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到雕塑下的长椅旁边，景太一发现自己先前坐过的地方被别人占据，一个看起来像是在刚刚的骚乱中晕倒的中年女性躺在那张长椅上，身边还有车站的一名医护人员在帮她进行检查。
可是，这个并不是最大的问题——行李箱哪去了？
正当景太一慌慌张张地四处查看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喂，那边那位小哥。那个找行李箱的小哥。”
“欸？是在叫我吗？”黑发少年赶忙应答，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喂，这边。”一位戴着顶灰色老式鸭舌帽，身穿藏蓝色制服的男人在冲他挥手。那个男人身边正是景太一在寻找的行李箱。
“哈哈，抱歉啦，这位小哥。”那个男人先是道歉，然后操着一口依特妮兰腔调的凯泽大陆通用语解释道，“咱是恰好路过，看着这个箱子丢在那里没人管，就寻思着那人一定是有急事离开了说不定一会就回来。要是这一会儿丢了卡咋办？咱也不能假装没看到，是吧？于是咱就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啦。”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大叔！”黑发少年脸上一红，急忙给这位好心的大叔鞠了一躬。
“诶呀，不妨事。”大叔扶着景太一的肩膀托了一把，很轻易地就让少年直起身，“在学研都市，就算没有咱跟你看着也丢不了，就是怕你一着急了又找不到。小哥，你是学院的新生？”
“嗯，是的。”
“看你这么重的箱子很吃力吧？怎么样，要不要打车？”这时，大叔揪起左胸前挂着的镀金铭牌自豪地一笑，上面刻着人名，下面还有三个字母“B·C·A”（Bolevcon City Administration，伯鲁维卡城市管理局）和一辆甲壳虫汽车的图案，这是出租车协会的标志，镀金的铭牌则说明持有者是最优秀的驾驶员。
“可是，您的好意……会不会影响您的生意？”黑发少年不知道该不该拒绝，今天已经遇上了太多绝非寻常的麻烦事，说实话，对于这位亲切的出租车司机主动地态度，景太一在心底是有些打鼓的。
“哈哈，那有啥关系。咱今天是来接一位老客户的，但是那位先生行程有变就取消了。咱就在这里先等了好一会，看样子那位先生今天是来不了啦。要是小哥不介意的话就坐咱的车吧，给你算新生九折优惠哦。”到这时，大叔亲切的笑容完全变成了“商人亲切的笑容”。
虽说有点失望，但是把话说开了反而让少年感到安心。景太一的语气也随之松动了一些，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个地方……”
“伯鲁维卡学院吧？没问题，咱可是相当熟悉那个地方。”大叔说着用一只手就拎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咱们这就出发吧？时间不早了，小哥。”
景太一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这个热情的大叔，只能小跑着才能追得上已经迈开大步往前走的大叔。
伯鲁维卡城郊滨海车站拥有的高大的拱形门廊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向上开拓的错觉，而当你穿过门廊下面走出来，忽然间，仿佛眼前的世界又一次被放大。黛青色的夜幕从遥远的海平面升起，翻越天际，直至落到这座颇具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的背后。所谓的“滨海”，名副其实。横陈在每一位走出车站的旅客眼前的，便是碧蓝海湾（The Blue）向着东方无限蔓延的海面。
车站前是一片干净开阔的广场，广场的另一头是一条宽敞的滨海路。然而，与“凯泽大陆最繁忙的车站”这一名声不相符的是，此时的广场上零零散散地游荡着屈指可数的旅客以及学研都市引以为傲的智能城市交通系统的主体——大量的“智能的士”停泊在“车站”。
景太一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新鲜玩意，那一个个外形像是特大号的悠波球（Zorb
ball）和儿童三轮车的结合体之类的东西排成一排，悬挂在像曲别针一样的支架上。需要搭乘这种交通工具的乘客只要站在车站的站台，排在最前面的“只能的士”就会自动沿着导轨来到乘客面前。乘客一侧的车门自动向两边旋转打开，露出可以乘坐1到4人的内部。
“嘿，小哥。看上去不错吧？那些交通科搞出来的新玩意。”大叔在前面招呼着少年，“来，小哥再看看咱的爱车。”
这时，景太一注意到大叔已经像变魔术一样把他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塞进了一辆纯黑色甲壳虫汽车的后备箱。
