的嘛,突然得到了什么非常厉害的能力,然后行侠仗义啊什么的。”
“英雄会让别人幸福吧?”
“啊……是吧?”
“但是从我出生以来,一直在让我身边的人遭到不幸。这样的话,我应该不是英雄,而是英雄对立面的那个吧?”
“这什么逻辑……”
“那和我对立的人,不就是英雄吗?”
“等等啊,让我捋捋……”
“所以,那不是欺凌,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证明完毕。”
“给我等等啊!”
关咲似乎有些生气了。这让梓莘有些许的奇怪。
“你这个也太奇怪了吧!至少给我觉得自己做的都基本上是正确的再以此为前提进行证明啊!突然假设自己做的都是错的当然会有这个结果吧?”
“我的身体已经是怪物了,至少,我还不想让思想也变成那样。”
关咲放弃般地用手扶着额头。
“算了算了……还是先找个办法把你的身体治好先……”
“辛苦您了。”
“啊啊啊!别用敬语啊!真觉得辛苦我了的话,事情结束之后请我喝咖啡吧!”
“好。”
“好归好……完全没头绪啊这!以前也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猎魔人的数据库里也没有相关记载,老实说我也真是被难住了……不过,解决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之前和我交手的那个恶魔有可能是冲着你去的,那个东西可能知道点什么也说不定。要不,就问问它吧?”
“怎么问?”
“简单。”
关咲翘起二郎腿,笑着说道:
“打败它就行了。”
完全不像刚刚差点死了的人会说的话。要说的话,这个人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吧?在那个瞬间,虽然对关咲很失礼,梓莘还是这样想了。虽然没有和人对上眼神的习惯,也没有观察别人的锻炼,但是仅凭关咲的一举一动,梓莘还是能感觉到,无论在哪个方面,关咲都有着一个巨大的空洞等待着填满,而她本人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而假装没有注意到,要么就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却又没注意到那种感觉。
真傻。梓莘想着。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事啊?只要关咲能治好自己,或者杀了自己就好了,对关咲关注越多,只会增加她遭遇不幸的可能吧?但是就算这么想了,梓莘还是难以忽视那个空洞。如果是之后,或者是很久之前的她的话,一定会发现:那个空洞的感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嗯……说了这么多,也该换我给你介绍一下情况了吧?虽然还不能解释你的问题,但是让你了解一下相关的事情,应该也有所帮助的。嗯……从哪说起呢?就先说恶魔吧,反正从哪说都一样啦。”
关咲拿出了一罐咖啡,打开拉环,喝了一口,似乎是像润润嗓子,接着便说了起来:
“恶魔这种东西啊,虽然确实存在着,但是其实,是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
然后,一上来就做出了自相矛盾的混乱发言。
“那么,它们是怎么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中的呢?对了!它们其实是异世界的生物!然后,在很久之前,它们突然发现了闯进我们世界的方法!于是,它们就开始利用那个方法,进到我们的世界中作恶。然后,为了抗击它们,一直守护着人类的天使们,通过将恶魔的受害者们复活、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成为猎魔人的方式,和恶魔进行对抗!”
用明快的的语调说着相当脱离现实的话,虽然看过那个满是白色的伪街之后,梓莘还是能在理智上相信这种事,但是真要说的话还是没什么实感。不过,比起这种没什么所谓的事,梓莘注意到了关咲话里的“某件事”。
“你……死过?”
“啊——”关咲一脸“说错话了”的表情。是啊,如果知道说话的对象是想死而死不成的怪物,也会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吧?不过,梓莘其实并没有在意那种事。对于死亡,她有其他想问的。
“死,是什么感觉?”
“哈?什么感觉啊……嗯……没什么感觉吧,至少我是突然一下就被告知我死了什么的。所以关于死后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抱歉啊。”
“没关系,嗯……你觉得,死而复生是好事吗?”
“哈?嗯……反正,总比死了好吧……”
有点羡慕。梓莘这样想着。如果没有这个诅咒的话,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的怪物的话,也许,自己也能觉得活着比死去更加幸福吧?
“对不起,那个,你继续。”
“嗯?啊啊……刚才说到哪了?啊对了,就是那个,总之要对抗的话,也要借助一些比较强大的力量,也就是魔法。人类原本是不能使用魔法的,但是成为猎魔人的话,就可以使用魔法了。
“魔法呢,就是将魔力按照一定的方法流动,对世界本身进行极小规模的修改,进而达到不同的效果。这个效果的种类非常多,数都数不清,但是在天使们长久的研究的基础上,已经有一套适合战斗的、非常实用的魔法供猎魔人学习了。当然,魔法是很难的,所以也有不自己制作术式,而是使用在制作时已经刻好术式、只需要供给魔力就能发动的魔具战斗的猎魔人存在。魔具的发动是要简单很多,但是不够灵活,坏了的话也很难修,和魔法比起来各有优势吧。
“然后呢,是魔力……这东西就比较玄学啦,谁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魔力,反正用着用着就能感觉出来已经用了多少、自己还剩多少什么的。然后,也有不把魔力注入术式里,而是直接发射出去的战斗技巧,不过老实说一般又难,效率又低……”
“初步介绍的话大概就是这样。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嘛?”
