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玄赶到登霄楼的时候,酒宴尚未开始,不过列席的诸位大臣家眷倒是基本都已经到齐了,空着的桌案算上他那一张也就不过四五张而已。
按照大周的惯例,尚书令的位置一般是与司空相对的左侧第一,果不其然,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姜冽臭着一张老脸,另一边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姜子明一脸促狭地指了指姜冽身边的空位。姜子明已然出仕有了列席的资格,姜冽身后的位子自然便是给姜子玄预备的。
“又迟到了。”经过姜冽身边的时候,就听见姜冽暗暗说了一句,虽然还没开始,但是大家都来的差不多了,他这个时候才来自然算是迟到。
“路上耽搁了一下。”姜子玄自然不能说什么,只能低头听训,再抬头,只看见隔着过道斜对面,皇甫明德身边,皇甫旻也是一脸促狭地盯着他,指了指她斜对面的方向。他侧过身,只看见在一边司寇上官明松身后的位子上,坐着与他同车回城的上官琰,桌子上摆着一支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白玉笛。
……莫非发现了?姜子玄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支原本属于女子的八孔洞箫此时正系在他的腰带上。对于皇甫旻和姬铭晦而言,白拾舟基本就是绝对的敌人,那上官琰作为白拾舟的门生自然就是一丘之貉,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他和她甚至交换了随身乐器,怕不是第二天就要给他先来个鸿门宴,接着皇甫旻那边磨刀,姬铭晦一脸笑意盎然地跟他说两条路你自己选。
……还是一直瞒着比较好。姜子玄看着皇甫旻那一脸好奇,翻了个白眼,坚定了瞒下去的信心。
静了静心,姜子玄开始打量起四周的面孔。周朝典制三公九卿,现在场间便除了司空兼大司马白拾舟之外基本都已入席。文官列左,以尚书令为首座,尚书令便是他老爹姜冽,往下依次是太常司空际,司寇上官明松,太仆种泰道,司农白潼观和宗正姬焕。而武官席右,便是以司空兼大司马白拾舟的位子为首,往下依次是大将军皇甫明德,光禄勋明光玉,卫尉苏子墨和廷尉尉耀。其中皇甫明德虽然是大将军,并非三公九卿,但是大将军之职乃是名衔,战时便代行司马事,是若非白拾舟权势遮天,皇甫明德本就是大司马,因此他也列席九卿,也算是“代司马事”。
三公九卿之中……姜子玄右手四指下意识地弹着几案,用余光审视着列席的诸位大人。司寇上官明松是天水上官家的老二,也就是上官琰的二叔,以姜冽对他的评语来看,虽然说有些怯懦,自己成不了气候,只能在阉党之下求生存,但据说还算是个好官,皇派官员若是能进他的大理寺,虽说皮肉之苦免不了,但总归还是能留下一条命在,总好过被阉党头号疯狗廷尉尉耀扔进诏狱,在他的经营之下诏狱根本就不见天日,据说在里面住上七八天,没死的也自尽了,也不知道尉耀兢兢业业替阉党秘杀了多少异己。而太仆种泰道……据说就是糙汉子一个,也没什么心眼,掌管皇家车马也并非是什么权位彪炳的职权,不过挂着九卿的名头罢了。不过倒是听说这人爱憎分明,经常在天子面前说阉党和司空的坏话,也就是他没什么实权,白拾舟都对他不加一哂才一直做到现在。
而司农白潼观……乃是白拾舟的同胞亲兄,但二人却完全不像是兄弟。白拾舟除去贪权之外,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儒,这是全天下儒士的共识,虽然贪权,却不求私利,若非身立阉党,被尊当世圣人也不奇怪。但是这个白潼观却是个一等一的小人,司农之位虽然因为立身过高,经不过多少油水,但是这位子上所有能揩的油水他通通收入囊中,国库出给王畿耕农的春耕之种,十分里他都会收走半分,司农六年,据说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本人官风也是吃拿卡要雁过拔毛,只能说世事弄人,司空如此人物,竟有这般亲兄。至于宗正姬焕,本身便是出身姬氏的闲散王爷,掌管的又只是皇家事务,因此与朝堂来往甚少,姜冽对他也语焉不详。
