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整个夏末,我们在为新的居所添砖加瓦。马里安为我们搭起了新的棚屋,以便抵御冬日从坑外进来的严寒和坠冰。
哈特格林小道被尤利仔细检查过一遍。我们在小道的中途发现了第二条倾斜的甬道,通向外面。这条甬道中途就坍塌了,尤利在里面待了五六天,回来告诉我们,他重新疏通了返回西恩那的出口。
我跟着尤利去查看,狄多在后面远远地监视我们。出口在西恩那的中层,掩藏在一株巨大的泥藤下方。泥藤虬结的枝蔓形成一个离地面很低的伞盖,地道出口就在伞盖正下方。
推开尤利制造的伪装木盖,环顾四周,我发出一声叹息。
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这个出口正好开在我父亲贝尔特朗的秘密书斋旁边。等到了夜晚,我带着狄多,悄悄地走出去,用铜刀撬开之前伪装好的泥壁门扉,走了进去。
书籍已经被我们搬空。父亲的吊床孤零零地躺在屋子角落。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当父亲远离西恩那的人群,废寝忘食地研发魔法石的时候,他在想着什么呢?
“我们把这个屋子当作第二据点吧,”尤利说,“必要的时候我们需要回西恩那补充物资。中层的居民只在白天活动,夜晚就是我们的行动时间。”
尤利说的行动,多数是盗贼团的老本行。他和皮洛士晚上出去,黎明守夜灯熄灭之前就会回来,带来许多的木材、布片、铁器和土砖,还有各种各样被丢掉的垃圾。甬道里没有放置杂物的空间,只能把一时带不走的东西藏匿在父亲的小屋里。
魔法石不断地把垃圾变成工具和食物。狄多造出了越来越多精巧的工具:铜量尺、铁斧、锡盒子和黄铜望远镜。我们用铁斧砍削上层的矮树,取下树皮,狄多把这些树皮和枝条做成一架软梯子,但长度还远远不够爬到坑顶。
尤利看了看头上铅灰色的天空,摇了摇头。“就算能上去,我们又能干什么呢?”
狄多没有回答。
锡盒子用来装姐姐的小宝贝。她把食物里剩下来的骨头磨圆,做成珠子,穿成项链。她给自己做了条,给狄多做了一条。可是狄多很快就把它丢进锅里,用来酿造自己需要的金属。
“这要是该死的银子就好了,像浪花一样亮闪闪的,漂亮极了。可惜我炼不出银子。”狄多低声说道。身边的皮洛士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向姐姐雪莉。
骨头珠链在姐姐的脖子上转动着。姐姐在制造食物之余,时常会来到哈特格林小道入口的平台上,抱着自己的锡盒子,呆呆地望着下方的城市。
西恩那已经不再有炊烟升起,连上层的富人区也少有生火的时候。寒食成了西恩那的习惯,因为用来生火的材料——木炭、树皮和布料,已经越来越稀少,能够找到的树皮,首要的用途是吞下肚子充饥。
尤利和皮洛士、马里安经常回到西恩那去,雪莉盗贼团的踪迹慢慢地被下层的人民察觉。有一天夜里,尤利独自回去了,脸上带着滴血的伤疤。
“幸好老子跑得快。”他悻悻然在天井下升起的篝火前坐下,将一晚的收获扔在地上。那是一张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
姐姐抬起头,火光映射着她的脸,显得有点落寞。
“尤利,下面的城市怎么样了?”
“城市?死了!大铁门里我没去过,但中层和下层已经完蛋了。”
尤利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诉我们。过去,划分上中层的城市界限分别是:大铁门、自警巡逻队和穷凶极恶的夜晚杀戮者。如今,离最近一次秋收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天上的云团却比往年垂得更低。恐惧攫取了人们的心,害怕跟上一年一样,风暴会提前在秋天结束袭来。所有的人力都被派到坑外的土地上,看护庄稼,想着要趁早,一点一点地将缓慢成熟的果实和谷物收进仓库。
尽管如此,大片的庄稼还没到成熟的时候。而中层人力减少的结果,就是往年在街道上巡逻的自警队悄然瓦解,失去武力的镇慑,下层的罪犯和流浪汉们一拥而入,如同蝗虫一般席卷整个中层。
城市的中下层已经浑然一体,再无两样。宫相紧紧锁住了大铁门,不再让中层的人在工作时间自由出入,因为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恶棍混杂在不再单纯的工人队伍里。
这座城市已经快要崩溃了。从去年延续至今的饥荒夺取了一半的人口。善良的人、懦弱的人、体虚的人、病人、孩子和老人一个个从街道上消失,活下来的,不是狡黠凶恶之徒,就是卑劣无耻之辈。
姐姐摇摇头,出神地望着火焰。
“他们并不是一生出来就是这样的。“
“他们一生出来就是坏的。从头坏到脚,饥荒只是从坏人中挑选出更坏的恶棍而已。”尤利啐了一口,“但是有钱的人,有力气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相比外面的那些人,我们已经可以算是富裕的人了。”我说。
“不,我们只是比较富裕的耗子而已。人,是要富裕得足够堂堂正正走在街道上的,耗子只能堂堂正正地钻在地道里。”
“塞纳,尤利,我能回到城里吗?”姐姐问道。
“不能!”