“这家伙可是比咱的爷爷还要老几岁的老家伙呐。”大叔爱惜地用手帕擦了擦锃亮的车顶，落日的余晖照在大叔修建得一副漂亮胡须的脸上，他的眼神里包含真挚的光芒，“现在做咱这一行的人早就没几个啦。可不是嘛，新玩意总有一天会把咱们这些老东西甩的远远的……啊，抱歉啦，小哥。快上车吧！不管是这个老家伙还是咱现在可都精神着呐！哈哈！”
……
不得不承认，这位大叔果然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司机，即使整座城市的交通网络早就被功能强大的智能网络高效管理。这位大叔却驾驶着这种中间隔了数个时代的老爷车轻松地穿行在伯鲁维卡的交通网中。
大叔很健谈，或者说不愧是提供专职服务的司机。一路上几乎没有让景太一的耳朵有闲下来的空挡。
“啊？你不知道？哦，也难怪。途径依特妮兰的列车都被封锁了消息呐。你没有亲人在伊莎贝拉号上吧？”
景太一稍稍提起了车站旅客稀少这件事，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伊莎贝拉？那是什么？”少年疑惑地问道。
“呃，大概是一艘很大的船，现在它被劫持了，正漂在离港口不远的海上。”
“没有，没听说过。事情很严重吗？”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没有你认识的人在上面那就没关系啦。呃，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种危险的事情千万别跟它扯上关系。既然船上的人质中没有你认识的人就不要再提啦。反正管理局和海洋警卫队一定会解决这件事情的。”
大叔似乎并不想过多谈起邮轮劫持事件，话题很快转移到车内豪华到令景太一如坐针毡的内饰上来。
“哈哈，没关系。咱这也是打表计费，不会比交通科的玩意多收你的钱的。”大叔读出了景太一内心的想法，也许是因为他从车里的后视镜看到了少年一副吃了苦瓜的表情，笑着说，“老家伙是管理局的资产，咱就是个开车的。一般咱只有接送有预定的客人，但是恰好那位先生改了行程，那么剩下的时间就是咱自己做主啦。怎么样？小哥，你今天运气不错啊。”
简直不能太糟糕了才对吧？黑发的少年望着车窗外的都市夜景，在心流下苦涩的泪。
……
哪里“幸运”了？分明是倒霉透顶才对吧！
从学院入口的接待处出来，景太一像失了魂似的在这个像是地铁站一样的巨大建筑物的一层游荡。
没有申请校内住宿？太扯了吧？进入补办程序要排到两个月以后？到底是没有申请校内宿舍的人太多，还是宿舍本来就不够多啊？又或者是你们的审批流程有问题吧？有没有认真工作啦？这些人！景太一被折磨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发怒的力气，他几乎忍不住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对不起，妈妈。”景太一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极不情愿地点了一下通讯录最下面的一个号码。
电话一下就接通了，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喂，我是景汉周……”
“父亲，我是太一。现在……”
“……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有事请留言。嘟——嘟、嘟、嘟……”
手机听筒里传出的忙音传遍整个学院的入口大厅。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出无聊的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我身上？安排入学事宜的都是你吧？出来负起责任啊，老爹！
不管景太一如何在心中诉苦，夜渐深，清冷的出入口大厅穿堂风萦绕不散，留有些许从西边的城市带来的余温。
景太一像放弃了一样，瘫软在大厅正门前的一个角落里。突然，急促的震动从垂下去的手臂前端传来，逐渐远离躯体的某种难以描述的魂状物受到这一突如其来的惊吓，倏地从景太一的头顶钻了回去。
未知号码，甚至没有显示归属国家，要接听吗？景太一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一下“通话”。不管是误拨、还是推销都无所谓了，如果是那个混账老爹打来的要不要先抱怨一通呢？
“喂喂喂，太一吗？是我啊，是我啊！”
“你谁啊？我不接受诈骗，也不购买商铺。”对方的身份，景太一当然心知肚明，但是积累了一整天的怨气让他在这时候闹起了小孩脾气，根本不想好好跟对方说话。
“太一，是我啊。我是你爸爸。不是骗子也不是推销。等等！不要挂电话。”
“都怪老爹你上来第一句就把人吓到了好吧？”景太一以此为由开始，“拜托你有点常识好不好？电话又不是装在你的实验室里的呼叫器，说话以前至少要报出姓名啊。”
