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天气晴朗,晚上的大排档会很热闹。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在这里,得意的,失意的,三三两两地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各自的聊天声缠在一起,就变成了谁也听不清的热闹。
我也藏在这片热闹之中,独自一人,我点了一碟炒田螺,螺肉非常肥美,沾上微辣微咸的酱汁让人欲罢不能,但我吃得很慢,它的味道让我想起一丝熟悉的感觉,每一个田螺都像是一个漩涡,将我卷进了遥远的时空里,我的大脑费尽心思才把我捞回现实,捞回这个冷静固执又似乎很友好的世界。
在这个清风吹拂,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但我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比桌子间的距离远得多。这一刻,我拿起了一个田螺,陷入了一个漩涡。如果我活在一个故事里,那现在的时间应该叫十年后。
我想着十年前的事,想着十年前的物,想着十年前的景,却没胆量去想十年前的人。真是一个只能叹气的时代啊。于是又想起了一句话:“有些问题,可以任由你自由地叹息,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下一秒,一瓶百年糊涂砸在我的桌上,一个人坐在了我的身旁,是大排档的老板大叔。他把我活生生从回忆的深水区捞了起来。
“年轻人,不开心?”老板一边问,一边拿来两个玻璃杯,倒酒,杯满,“跟大叔我说说,失业了还是失恋了?”
“老板,不好意思,我戒酒很久了。”
“喝酒使人快乐,喝酒有益健康哟。”老板是在逗小孩么?
“别闹了,我都快三十了。”
“才快三十?我都快六十了。”大叔大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说吧,有啥不愉快的?”
我还是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那是你口味重。”
“你这混蛋小子!”大叔笑骂一句,举起酒杯,猛灌一口,杯子敲下,喊道:“爽!”
我看向自己的杯子,清澈的酒液映着大楼的霓虹灯,灯红酒绿。我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老板,你有没有喝过味道像红酒一样又带点柠檬味的白酒?”
大叔瞪着两颗眼珠子看着我,疑问道:“你不会是吃田螺吃醉了吧,哪会有这种酒!”
“是啊,哪也没有,所以我就戒酒了。”
“你丫口味比我还重。”
那是独一无二的酒,也是独一无二的人。你们不懂。
那么,我懂吗?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放到唇边,二话不说,一灌而下。
【二】
虽然后来的我滴酒不沾,但在戒酒前,我是个公认的酒鬼。但我觉得这个称呼不合适,以酒为雅,以酒为乐,应该叫作酒徒才对。
那是距今十年零七个月又十二天前的一天,我再一次喝醉了。醉酒的快乐难以描述,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小时候的万花筒,带着某种千变万化的神秘,让人不由地沉迷其中。
有时候醉酒还会让你的生活充满惊喜,因为你不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己会在哪里。我试过在路边醒来,在公园的长凳上醒来,在图书馆门口醒来(被工作人员喊醒的),在学校宿舍醒来(舍友刚好路过捡回去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次会在别人家里醒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整洁的房间,带着清香的被铺,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在宿舍。
“你醒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没有男生的硬朗,也没女声的娇弱,但却让人觉得十分悦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容貌,你有着一头齐耳的短发,很是清秀,既有艺术家的气质,也有运动员的爽朗。
我疑惑地看着你,说真的,我有点不知所措,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是对于你这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人。
你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同样有些不知所措。你一边向我道歉,一边递来毛巾给我擦脸。你说看我在路边醉倒,怕我遇到危险所以带了回家。
我说了声谢谢,你摆摆手说不用谢。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第二次遇见你是一个奇妙的偶然,却又是个注定的必然。所谓偶然,是在茫茫人海遇到一个擦身而过的朋友。所谓必然,是一个酒徒遇到了一个调酒师。
我坐在吧台,惊讶地看着你。你画了淡妆,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的照射下,十足像一个漂亮的女生。
你调着酒,惊讶地看着我。你来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很喜欢喝酒。我笑着点点头,你说巧了,我喜欢调酒。于是我让你调一杯我尝尝。
你调酒时的姿态很引人注目,和平时的你截然不同,大胆,狂野,还带着一丝灵性。很快,你给我递来了一杯透明液体。
我闻了闻,问:“你怎么调了杯水给我?”
“这杯酒叫mask,尝尝吧。”你有些骄傲地笑了笑,原来你笑起来会有酒窝。
我举杯轻轻抿了一口,呛了一下,又喝了几口,然后惊奇地看向你。那是一种多么独特的味道啊,入口是红酒的香醇,在齿间慢慢酝酿,随即化为了柠檬的清香,入喉之后,却忽然成了白酒的火辣!
