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稀稀疏疏地下了一夜，至五更左右才清明一些。想是雨停了，我把窗扉打开，抬起头，阳光只能照到半边脸。天是清澈的，光是温热的，嫁衣却已旧了颜色。
水气依是氤氲，桃林朦胧了视线。
忆出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兑现了诺言，让十里盛开桃花，我只能为你披上亲手做的嫁衣，遥看只属于你们的繁华
那天你便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雨停了?”声音自后面床幔传来，心中咯噔一下，也就从回忆中走到床前，挂起丝帐。她眼中残存着睡意，刚醒的两腮落了一抹血色，却掩不住病容苍白。我稍稍按下她的肩，重新覆上锦被。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先做些早点，等好了再叫你”虽是问句并少了询问的意味。
“之前明明是我做早点给小沫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语气略带薄怒，还是执拗着要起来。
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愿意这辈子为君做羹汤
我没有强来，只半躺榻上，将她往我的怀里拉一下，顺手把被子覆住两人。待怀中人呼吸平稳下来我才轻手轻脚下去，再帮她把云鬓整理一遍，不经意碰到额上，吓了一跳，不相信地用手探一下她的额头，也不管做不做早点这种琐事。
“怎么这么烫？等着，我去找大夫。”我刚要起身衣袖就被拉住。
好啊，原来是要骗我，真的拿我当三岁小孩看！
这边火上三尺，她倒好，嫣然笑着，像个没事人一般，左右是我白担心不成！？
十指相扣，试着挣开，她反而是用力反握起来，我倒不真的要挣开，怕她会受伤，两个人一时僵在那里，许久，她有点无奈松了手，这次换我紧握那纤纤素手。
婉姐姐自嘲一样摇头：“小沫何时开始怀疑我的医术？”
我复重新坐下，微微拨开她额前的发，再一次端详起婉姐姐。
连日阴雨令她的病重了许多，夜间可闻断续的咳声，我拍着她的背，别的无能为力。
多数时候她是睡不着的，我便合住她的手，陪她天南海北地聊，聊元宵的走马灯，寒食的点心，中秋的烟火，还有洛阳的牡丹，汴梁的相国寺，胡人的高鼻子。承诺以后带她到所有地方，两个人携手白头。
那时婉姐姐分明满眼希冀，像个要去庙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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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时婉姐姐执意要穿上那件嫁衣，我问她为什么时，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做小沫的新娘子啦”这般没羞没骚的话。
半月前寻到一日天晴，我把轻衣罗裳拿出来晒了几天，想来这江南不比北方，夏季早到，就算是婉姐姐身子虚弱些，要到仲夏才换装，也可以做到有备无患。她随口说嫁衣窝了几年怕是发霉，要我也晾晒一下。当时我表面应下，心里却吃味了好些天。明知道婉姐姐是不可能对他留有情意，也许有些妄自菲薄，加之婉姐姐病情愈加险恶，自然草木皆兵。还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被她一下子就看穿了。
婉姐姐还是那天的样子，美眸顾盼，流光溢彩。那嫁衣自是量身定做的，如今她瘦了些许，也没有太过不合身。
我帮她点下唇，婉姐姐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婉姐姐真的好美”
我把钗子**她的发髻上，下巴虚靠她肩上，不敢用力，怕是幻境，触之即化。铜镜中她对上我的眼，由眼入心，一切不可说，不必说。
婉姐姐却抬手拔下钗子，自妆台底下的槽中拿出另一支簪子，稳稳插入发上。“这样如何”看着镜中的我。
出嫁时一直想帮她戴上这支簪子，权当最后的挣扎，想想还是没敢。
原来……
“小沫，我们出去赏桃花吧”
前几天婉姐姐就一直吵着要到外边，我只好用下雨拖住她，无论如何外出于她的病有损无益，争执到最后婉姐姐都会依我，但是今天却不是这般顺利。
“花开有时，莫待谢后空叹息。”见我不为所动，她又加上一句，落入我耳中却是有别的含义。
我是知道的，但是知道不代表可以接受，于是心中隐隐期盼着奇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期盼着，却总是骤然失落。
婉姐姐每天看着，彼此心照不宣。
“年年花开尽相似，来年赏也是一样，”我不敢看她的眼，自顾自开口道“再说，错过桃花我们还可以赏荷赏菊，看日出日落。”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嘴边绽开温婉的笑意。
我是了然于胸，不过还是要想逃避。