“绝对不可以!”
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不会成为大家累赘的。”
“你不是我们的累赘,你是我们的领袖,姐姐!为什么回去?”我问道。
“我只是……很想回去看一眼。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看看小的时候,我带着襁褓里的塞纳走过的每一条街道。那些黄土,那些用绿色的小玻璃珠装饰过的窗户,大家……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那么喜欢而且珍惜过的故乡。”
我沉默了。姐姐口中说出的那个塞纳,并不是我,而是在我之前被饥饿带走的……雪莉的堂弟塞纳。一阵揪心的痛抓住了我。
“不要回去!那里已经完全不同,老房子都被歹徒破坏了,街道也毁了,你认识的好人都不在人世了。待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建造新的世界,也可以保护你。”尤利哼哼道。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连一个人都活不下来,那这样的世界会有救吗?尤利,塞纳,我想让城里的人也能够活过这个冬天。”
“秋收结束之后,饥荒就会过去。不用担心他们。”尤利说。
“不是这样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尤利愤怒地转过头,望着我。
“不会再有秋收了。今年的风暴跟去年一样,会提前降下来,把所有的谷物和睡在地里看守庄稼的人都刮走,就像刮跑来不及逃出去的开荒军团一样。”我说。
姐姐啊了一声,脸色变得苍白。尤利不再说话。没有人比我们住得更接近风暴,每个成员心里都明白。西恩那即将毁灭。
雪莉站了起来,膝上平放的锡盒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了一地。
里面有一只早已变得锈痕斑斑的铁牙箍,还有一小块破烂的布片,被仔细洗过,颜色苍白。
我伸出手,握住那块布片。手腕微微颤抖。那是一片陈旧的手帕碎片,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早已褪色的名字:塞纳。
不是我的手帕。
姐姐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她说道:
“可是,可是,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每一个死去的人我都记得。我曾经握着他们的手,带他们走过西恩那的每一个地方。想想看啊,是这座城市孕育了他们,是这座城市养育了他们,那么可爱那么善良的孩子——生养了他们的这座城市是有罪的吗?他们就这样死去了。”
大滴的泪水从姐姐脸上滑落。
“死亡一点也不公平,让最善良的人最先死去。但他们有错吗?尤利?如果所有的人都死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那时候我们回到空空如也的城市——不,一点也不空,里面到处是死掉了的幸福回忆啊——我们这样会幸福吗?”
尤利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在场的其他孩子们,狄多、皮洛士、马里安,如果他们在,他们一定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我有能力啊。我能制造出养活一个城市的粮食,我至少能让一小部分人活过这个冬天。也许活了下去,就算是饿狼一样的眼神也会变得温柔吧,他们只是饿了而已。”
“不,姐姐,很遗憾。”尤利干巴巴地说道,“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们做不到的。我们手头的材料已经不够了,根本做不出养活一城人的食物。”
“把这些所有的木头、土块都放进锅里,也许是够的。”
“那我们呢?我们自己呢!”尤利怒吼起来,“这些储藏是够我们用上几年的。给了那群禽兽,我们吃什么?”
“冬天就要到了。到时候坑口上会有大量的坠冰。我都想好了,用这些冰可以……”
“这样你会死!”尤利愤怒地喊道,“用空水来酿造食物,要耗费你多几倍的体力,冬天没过完,姐姐就会累死在锅前!你真的要为那些垃圾牺牲自己吗?!”
姐姐没有立即回答,她抬起头,眼睛如灿灿的明星。
尤利长叹一声,整个人躺倒在地。“算了,一直都是这样,顽固的姐姐啊。我来想个办法。”
我探手入怀,触摸那一直被我保管的魔法石项链。一阵熟悉的寒意从石头上传到我的指尖。
抬起眼,我意识到尤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
“就是那个。塞纳,把魔法石拿出来。”
“干嘛?”
“我们马上动手,把这些储备慢慢地全部做成耐藏的食品,然后派个人下去,把石头交给宫相——用箭射下去也可以。这样养活饥民的责任就归他们了,爱死不死。三年、四年,我们的粮食够我们六个人活到那时候,希望到时候能够探到逃出外界的路。”
姐姐犹豫了一下。“这样好吗?”
“宫相手下不是有炼金术的人材吗?只要这块石头给到他,应该能发明出应用的方法。”
“做不到的。”我说道,“最后一个炼金术士已经死了。”
尤利突然爆发了。他冲了过去,一把将我推倒。
“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这该死的!”
