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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孽(Ⅰ)

余孽(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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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整片大地皆是混沌,她被践踏、蹂躏。这里上演着一场古老的暴行。

夜空失去了它那一点带着微光的晴澈,堕入了充满诅咒的深渊。黑暗无边无际。只有在那刹那狂怒的电光中,才能勉强辨析成年松柏被风暴来来回回侵犯的轮廓——它们自由生长的意志在强者面前弯弯地变形,然后从树干上崩溃地折下。

那些从天而降的水珠,它们是无数冰冷的灵魂的结晶——这些灵魂都是在通往天国的阶梯上失足的信徒。在他们坠落时,他们所信仰的主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祈祷。

柯本仰头面对天空,接受无情的洗礼。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虚无中的行者。

小树苗披挂着雨衣,低下头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她撞在了停顿的柯本的身上。不过她并没有绕开他,而是就那么倚在了仰天深思的柯本的身上。

走在最前面的秦朝回过头,也停了下来。她看着风雨中的两人,从背包中掏出了提灯,轻轻一点,提灯发出了淡蓝色的光。

秦朝引领着身后的两人顺着山脚行走,终于寻觅到了一处在雨中发抖的小山洞——它发出模仿着雨点的滴答,发出孤零零的回声。

秦朝将手中的提灯放到了较高的岩壁上,然后坐到了睡袋上,抱着腿,加入到了另外两人的无言之中。

仿佛一场杀戮,暴风雨咆哮着,发疯地击打土层和土层之上的万物。在敞开耳廓默默聆听的山洞里,这场残虐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见森林狼的哭嚎。但只有小树苗明白,一匹母狼失去了她新生的孩子。

不过,这里也有大家——每一位在暴风雨之下匿藏的生灵——都明白的事情。

「当暴风雨过去,新的生命诞生,他们将这些痛苦遗忘。」

秦朝说道。

1

「冷不丁说什么呢?你要写诗吗?文学少女。」

柯本对着秦朝多愁善感的样子发出嘲讽。这使得秦朝脸色泛红。

「我觉得很好啊。」

小树苗有些不解地看向柯本。

「你还是不懂呐。」

柯本教育小树苗道。

「这种时候,要是不说点什么的话,那接下来真的就没话说了。」

他自信地说。

「怎么会没话说呢。」

秦朝抱着腿,将头靠在了膝盖上。

「你说点别的不就行了吗?」

她侧脸朝向洞口,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说道。

「那行吧。」

柯本点了点头。

「其实——」

「我是个处男。」

他说道。

「这也太唐突了吧。」

秦朝冷冷地说道。她几乎毫无反应。

不过,这倒是勾起了小树苗的好奇心。她问:

「什么是处男?」

「就是没碰过女人的男人。」

秦朝答道。她的反应依然平淡。

小树苗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看着地面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张开双臂,双膝跪地蹭到了柯本面前。但柯本只是一把将她推开。

「这可不是身体接触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

柯本嫌弃地说道。

「那要这么办?」

小树苗迫切地想要答案。

柯本别过脸去。

「等你长大点再说吧。」

他说道。

「欸?为什么?」

小树苗扒到了柯本的手臂上。她摇晃着柯本的手臂问道:

「那处女又算什么?」

「照这么说来,我好像不是处女呢。」

她天真地说道。

柯本甩开了她搭在自己右臂上的双手,将她用右手搂到身边,悄悄说道:

「这话你出去可不能给别人乱讲。」

「为什么?」

她不解地问。

柯本和蔼地笑了一下。

「就当是咋俩的秘密。我是处男,你不是处女。只有咋俩能知道这件事。」

他说。

「为什么?」

小树苗仍不放弃,想要刨根问底。

柯本一巴掌扇在她的后脑勺上。

「这就是为什么。」

他说。

小树苗捂着后脑勺,依然想不明白。

「为什么?」

她问道。

柯本对着她的后脑勺又是一巴掌。

「明明是个仙人,对人类那么了解做甚?」

他捏住小树苗的后颈将她晃来晃去。

「为——」

小树苗刚吐出半个字,柯本就已经高高举起了手。她把那个字又咽回去了。

「其实人家是人的说······秦朝说我是被仙人捡走的孩子。」

她委屈地嘟起嘴。

柯本看向秦朝。她躺在睡袋里,背对着他们,面向墙壁。柯本一眼就看出来她没睡着。

他又将视线挪回小树苗身上。他抓起她的手,拍在自己脸上。

「仙人掌——」

说着,他倒了下去。

「啊,我死了。」

他躺在那里不再动弹。

小树苗总是蒙在鼓里。她歪了歪头,依旧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注意到小树苗呆呆地站在跟前,柯本再次转过头看着他。

「睡觉!」

他小声提醒道。

2

「我们踏着正步进入阿斯特拉罕。街道上的那些居民——那些被征服者——他们投来躲闪的忧虑的目光。」

「只有一条街上,只有那么几个人,摇着红黑的小国旗夹道欢迎。其他人只是默默地低头走他们自己的路。」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比别人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上,我是更加优越的那一位。他们不敢正视我,更不敢再蔑视我,看扁我。」