而武官这一边……白拾舟和皇甫明德自不必说,明光玉乃是当今天子手上仅有的嫡系,乃是与天子幼年相识的好友,可说是彻头彻尾的皇派,由她掌管宫城戍卫,可以说是给皇族所有人乃至全天下的定心丸,也是平衡所在。而苏子墨就有些奇怪,他算是白拾舟一手提拔,但据姜冽说他经常和皇派的人不清不楚的,也可以看做是和姜冽一样的骑墙派,这样的人掌管京城治安,也可以说是让所有人都放心的平衡布置。
所以说……朝堂高官之中,只有姜冽一人是彻头彻尾的骑墙派,不偏不倚。苏子墨虽然看似与姜冽差不多,但他本质是既可以是阉党也可以是皇派,而只有姜冽,是既不是阉党,也不是皇派,就连皇甫明德都算是皇派,只有姜冽一人不移不摇,别人骑墙是找机会跳一边,姜冽就把墙当自己的根据地,不得不说,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持身至今,姜冽的手腕真是堪称第一等的人物。
这么一看老爹比我想的还是要强一点啊。姜子玄示意一边的宫女为自己斟一杯酒,漫无边际地想着。
要是他这份手腕不用来骑墙该多好。不过这话姜子玄也只能想想,姜冽入仕之时正是阉党皇派血腥厮杀的时候,上官家前一任的朝官,当时的司农上官明桧,也就是上官琰的父亲,就是在那是为皇派所构陷,最后自尽于大理寺。在那样的时代,姜冽能做到这样,真的已经算是倾尽全力,姜子玄也知道,自己对于父亲的逆反和期望,只不过是身为局外人那一点希望更好的妄想而已。希望能够再好一点,连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再好一点”,希望已经从那个时代挣扎了出来并且屹立近二十年的父亲做到,本身就有些吹毛求疵或者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也轮到他了,虽然很不现实,但姜子玄比任何人都渴望做到父辈没能做到的那个“更好一点”。
“话说,爹,司空怎么还不来啊?”姜子玄拎起第四杯的时候,终于收获了姜冽的怒目而视,只好惺惺作罢,学着其他胸无点墨的世家子弟一样和父母交头接耳起来,“今天可是灯会,天子都快到了,司空再怎么藐视天子也不该这样吧?”
“司空说他今天有些琐事,可能会晚些过来,”姜冽瞪了一眼姜子玄手边的酒樽,拿过来就是一口闷,“刚才董大人已经过来知会过了,武官首席缺席,由我这个文官首席上去点今天的头灯。”
“……这真不是藐视天子么?”姜子玄脸抽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有什么琐事能比这天子朝臣同列的灯会还重要?”
“所以说你还小,这朝堂的许多弯弯绕你根本不懂。”姜冽瞥了一眼自己看似奇才却净问弱智问题的小儿子,差点笑出声来,“你看全朝堂的大臣加上天子都不在宫城和官署,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你猜谁有那个权力过来把天子架回去开晚朝?所有人都在这里,那你说是谁在处理?”
“……大上元的,节假,能有什么要紧事啊?白司空一向注重形象,这种攒人望的时候缺席,莫非还真有什么大事?”
“这都不好说,要立即批复的未必是大事,可能只是急,也可能只是多,最坏的可能就是……”姜冽看着斜对面白拾舟的空位,皱了皱眉,用同样的低声答道。
“军报?哪州的老百姓终于苦不堪言造反了?”
“这话不能乱说!”姜冽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姜子玄缩了缩脖子,但紧跟着姜冽也叹了口气,轻轻点了下头,“但真要是军报也真不意外,上次你大哥回老家扫墓你犯病没跟着回所以不知道,那时候家里的佃户已经交不起租子了,是你大哥力排众议免了佃户六成的地税,又给他们补了一个月的缓期,又给他们每六家发了一头猪,这才在下个月收了一个月的租子回来。咱家青州已经算是还不错的地方了,听说益州差点闹出灾荒,是益州太守强征了世家的存粮才度了过去,玄儿你说这样的世道,若真有陈胜吴广之流,是不是也委实怪不得百姓?”
