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的门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眉头始终紧皱。身边有好几团用过的纸巾。每当楼梯有人走过她都会抬头去望一眼，当对方继续往上走或打开某一副门进去，她的脸上就会显露出说不上是难堪还是懊恼的表情。
尽头没有窗户，光是从楼梯的窗透过来。可也只有余辉才洒得到年轻女人站着的这副门前。风吹不到这里，高涨的气温升腾，在她周围压迫。女人的短袖隐现水渍。她深深地叹一口长气，用后脑顶着墙，双肩尽可能离开，双手在腹部互靠，闭上双眼。眼皮隐约跳动，汗水依然在流。
手机响起。等了一会，她迷糊地张开双眼，疑惑地环视四周一会。
“找到辉予了吗？”接通后手机里的第一句急切的问话传出，她的脸显得很失望，甚至有些沮丧。
“没人应门，”陈文盈怯生生地说，“到底会不会给错地址......”
“不会的，找到他立刻打电话过来。”对方打断了她的话。挂机了。
陈文盈用白色的布鞋拼命跺了两脚地面。回答她的是楼梯传来的脚步声，她把头转向楼梯，紧张地握住手机。出现了一个像牛一样喘粗气的光头大叔，满脸怨恨和汗水。
两个女生从楼上下来，高跟鞋“笃，笃，笃”地响，走到二楼的转角稍作停留；不过没有议论就继续往下走。她们互相嬉嬉笑笑，在一楼时向正在看电视的房东打了个招呼，随即跨出门去。
一副门打来。她的眉头动了动。一个穿着黑衬衫磨白牛仔裤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满是胡渣的长方形脸上挂着笑容。在关上门的瞬间看到了她，嘴里翁动了一下。两个人僵持了一阵，男人从裤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悠悠闲点上，疑惑地逗留了一阵。烟的气味在他走后仍弥漫不散。陈文盈打了一个喷嚏作为送行。布鞋在楼梯敲出节奏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顿了一下才呼出，似乎要呼出很多怨气，然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突然，她跺了几下脚，径直往楼梯走去。楼梯二层与一层的转角处有一个垃圾桶，她停下来用纸巾擦了一遍脸，丢进去又继续往下走。
租房出去有一间士多店，里面是两个光头老人在聊闲天。话题没有中心，天南地北乱转，双方感慨颇多，不断拍击自己枯瘦的膝盖。电视机播着配过音的《天龙八部》独自运转。他们略了一眼走进去的陈文盈，随即又再次回到本来的话题。吊扇在天花板“哄，哄”作响，陈文盈打了一个冷战。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冻的旷泉水，付钱后向老板借了一张凳子坐在门口。老板眼神有些厌恶，人虽然还在和另一个聊天，眼却斜睨过来。
气温似乎蓦的又升高不少，各种吵闹声一下子铺天盖地像沙漠暴一样袭来。虽然夹在两栋建筑之间，太阳还是晒着了女人。她的水喝了快一半，从瓶子散发出的冷冻气息愈来愈稀薄，上面滴下的水珠漫开在地面一堆小纸巾团旁。巷子里行走的人多起来，走过一个她瞧一眼，眼神很迟顿。老板的眼神仍是那样怪异。作来背景音乐的电视在播广告，没有一人的眼睛在上面停留过一会。在老板站起来时，她受了一个激灵似的也随之站起来，老板被吓了一跳。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陈文盈多谢了老板借凳后急急走了，老板站了一会，又重新坐下和另一位老人闲扯。
林辉予拎着一个塑料袋上楼。他拉了拉衣领，让风灌进去。走到门前准备用钥匙开门他才发现了陈文盈跟在他后面。
“请问？您是林辉予吗？”陈文盈胆怯地开声询问，他在脑里搜寻有没有这样一个邻居。
林辉予眼里满是疑惑，手上的钥匙停下来。他的汗把头发粘在一起，像刚洗过一样。不断有汗水滴落在楼梯砖块上。
“你是住在这里的？”尴尬气氛僵住片刻以后，陈文盈抢先一步用手指着他的房门，细声问。
林辉予眼睛浮现怒气。
“找他有什么事吗？”他反问，背正挡住窗射进来的阳光，门显得更加灰暗。
林辉予看见陈文盈拿出手机来后神情更加厌恶，双眼冰冰的。
“这是你的照片吧？”陈文盈拿出手机对着林辉予，上面有一张照片：一个平头的人，岁数将近二十左右，穿着淡蓝色运动服。他窝在床上睡得正熟，对外面一切懵然不知，像一个大小孩，木板床边有两个枕头，一个既薄又矮，一个肥肥厚厚。一张冬被，一张夏天薄被，全被踏得乱七八糟。他本人就陷于这混乱的中心。“你是不是有一个叫做林万昌的哥哥？是他叫我来找你的......我们能不能进去说话，这里很热。”
林辉予犹豫了一会，还是打开了房门，里面的热量比外面要稍微缓和。
“为什么不买一把伞？女人似乎是很喜欢随身带一把这样的东西。”林辉予把门关上的时候，用不知是讥讽还是关心的语气问。
“出来太匆忙了，”陈文盈说，一面在手机按下号码，“让你和你哥说吧。”
林辉予没有响应。
“给你。”林辉予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陈文盈却先一步递过手机给他，“你哥吩咐，一找到你就打电话给他。”
“哪你？”
“啊！......”陈文盈不好意思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红着脸说，“我一直忘记了介绍我是谁。在外面等到我的脑袋发胀了。我是你哥老婆。”
林辉予径走进了他的卧室里面，泡面的味道还是没有消散。
“进来吧，风扇在这里面。”
房间很小，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后几乎没有活动空间。太阳只使整个房间焗热，仍旧的昏暗。他把袋子往床一扔，满是汗的衣服脱直掉扔下地上。然后打开床上的吊扇，桌上的电脑。