「驻扎后的两天,我被分配到了波西米亚人的聚居区。我有着每天都可端着枪在大街上畅游的自由。没人会无视我,根据规定,这些人不能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经过我的身边,把我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必须要向我行礼,摘下他们高傲的帽子,向我行礼。」

「我就像监工,而他们就像蚂蚁。为了食物,为了工作——为了生存,他们爬,爬呀爬。每天看到他们的机械又麻木的行走和脸上纸面具一般廉价的笑容,我不觉地有种碾碎他们的冲动。他们没有灵魂,丧失了自我,就像妓女一样将自己出卖。为了生存而生存,为了挣扎而挣扎,他们就是一群蚂蚁。」

「而我,挺起身子,站在他们之上,心中满是一种说不清的自豪感。」

「我感到骄傲······」

清晨,柯本被一阵阵古怪的人声吵醒。“有人趴在后背上”——他从睡袋上爬起来,突然发觉后背多了一份恐怖的沉重感。

「······我拿起了他的面包,我问他······」

一对腐烂的前臂扒在他的胸前。从后背传来模糊无法辨认的类人声。

他甩了甩后背,并用手拉拽身后拖着的有点黏糊糊的肉体。

让他奇怪的是,不论他如何用力,都甩不开身后的莫名其妙的物块。而且,他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类似臭鸡蛋与排泄物的混合物的味道。

“毒气!?”柯本立马警觉起来,捂住口鼻。

他环顾四下,秦朝和小树苗都已经不在了。洞口招进来清新的曙光。他听见乌鸦在洞口聒噪。

柯本无奈地背着身后的物体走出小山洞。

——在进入阳光后,身后那没完没了的声音停止了。

附近的树枝上都停满了乌鸦。两条睡袋被撂在洞口前的湿润的草地上。秦朝的背包靠在粗大的树干旁。鲜嫩的空气将臭味中和了几分。

「啊,在那里。」

柯本看到小树苗仍在睡袋里做梦。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她。小树苗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捂住了鼻子。

「好臭。」

她半睁着一只眼说道。

「喂,我身后是不是扒着一具尸体?」

柯本又轻踢了她一脚问道。

小树苗再次闭上眼睛。

「对啊。」

「臭死了,离我远点。」

她转过身去,嫌弃地说道。

柯本把脚踩在了她身上。问道:

「秦朝在哪里?」

小树苗感到身子不舒服,在睡袋里扭来扭去。

——「拿开啦!」

忽然,她睁开眼,双手扒在睡袋口上,抬头对着柯本喊道。

柯本移开脚让小树苗起身。

小树苗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她从睡袋里掏出一盒膏药,抹一点在指尖上,然后点在人中附近。

「呐,给你。」

她将膏药递给柯本。柯本心领神会地接过膏药,照着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一阵槐花的清香沁入鼻息,尸臭味儿消失了。

「秦小姐的话,在小河边洗澡。大概。」

「她好像被你身后那玩意儿整得很烦的样子。」

小树苗说道。

柯本叹了口气。

「等一会儿吧。」

他盘腿坐了下来。

「咦?你不去洗吗?后面那个东西脏兮兮的······」

小树苗问道。

「男人和女人不能一起洗澡。」

柯本教育她道。

「还有这种事吗?」

小树苗感到惊奇。

「人类还真是麻烦呐······」

她怜悯地摇了摇头。

「嗯······不过也有例外——如果女人同意的话就可以。」

「为什么要女人同意?」

「因为没有男人会拒绝和女人洗澡。」

「那一会我们俩去洗吧?」

「但是,我拒绝。」

「为什么?你身上香香的,很不错的说。」

看着小树苗单纯的模样,柯本久违地感到害臊了。

「总之你不行,你不一样。」

他说。

「那秦小姐呢?」

小树苗问道。

「哼,那你问她喽。」

柯本不屑地说。

小树苗转过身,冲着树林里大声喊道:

「秦小姐!——一起洗澡!——可以吗?——」

「喂!你到底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啊。」

柯本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三岁小孩吗?」

他说道。

——然而树林那边在柯本听来并没有传来什么回应。但小树苗却竖起耳朵,好像听到什么了一样。

她捂着柯本在她脑袋上敲下的地方,微笑着回过头,说:

「她说,可以上了。」

2

“其实这家伙身材还蛮不错的。”当秦朝簪起头发,一手拖着外套,穿着灰白的长衬衫回到营地时,柯本有种对她刮目相看的感觉。

柯本清了清嗓子,用大拇指指向后背,问道:

「这是咋回事儿啊?」

「如你所见,这是不死人。」

秦朝不慌不忙地说道。

「然后呢?所以说——咋整?」

柯本瞪大了眼睛问道。

「不用担心,尸臭的话,我已经做了一定的处理了。」

「我是说我咋整,怎么把他弄下来。」

「那······我就解释一下吧。」

秦朝淡淡地说道,好像在嫌麻烦一样。

「不死人。正如字面意思,无法死去的人。他们通常是那些暴尸荒野的人,因遗体没有得到体面的安葬而残留世间的灵魂。他们对生前的事情有着深深的执念,以至于他们会日日夜夜地念叨那些他们无法忘却的故事。不过在阳光下,他们会停止活动。」