“停手!停下!听话!”姐姐连忙隔在我们中间,两手分别抓住我们已经握紧的拳头。“别让我操心好吗?!你们这些坏男孩!”
尤利吐出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松开拳头,站好。他仍然瞪着我。
“现在算是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了,塞纳。蛊惑姐姐的是你,把所有希望堵死的也是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捆起来,送到宫相那里。我知道,他恨你入骨,谁让你是那个发明魔法石的贝尔特朗的儿子呢。”
“你敢!”姐姐喝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塞纳是我们的亲弟弟,是你唯一的家人!”
尤利低下头,赌气地揪住额前的一小撮卷发。
“我知道了。开个玩笑的。塞纳……哼!我去查看些储备。”
我盯着尤利疲倦生气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恐惧。我可不认为他是开玩笑而已。
等我回过神,感觉到身上暖暖的,软软的。姐姐弯着腰,牢牢抱着我,她的怀抱里依然有一股青草的香气。我红了脸。
“姐、姐姐?”
“对不起。”姐姐闭着眼睛,嘴边喃喃地说着,“尤利不是有心的。他承担的事情太多,有点急躁。”
“我承担的事情也不少。”
“不,是一样的,塞纳。我爱你,也爱尤利。你们都是我的好弟弟。误会总会揭开的,今天晚上,我把大家都叫到一起,一起来好好商量下这个事……”
“我们都不会允许你做伤害自己的……“
话音刚落,从尤利消失的地方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
姐姐马上松开手,提起裙子快步跑向那个方向。我跟在后面。
尤利站在我们用来储藏物资的小帐篷前,门帘已经拉开。他抿起嘴唇,眼睛冒出失望的火花。
“发生了什么?”姐姐忧虑地问道。
“有人偷走了先前酿好的备用粮。有接近一半不见了。“
我探头过去,果然,有人用破帆布撑起几个树杈架子,蒙住了装粮食的箱子。尤利掀开帆布,立即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这里难道有人能够摸进来?”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里的地形根本不可能有人强行闯进来。再说,就算外人能够进来,能够无声无息地搬走那么多东西,恐怕也就可以下手干掉我们吧?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尤利闷闷地哼了一声,终于极不情愿地开了口。
“你是在暗示,我们中间有内鬼?”
他死死地盯着我,翻出眼白,看上去就像要冲过来把我活撕了。
“尤利,这应该不是塞纳干的……”姐姐急急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尤利吼道,“每天每夜,每一分钟我在盯着塞纳,提防着塞纳。但不是他!”
姐姐松了口气。“那么也不可能是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干的。”
“不!就是内贼干的!”尤利嘀咕道,“而且,就是那个人。”
他的眼睛望向帐篷的泥地。那里是我们放置汤锅的位置,要从帐篷穿过汤锅到哈特格林小道去,几乎所有人都得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留下脚印——那里没有箱子被拖曳的痕迹。
皮洛士和狄多都没办法扛着沉重的粮食箱走过泥地,他们的脚印也显得更浅更轻。
傍晚时分,马里安的脑袋出现在哈特格林小道的尽头。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带着微微的红晕,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别的事情。我想起来,从我们公开贩卖食物开始,马里安身上就时常带着一种淡淡的脂粉清香。
马里安意识到我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抬起来准备打招呼的手僵硬地放了下来。他瞥了一眼拦在前面的我们。尤利手里拿着狄多早上出去前忘记带走的铜刀。
“你、你们发现了?”
马里安沉闷地说道,脸上的绯红更加明显了。
“说出你的理由,我们来判断下要不要原谅你。”我说道。
突然间,我们认识的那个急脾气的老好人马里安消失了。他的脖子涨红了起来,双手慢慢垂在腰间,用更为凶狠的语气说道:
“我没法解释。你们都没有试过爱姐姐之外的第二个人。”
“所以你是把我们的救命粮食都拿去给那个混蛋女人了吗?”尤利叫道。
眼前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空气就像水面一样,仿佛被谁一拳打出了一大团激波。
尤利喘着粗气,背脊狠狠撞到旁边的矮树上。
“不许说!”
马里安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并不做辩解,只是抬起头,略带留恋地望着我们身后。
“姐姐,我走了。”他说道。
我回回头。姐姐雪莉站在空空的高处,一脸的悲伤。
“别走,马里安。说出你的苦衷,我们会原谅你的。你不是坏孩子。”
“说不出口,姐姐。我就是个坏孩子。”马里安摇摇头,又恢复了一脸的凶相,“从此以后,我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我想过得好,不想死,不想整天冒着要死的危险。我很懦弱,看错了我吧?”
“我们都很懦弱。”我嘴唇蠕动,努力吐出这么一句。我们中间最强壮的人要背叛我们了。
马里安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露出一丝嘲讽。
“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大块头突然缩回身子,迅速消失在哈特格林小道里。
姐姐雪莉的复仇汤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我的师妹是妖女》、《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