“喂。”手机那头传来响亮的说话声，林辉予想大概是按上了免提。陈文盈走到房门见到林辉予脱掉衣服，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找到你弟弟了，”陈文盈激动地说，“可他......要给他听吗？你想听吗？”
林辉予走进厕所打开水龙头，扯下紫色手巾擦了几把脸和身上的汗。裤子的皮带部分全湿了，汗还不断地冒出。
“你多说几句话吧，我在他房间里面，”林辉予听到陈文盈说。
“辉予！爸他病了，很危急。”说到这里手机那头顿了一顿，接着传来焦急的话声，“他想见见你啊！听到吗？爸快死了，你不能在外面继续呆下去，他现在唯一想见到的是你！”林辉予没有说话，电话那头却一口气地说下去，“他认识到自己错了，你离家有十多年了，什么恨还消还消不去的？那不是什么绝不可原谅的大事。爸很闭塞，可他是旧时代的人，那时的人就是这样，他们的脑子里满满宣传讯息。不仅那时的人是这样，就连现在的人不是也受着那各种各样的观点束缚？将来你不可能一直不回家吧？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根，他呼吸很困难了，要是他死了，你就什么也见不到了，到时留下的遗憾你是弥补不了的！何苦这样伤害自己又伤害他人？——对不对？”
他从浴室里出了来，头发湿漉漉，肩上搭了一条手巾。电脑的光和鼠标的红光在这昏暗的房间带来了别致的感觉。他在电脑前面坐下，像发现什么怪事似的看着那个挡住阳光的人。
“辉予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的？他怎么不回应？”手机那头不相信地问。
“说两句吧。”陈文盈苦着脸对林辉予说，可他还是一声不哼地进行着电脑操作。
“先挂吧。一会再打给你。”陈文盈交代一句后，还未等林万昌回话就挂掉了。
“我床边那有个风扇，你去用那个吧，”林辉予冷漠地说，“顺便帮我开灯。”从大厅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被她挡住了一半。
陈文盈脸露难色，似乎有什么想说。
“厕所在那边，”林辉予略了一眼她手上喝了一半的旷泉水，指了指浴室不带感情地说。屏幕上的光在他没好气的面孔上发生各种变化。
陈文盈踌躇一下，还是进去了。厕所的门拍上，按上钮。她发出把手上的锁用一字螺丝刀捅进去一扭就可以开。一个不安的念头闪过，她努力甩甩头。林辉予不耐烦地站起来。把门掩上，打开灯。边擦着脸，边坐回电脑前。信息声响个不停，手叭叭地落在键盘保护膜上。
厕所的抽水声响起，洗手盘被打开，......
林辉予点击鼠标的速度似乎有所缓和。
“你和你哥说几句话吧？”陈文盈一出来就说，像木桩一样站在厕所门前。
“有什么好说的？我没空和你瞎扯！你应该赶快去尽你身为媳妇的职责去。”
拖鞋在这蒸笼里透出一阵腐臭味。
“那你身为儿子的职责呢？”陈文盈声音小小地说。
“没有！”
“没有？”陈文盈说，声音发颤。
“对。”林辉予平静地说，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好像他根本没有把事情放在眼里。
“他是你爸！”陈文盈强调说。
“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这样。”陈文盈说，微微变了声调，表示不敢相信。
“累了就坐下休息会，不然就快回去吧。”林辉予说，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件事。
“你不能这样！”她气愤地说。但随着尘埃弥漫，她这股劲很快就消失，林辉予的不动声色让她为刚才的愤怒感到不知所措。
半响，林辉予抬起眼睛看着陈文盈，然后不耐烦地皱起眉来，就像发现应该走的人又出现在原来的位置。
“你把你哥说服我，我就不烦你。”陈文盈咬了咬牙，在手机按下什么后大着胆子把手机递给林辉予。
手机屏幕是呼叫状态。林辉予抬起头像瞧一只新奇物体似的瞧着陈文盈，她正红着脸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汗。
“喂。”林万昌说。
“烦人！”看着陈文盈那哀求的神情，林辉予没好气地把手机拿过来，扯着嗓子说，“有什么快说，我实在没时间和你胡扯！”
“这是胡扯吗？你爸快死了，你还能漠不关心的？”
“对啊！我不关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说，语气很重，空气都要窒息住了。陈文盈微微张着嘴，惊恐地静待。
一段沉默，只有街上人的吵嚷声和风扇的“架架”转动声扰人。
“回来吧——我想见你！”一把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得像嘘气。
林辉予全身颤抖了一下，但很轻微，陈文盈没有发现。
“我想见你！——”他爸虚弱地说，夹带女人的哭喊声。林辉予愣住。
“你好好和你儿子过吧，我是不回去的！”回过神时，他哼了一声，冷冷地说。
“爸想见你......”声音更低沉。“爸......想见你！想......见你.....”
挂机键被按下。陈文盈的眼睛有些湿润，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听完了。”林辉予生硬地说，手僵僵放在鼠标上，“你能回去了。你就告诉那老头，他既然当初踢我出来，就别想我再回去，而且我也不是狗，不是他想让我回我就必须回。”林辉予把手机还给陈文盈，又在键盘快速敲动起来。
“多少世你们才能成为父子？”陈文盈双手紧紧握住手机，过度感情地说，“十三亿人之中，你们能成为父子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为什么这么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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