婉姐姐等着我的决定，宛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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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是把婉姐姐带了出去。
桃林和屋子离得很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深处，
婉姐姐虚弱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
“婉姐姐我们休息一下吧”我没等她回应就抱着婉姐姐两肩坐下。婉姐姐无力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色愈发苍白。
我抱紧婉姐姐，怕她下一刻就会在我眼前消失。
“小沫，看，很美吧”婉姐姐抬头看漫天飞舞的花瓣。
正午的阳光一扫水气氤氲，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风轻扬，目之所及尽是灼然。
我帮婉姐姐拨开发上的花瓣，她顺从地眯着眼。
衣服沾上几瓣桃红，成了极好的绣品。
“可惜没有带琴出来”婉姐姐呓语着，点过的唇愈发苍白。
“下次小沫带上就好”我故作轻松地道
“下次……嗯，下次”
“小沫，”婉姐姐看着我，呼吸急促起来，“可还怨我？”
“不会，”我连忙摇头。“小沫已经很满足了。”
怨过、恨过
自别后，嗔、痴、怨尽化寸寸相思，及夜半梦回，痛彻心扉。
学着你的样子，练字、赏花、品茶、听曲……
思之入骨，却无人能言，一怀心事，只可付风月。
想见你，于是茫茫人海中孤冷凄清，于是行思君，坐思君。
再遇时，想着这次怎么都不会放手
“如是便好”婉姐姐的声音仿佛要散开一般“小沫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记得，”我一遍一遍端详着婉姐姐容颜，手不由抚上，“永生难忘。”
那天也是桃林，三月春光催人眠，待到醒来，眼前娉娉婷婷的女子正在抚琴，恰春风过，落英缤纷，回眸处，一笑入画。
应是初见已倾心。
忽然醒悟，婉姐姐之所以要这桃花，原来是和我一样……
我把她搂入怀中，任红雨落在两肩，望着婉姐姐的美目，她也看着，盈盈之间将前尘往事又经历了一遍。
“小沫”婉姐姐摩挲着我的侧脸，自眉间至下颌一一描绘着，似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如若来生，我定不负你”
“纵要负我，我自会死皮赖脸跟着，永傍君侧，不弃不离。”
一世不行便下一世，再一世，至生生世世。
我慢慢俯下身，鼻尖相碰，贴上她的唇，给婉姐姐一个缠绵的吻。泪无声滴落，划过婉姐姐的脸，恰似从她眼中流出一般。
十里红妆悄然落下，漫天花雨为身披嫁衣的女子送最后一场嫁。
朦朦胧胧的红雾中，那道再不会回首的倩影愈发远去，只余我一人在原地怅然独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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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婉姐姐的遗骨云游天下，带她到曾许诺要去的地方。
赏过大理风花雪月，品了洞庭春茶，听到寒山寺悠远钟声，才发觉美景名胜着实无趣得很。初入江湖，轻衣快马仗剑行。及遇时，知情愁，懂相思，了因果。悲欢后，离合易，死生别。如今远游，便再无牵挂，心中戚戚，浑浑噩噩。如此孑然一身，当是处处销魂。
也是在寒山寺遇到一位高僧，许是见我过于神伤，留下一句佛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苦笑一下，他唱句佛号，“阿弥陀佛，以因缘，得宿命，施主何苦太痴。”
我知道，但是超脱不了，即使过千山万水，也未曾放下。
会在孤独难耐时抱着她，企图驱散些许凄清，却发现寂寞于我已不再是简单二字，它入了眼，入了心，便再挥之不去。
不知几载，我回到沈园，恰是花开时节，桃红依旧，人已非，往昔种种浮光掠影般拂过心头。于是我停下，将婉姐姐好好安葬，将沈园也一并关上，自此再不管外边红尘是非，天天陪她。
夜里常常难以入眠，或许已经成为习惯。终夜长开眼，报君不展眉。
能否报得万一尚未可知，也许只是自欺欺人。
更声刚过，翻来覆去未成眠，索性推门而出，带壶好酒到她坟前。还是圆月，星汉如弈，冷光照着碑上“挚爱沈如婉”几个字。我搂紧冰冷的石碑，才发现彼此都是刺骨严寒，不曾带一点温度。
“婉姐姐，小沫又不听你的话喝酒了，可你为何都不来劝我”
“婉姐姐，我好想你”
明月不解意，任滴滴相思泪落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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