「为了得到安息,他们会缠在活人的背上,指引他们将自己埋葬。如果没有找到他们心安的归宿,他们是不会从人身上下来的。」

柯本无奈地掩住了脸面。

「谁叫你睡觉时不钻进睡袋里呢。这怨不得谁。」

秦朝说道。

「呐——」

柯本冷淡地看向秦朝。

「我感觉到有好多蛆钻进我的后背哇。」

他故意说道。

「那离我远点就好了。」

秦朝向后退了两步。

柯本站起身来向她靠近。

「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我只能死在这儿,然后缠在你身上了。」

他哭丧着脸说道。

秦朝又向后退了两步,终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慌张的迹象。

「你总是这么爱找麻烦,然后让别人给你解决吗?」

她厌恶地说道。

柯本一下子定住了。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开个玩笑,别在意。」

轻描淡写地说着,他转了回去。

3

出了森林,走在道路上,凡是遇见的路人,都会明显地避开柯本,然后投来怜悯或惊奇的目光。

在阴影里,柯本曾试着向身后的尸体套话,但尸体苏醒后,又自说自话地讲起了故事。

这下子,柯本连城门或村口都可能进不去了,更别说旅店了。

在太阳底下,他像个背负着苦行的僧人一样,默默地跟在两位小姐的身后。

或许是为了消暑,或者缓解压力,柯本从口袋里掏出了陶埙来,吹起了一支轻快的曲目。但那实在是和他额头上的汗珠不相称。

地面上的水洼开始蒸发,道路两旁的麦田看起来就像正在烘烤的面包一般。埙曲随着麦田的波浪一起随风悠扬。白日青天之下,寥寥无几的行人仿佛都在天国的门外流浪。

秦朝时不时回头瞥上柯本几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很快就又转过头去。

小树苗也嫣然地回首望了柯本一眼,她的目光仿佛是看向某段重现的光景。她慢慢靠近柯本,问道:

「喝水吗?」

柯本摇了摇头,继续吹他的陶埙。

「很好听哦。」

说罢,小树苗走回了秦朝的身边。

近黄昏,他们终于见到了一座小镇。

事情出乎意料地有些顺利,并没有人把柯本拦下来,人们对他是避之不及。

在旅店老板这一关,柯本将费用加倍,人家便勉为其难地让他待在马厩里。如果不是在上次出发前,他将自己的马卖掉了,他这次就得露宿街头了。

在干草堆里,柯本见证着黑夜的降临。

他发现,“黑暗”这东西,第一次看起来是这么地新鲜。

它仿佛轻纱一般,一点点飘落,柔细如空气,伸出手去轻挽它,就像去牵某位已故的旧友的双手。他感觉得到它,但就是无法在它身上究诘。他似乎曾经将它遗忘,然后如今又重新发现了它一般,熟悉又陌生。

“‘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呵。”他不禁感叹。

随着最后的光芒从草棚中消失,死者再次复生。

4

「······他们抵抗,打死了我们的人。于是,上面下来命令,我们每失去一名士兵,就要拿二十条他们的人命来偿。」

「他们怕极了。他们怕我们还会将他们赶出他们的房子,拿走他们的财产,然后把他们送进集中营里去。就像我们对加加里人做的事情一样。」

「他们惧怕着失去。他们的眼神里,满是弱者的悲哀与无用的警惕。这是惧怕着失去的眼神。他们眼里的光芒,就像姐姐那时的一样——」

「伯吉斯带着他的人来到家里,他们紧攥住姐姐的胳膊。她无助地看向他们。最后,她无助地看向我······」

「终于,他们惧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像姐姐惧怕的一切也都发生了。我们把他们赶出家门,一家人还在吃着午饭,就被我们闯进门踢了出去。我们把他们送走,就像他们把姐姐送走,关在火车上,将厚重的大门紧闭。」

「回到街道上,这里空空如也。他们私下流传着的“希望小报”飘散在街道上。一整个街区,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广场的最中央。我的脚下躺满了被处决的人。」

「在我走下广场的台阶时,我忽然注意到一个身影跑过街道······」

听着亡者滔滔不绝的言语,柯本快要昏迷过去。深夜里,他在一种半死不活状态下挣扎。

月光再次被云朵遮掩。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并很快分辨出来者。

他抬起脑袋,看向秦朝。她的身后还跟着树苗。

「啥事?」

他无精打采地问道。

「给你送点吃的。你要是死这儿了还挺麻烦的。」

秦朝递过手里的饭盒。

「是么。」

柯本打开饭盒,拿起了一块馒头来啃。

拿起第二块馒头时,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再次抬头看向仍旧站在面前的两人。

「还有事吗?」

他问。

「没什么······」

秦朝的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倚在草棚的柱子上。

「那站这儿干嘛,回去吧。」

柯本又啃了一口馒头。

「嘘,小声点。」

秦朝说道。她靠在柱子上认真聆听着什么。

“莫不是······”柯本突然想到。

这时,他看见小树苗冲自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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