“魔法是怎么修改世界的?”
“……啥?”
“为什么魔法可以直接‘修改’世界?”
“哈……怎么一上来就是这种问题啊?说到底,我也就是个打手啦,这种问题也太学术了吧……”
“为什么?”
关咲一脸“输给你了”的表情。
“你觉得,让世界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什么?”
“……宇宙大爆炸?”
“是意识。”
你在开玩笑吧?有那么一瞬间,虽然很失礼,梓莘还是这样想了。
“别那么一脸难以置信啦……世界就是这么诡异的东西哦。打个比方吧,如果你面前有一只猫,但是世界上所有有意识的个体——当然也包括那只猫自己在内——都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一只狗,那么这只猫就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狗。如果世界上所有有意识的个体,都觉得‘狗可以飞’,那么狗就真的可以飞。”
“……但是,猫还是猫啊?狗也不可能会飞啊?”
“不。当所有的意识都那么觉得的时候,猫就是狗,狗就是会飞。明白吗?精神直接地改变了物质。甚至,改变了规律。”
“……改变规律?”
“你觉得,世界的规律是从世界诞生起就注定了的,还是一直在变动、完善?”
“……其实后者是对的?”
“正是如此。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是我看过资料库里面的文献,目前主流的观点是,世界最初的意识在认识世界的同时构建着世界。也就是说,世界上那些最初的意识通过‘认为某物有某种属性、认为某种规律应该存在’的方式,形成了世界最初的规律。在这些规律的基础上,世界万物运行着,又被后续的意识观察,后续的意识再由观察得出新的规律。新的规律再影响物质运行、物质的新的运行又被新的意识观察到……就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
“……那这么说,世界应该很不稳定才是。”
“为什么?”
“因为……既然,意识能改变规律,那,规律不是一直都在改变吗?”
“红色。”
“……什么?”
“说到红色,你会想起什么颜色?”
“……红色。”
“就是这个道理。意识的惯性是很强的,就算是完全疯狂的精神病人,其意识的最深层也保留着对世界的最基本的认知。那么,疯狂到连那个最基本的认知都被扭曲了的人,能否就此改变世界的规律呢?”
“……不能?”
“NO!”关咲非常有气势地伸出手指着梓莘。“答案是不一定!你知道,除了惯性之外,另一项维持着世界规律稳定的要素是什么吗?”
“……什么?”
“基数。”
“……奇数?”
“基数!基地的基!基数!要知道,光是人类就有这么多,每个人都有很高级的意识。那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人类、动物、细菌、外星人……当然了,还有那些存在形态和我们不同的意识体的意识,这些意识加起来,又是多么庞大的意识呢?”
“……那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
“你知不知道这么一句话,所谓的‘天才都是疯子’啊。”
“……什么意思?”
“与总体相比微不足道的单个意识也能改变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对世界产生‘合乎原本规律’的新的认识,也就是所谓的逻辑自洽。在现有的前提和结论中,加上自创的小前提,这个小前提就是世界新的规律。”
“……‘革命性的发现’?”
“领悟的蛮快的嘛。”关咲说着,打开了一罐咖啡,喝了一口。
“这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体系,那魔法……就不应该存在。”
“在我们的世界确实如此。但是,不要被人类的意识束缚住了哟。”
“……”
关咲又喝了一口咖啡。
“世界的规律就像一张巨大的纸。在远处看,是非常平整的一张,但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纸的表面其实比地球上最险峻的山岭还要凹凸不平。换句话说,小规模的违背规律是完全有理由存在的。这种小范围的纵容,来自于不同形式的意识的共存。”
“不同的……形式?”
“不是所有的意识都和人类一样,也不是所有的意识都有和人类相同的逻辑体系,你能理解吧?”
梓莘犹豫了一下,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也就是说,世界的规律包含‘存在违反规律的规律’这一条。而那个‘违反规律的规律’的一种就是魔法。”
“那,为什么人类不能用魔法?”
“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啦……但是十分困难就是了。具体的原理我不是很懂,应该也是和意识的形式有关系吧。”
“那,为什么猎魔人可以?”
关咲喝了一大口咖啡,目光越过梓莘的肩膀,眺望着窗外。她在看什么?梓莘没有必要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但她大概能猜到:
她什么也没在看。
在那一瞬间,梓莘似乎在关咲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这感觉稍纵即逝,但那余波还是在梓莘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个印记,会在之后的故事中一次次坚定而微弱地提醒梓莘那一瞬间的存在。
“大概,我们也已经不是人类了吧。”
于是,梓莘明白了对话开始时,关咲说的那句话。恶魔也好,魔法也好,猎魔人也好。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应存在,至少,不应存在于人类之间。或者说,恶魔也好,魔法也好,猎魔人也好——当然还有自己这个怪物也好,根本就不应存在。
啊,对了。
梓莘想起了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这件事比起不着边际的恶魔、魔法、死和自己都重要得多。要放到天平上的话,就是一边是蚂蚁,另一边是中子星那样的状况。
书,忘记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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