“是啊,阉党在外勾结藩镇鱼肉百姓,就不说我们或是皇甫上官这般雄踞一郡的大族,便是一般富商小门也开始搞什么土地兼并,原本是自开耕田的农家,不由分说抢夺土地。我听上官琰说,他们天水郡早已经没了农家,全是佃户。”姜子玄也叹了口气,“我们乐安郡也是这样?”
“姜氏族地还有些许农家,但族地之外已经尽为佃户。”姜冽同样叹气,“那些族老们一个一个都说京中有我们大宗一支足矣,实际上我批回去的乐安郡孝廉,十个有九个姓姜。一个一个都说自己有地不被饿死就行,一个一个家里全是佃户。百姓个个面黄肌瘦,也就是今年青州风雨都不错,没闹灾,百姓还能过,这要是摊上蝗灾水灾,百姓吃不起饭,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哦对了,因为你久不回乐安郡,当时你大哥就自做主,把你那二十亩田也划给了他自己,你以后要是回去记得找他要,地要不回来也可以要钱,反正你姑姑还在家里,你大哥不敢私吞。”
“……这事爹你现在才告诉我是不是有点晚了,搁别人家里这可就直接兄弟阋墙了我跟你说……”姜子玄无奈苦笑。
“你从小读的都是圣贤书,你老爹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那我回头跟我哥说地就给他了让他管我一辈子吃喝嫖赌爹你看怎么样?”
“吃喝就是加你双筷子,你就是没给他地他也不能看你饿死,”姜冽耸肩,“嫖赌你要是敢沾把他逼急了,我估计他能把你腿卸了再养你一辈子。”
“……那我还是弄个官养活自己吧。”
“刚才我还没问你,”姜冽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已经和上官家的上官琰搞到一块去了?”
“人家登门相邀,我总不好拒绝,再说人家以后说不定还是我同僚,总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姜子玄尴尬微笑企图搪塞。
“那你解释一下你的笛子怎么在人家那?”姜冽一眼看穿。
“爹我就是难得发现同龄子弟有和我爱好相同的,再说人家上官琰那一曲《霜天鹤唳》吹的真的不错,知音之间互送乐器不是挺正常的嘛。”
“上官明桧的女儿啊……”姜冽敲着案面,一脸若有所思,“白司空的学生,想来文才应该和你相差仿佛,看起来你似乎还挺中意人家……这笛箫和鸣也很难得……”
“……爹你在想什么?”
“你虽然还没及冠,但也到了许亲的时候了。”姜冽语气轻描淡写,“天水上官和我乐安姜氏正好门当户对,为父只是在思忖若是与上官家结亲,会不会有什么涉及党争不方便之处。”
“爹这事能不能求别操心?就算我看上人家人家还未必看上我呢。”姜子玄翻了个白眼,“再说,现在上官氏当家是上官明松,算是司空一派,你这贸然结亲,怕不是昭告天下我姜氏选了司空。”
“从你交了沉舟园序的时候,我们姜氏就已经被人看成是司空的人,至少也是司空要拉拢的人了。”姜冽不以为意,“至于你说的人家心意那就更不是问题了,你们都知音了,还要怎样?必然笛箫和鸣啊。”
“爹求你别说了……”
姜冽笑了笑,也不再继续戏弄自己儿子,转身正坐了回去。姜子玄叹了口气,扭过头,正好看见另一边上官琰也在看自己,看见他的目光,上官琰微微一笑,拾起案上的玉笛冲他比了一下,姜子玄讪讪一笑,又移开了目光。
成亲啊……真是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啊……姜子玄摸着自己腰间的紫竹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他的婚姻就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门当户对见都没见过的世家小娘子,然后生个儿子继后香灯,就和大哥,老爹,乃至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
果然,欲望这种东西,没有生长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一旦生出苞芽,就会像野火一样肆意成长,完全不受主人的辖制。姜子玄抚摸着那支洞箫,眼睛里闪着幽亮的清光。
“天子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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