“你说话的方式倒是越来越像卓娅。”电话另一头的人叹了口气，“她……那个，你母亲还好吗？”
“临行前妈妈嘱咐过我，要是你问我这个问题的话就让我回答：比你好一千五百九十六倍。再过三个半小时就是一千五百九十七倍。”
“已近过了四年四个月又十二天了吗？好可怕！卓娅每一天都在记恨我吗？”
“差不多吧。但是负责每天记录的人是我。”
“……太一，你这么说话真的让父亲很受伤。”
“那也是老爹你自找的吧？突然就带着天地哥哥离开家，在国外一待就是四年。妈妈已经通过科学院向联盟政府正式举报你叛逃外国啦。虽然举报信暂时被上面的人压制下来就是了。”
“卓娅·斯托罗娜你还真干得出来！哼，你回去告诉她这件事没完！我景汉周直到达成事业之前绝不离开伯鲁维卡一步。”景太一的父亲气势昂扬，颇有一副死鸭子最硬的架势。
“那种事情老爹你真有勇气的话就亲口对妈妈说啊。”景太一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四年来反反复复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争执早已令他厌倦，“老爹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你的小儿子吗？”
“哦，对，是这样呐。抱歉，太一，忘记去车站接你。现在你在哪里？我……”
“伯鲁维卡学院入口。听我说啊，老爹啊。不是我真的想要抱怨，没有申请校内住宿是怎么回事啊？别指望我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在你的实验室里将就几个月。”
“喔喔，那件事啊？我想起来啦！”电话里，景太一的父亲发出怪叫，“给你办入学手续的时候，我的一个熟人向我推荐了一处租住房，因为实在没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地址……”
忽然电话另一边的背景音变得嘈杂起来，“等等，我现在很忙啊！什么？有信号了？接着！麻烦你帮我说声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才减弱下来，可能是接手的人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喂？那个……”
“非常抱歉！景汉周博士现在非常非常忙碌还请您谅解！如果您有什么不满的话请您尽管责骂我！只有再次将电话转交的博士手上这件事请恕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除此以外我将会尽力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听上去像是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她那气势非凡、运用娴熟的致歉声明犹如平地惊雷，遭受到敌人“震慑”效果景太一大脑跟不上对方的节奏，彻底地原地死机。
“如果您不再有别的什么问题请允许我先行挂断电话；如果您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在博士有空的时候再次致电他本人。”
“等一下啊！我是老爹……景汉周的儿子。”
“景天地？不是，难道你就是博士的小儿子景太一？”
“对对，我就是。”
“啊！刚才真会抱歉了。我以为又是那种电话，习惯性的……”电话对面的女性表现得十分慌张。
“没，没关系。那种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景太一感同身受地苦笑一下，“给那种人当助手很辛苦吧？在各种意义是上。”
“就是啊，超级辛苦的啊！各种意义上。”
“……”
“……”
“‘哈哈哈……’”
简短的几句话就让两个人达成共识，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算素未谋面也能成为朋友。
“住所的地址？嗯，我想想，这时候去问那个人，他应该知道吧？”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面临的困境，电话那边的年轻女性开始积极思考帮助他的办法。
“唔，好！有了，有了！”那个女人高兴地说，“安东尼奥街一六一七号。”
“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请问你的名字是？”
“帕洛玛，帕洛玛·赛维拉（Paloma Cervera），虽然还只是见习生，但是我会加油的。那么，再见啦，景太一。欢迎来到伯鲁维卡学研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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