这是一杯带着面具的酒,简单清爽的外表掩盖了她妖娆的面目,诱人的味道又掩盖了她热情似火的内心。
我眯着眼品酒,你眯着眼看我。
我说谢谢你,这是我喝过最调得好的酒。你骄傲地点点头,说这个可以谢。然后你又调了许多酒给我喝,那摇酒时的飒爽姿态,那冰块碰撞的清冽响声,那五彩缤纷的美妙滋味,对于一个酒徒来说,这里这一刻就是天堂。
那晚我趁着自己半醉不醒,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我觉得你有点像男孩,又有点像女孩,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那晚你趁着我半醉不醒,也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如果我是一个想变成女孩的男孩,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我打了个酒嗝,说:“我不懂。但无论如何,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没有酒徒不喜欢和调酒师做朋友,但也许那时的你并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调酒师,而我是一个酒徒。
然后你拿来了几瓶白酒,跟我一起喝了起来。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的天空和今天一样晴朗,月光明亮皎洁,我们两个酒鬼互相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人行道,疯疯癫癫地笑着。
我抬头看向皓月,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月溅星河,长路漫漫,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然后你也跟着我唱了起来。
“幻世当空,恩怨休怀,舍悟离迷,六尘不改……”
醉酒的你和醉酒的我,在路上肆意地唱起了《悟空》。自由自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歌声回荡回荡,仿佛在传递着什么,又仿佛在反抗着什么。
你大笑着唱道:“我要,这铁棒有何用?”然后歌声戛然而止,你原地坐下哭了起来。
我感觉大楼间回荡着我们刚刚的歌声,无处不在的歌声唱道:“是人是鬼是妖怪?不过是,心有魔债。”
或许我选错歌了。我叹息着靠着你坐下。
喝醉酒的人,做什么都是道理,包括你的哭泣,包括你缩在我怀里颤抖,包括你一言不发哭到睡着。
我是半醉不醒,却不是不省人事。我轻轻地哼着歌,背着睡着的你回家。
【三】
我开始思考人的灵魂。决定性别的到底是灵魂还是肉体呢?我不懂。我知道你的灵魂是一个落落大方又温柔善良的女孩,但你的身体是个男生。
作为一个酒徒,我第一次发现喝酒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调酒师的灵魂,却又在嫌弃他的身体。
我很苦恼,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苦恼与你相比,微不足道。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因你而苦恼,而你却是作为一个人因自己而苦恼。
你告诉我,你喜欢笑,是因为已经悄悄哭够了。你告诉我,有些问题可以自由地叹息已经是一种幸福了。你告诉我,之所以做调酒师,是因为醉酒的人不在乎你的性别。你告诉我,你的父母以你为耻。
我很想说,我以你为荣。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如鲠在喉。最后我只能叹息一声,拍着你的肩膀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我知道,这句话和我本来想说的,天差地别,但你听了之后还是那么开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你开始吃药。我握着药瓶,你握着我的手。你恳求我让我给你一些时间。你告诉我你真的很喜欢我。
我可以和你一起喝酒,一起看电视剧,一起打羽毛球,一起玩电脑游戏,但当我听到你的告白,我还是慌了。我意识到我和你不再是酒徒和调酒师的关系,我们成了朋友,甚至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我始终过不了自己那关,我害怕那来自整个世界的歧视。
你一如既往地给我调酒,平日里还会给我烹煮丰盛的菜肴,看到有趣的笑话会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然后我们俩像傻瓜一样一起笑。但是,有些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我看出了你的狂热,你看出了我的犹豫。
某天我看到了你手上有道割痕,你说是做饭不小心切到的。我相信了,虽然那道伤痕更像是在自杀。事实证明我错了,事实证明我不够在乎你,我不敢想象要是你第二次割腕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片触目惊心的鲜血至今仍历历在目,你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我才明白你的微笑不过是一个面具,后面藏着多少期待,这些期待又因为我的犹豫而变为多么沉重的绝望。你醒来发现被我救下后说的那句对不起,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但你终究没有给我道歉和补偿的机会,你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给我。这封三页纸厚的信,沉重得让我几乎拿不住。你在信中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不希望让我为难,说遇到我很开心,可是,如果开心,为什么纸上全是泪痕?
该道歉的是我。
我伤了一个女孩的心。
我紧紧捏着信,有些后悔,也有些恨自己。
异性恋真该死。
【四】
我想找到你,找遍整座城市,没找到。
我想再喝一遍mask,走遍所有酒吧,没喝到。
再后来,我就戒酒了。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大排档,感受着人群的热闹和自我的寂寞。这家大排档的田螺让我想起了你的厨艺。
戒了酒的人再喝酒会很容易醉,不是因为酒量变差了,而是他的身体太想醉了。于是我醉了,醉酒的我终于有勇气回忆你了,我可以尽情思念你的齐耳秀发,尽情回忆你调酒时的动人姿态,尽情追念你那杯像红酒一样的白酒的滋味。酒似人美,人似酒香。
人们热闹依旧,来来去去,直到半夜才散去,只遗留下一片狼藉和寂静。
醉酒的我深深地沉浸在梦乡之中,自然听不到正在收拾店面的老板大叔说了一句话。
他说:“姑娘,原来你认识他?那你带他回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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