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想来,或许在这鼠疫发生之前,我的生命一直都是一场白昼,无论是顽皮的童年,或是为生计疲于奔命的时期,又或者是成家立业的现在,我的生活都是在太阳的照耀下进行的。然而,黄昏却忽然而至,让我措手不及。
起初仅仅是一群死老鼠的恶作剧,谁也没有在意,但这份松懈却让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鼠疫爆发了。我们谁也无法离开这座城市,甚至看向他人的眼神都带着怀疑,每个人都仿佛在孤岛上生活着。
在这段被困于围城的日子里,互相信任依赖的同伴便显得尤为珍贵,他们就像被忽略在角落的名贵花瓶,重新擦拭便会散发出东方的神秘色彩。而对于我来说,妻子和孩子便是我的宝物,他们的欢声笑语值得我用生命保护,他们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神经,让深夜在我的梦中绽放最绚丽的花朵。
偶尔会看到病人被抬到医院,他们的痛苦呻吟在路上萦绕不去,将烈日下的道路装点成通往地狱的冥河。而医院,则在鼠疫爆发后从天堂搬迁到了地狱,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出来。“进医院”与其说是为了治疗,倒更像是某种仪式,用以平息瘟疫之神的怒火。
我辞去了在工坊的工作,其实工坊早已停工,老板躲在家中行尽一切及时行乐之事,当我上门辞职时,他面色苍白,无力地靠着门,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迷糊的眼神看着我,说:“哦,哦。”然后便关门进屋了。处于社会上层的人本该是最安全的,资源都为他们而服务,但当苦难降临之际,他们却是最先崩溃的,鼠疫还没夺取他们的生命,便已杀死了他们的精神。
有钱人尚还有挥霍的资本,但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就不得不谨慎度日了。况且我还有妻子和两个儿子需要照顾,经济上便更加捉襟见肘,不得不四处游荡寻找赚钱机会。
这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给刚刚出生的小儿子喂奶,却感到腋下一阵疼痛,惊慌地找到我。那是鼠疫,那便是鼠疫。那竟是鼠疫!鼠疫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了深居家中的妻子身上,就像俄罗斯轮盘一般,无论问哪个医生,他都只能以一句厄运概括。
我让她躺在床上,鼠疫下的人们仿佛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健康,要么病重,妻子一经发现自己的不幸,便倒在了床上,两眼无神,呼吸急促而衰弱。
妻子腋下的黑斑、脖子的小肿块、虚弱无力的喘息,变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掉落下来。我明白自己的焦虑担忧或许还不到妻子的十分之一,这让我如火烧般急躁心疼。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说道:“亲爱的,你不会有事的,也许这并不是鼠疫。”
她注意到我眼神中内心里的温柔,报之以微笑,但虚弱的面容让微笑显得脆弱不堪,让人揪心。她说道:“我能感受到病魔在向我狞笑,鼠疫正在爆发,我们不能自欺欺人。”
“鼠疫真的没救吗?或许我们可以去医院!对!找医生!”
“不。我不想去,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对传染鼠疫的忧虑在那瞬间从我内心深处钻出,但下一刻我便醒悟了,在这围城里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死神是在天空挥动他的镰刀,像收割小麦一样收割生命,我们又如何躲避?
“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们。永远。”我将妻子的手紧紧握着,放在左胸前。妻子“嗯”了一声,伏在我的胸前。
我们虽然对战胜鼠疫毫无把握,对存活下去也几无信心,但我们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当生命是可以随意挥霍的东西时,我们从不珍惜,但现在鼠疫将生命变成了奢侈品,只有富人才能尽情享用,偶然获得的我们只能倍加珍惜,视之如冒险家不畏艰辛穿越无尽大海从东方带回的香料瓷器。
我费尽心思才安抚下嚎嚎而哭的婴儿,妻子已经熟睡,五岁的大儿子在屋子外的树下玩了一天。满城风雨的现在,只有孩子可以肆意玩耍,大人们甚至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这到底是因为孩子不懂事,还是大人在成长中失去了某种勇气?
时间就在一天天的日升月落中流逝,不时有人被送去医院,也有人隐瞒病情被举报后强行带走。让我和妻子庆幸不已的是,她向来很少离开家门,几乎没有与人来往,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每晚我都搂着妻子入睡,看着她日渐消瘦,我的心很是压抑。但更加让我心急如焚的是资金,家里的积蓄已经见底,但物价却越来越高。富豪变成平民,平民变成乞丐,然后全被瘟疫俘虏、杀死。
昨天只买了一块面包。我吃了一半,剩下的由妻子和大儿子分食,结果自然是谁都没饱。我坐在木凳上,听着婴儿被饥饿折磨得凄惨哭泣,却毫无办法,暗自责怪自己的无能。这时大儿子跑到我身边,可怜巴巴地说道:“爸爸,我好饿!”
我抱起他,叹了口气,说道:“没事。爸爸和你去找吃的。”
儿子郁闷的表情瞬间转为喜悦,他的内心里包含着对我的信任,对我“找到食物”的能力深信不疑。可惜,我没有他那么天真。
我十分清楚现在的城里是怎样的光景,那大概只会出现在战后的平原的惨烈场景被鼠疫以摆脱时空的神奇力量带到我们身边。无论政府派多少人清理街道,第二天都会出现更多的死尸,大街小巷都弥漫着恶毒的腐臭,让人作呕。
商铺几乎都关了门,唯一几间依然做生意的几乎是将土豆当成黄金卖,让我望而却步。儿子的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指着商铺的土豆,眼神十分可怜。
然而我只能狠心地扯着他离开,即使我倾家荡产,也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我们已经流落到吃野菜之类的自然食物的地步,这让我感受到了比鼠疫更残忍的人心的冷漠。
然而当我们拎着几根野菜回到家时,却发现妻子抱着小儿子,失魂落魄地坐着,神色中仿佛蕴含着莫大的悲哀。
“怎么了?”我连忙跑过去,“哪里不舒服吗?”
妻子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将小儿子递给我,我抱着他,他出乎意料的乖巧,大概是睡着了。我紧张地看着妻子,关切问:“到底怎么了?”
妻子忽然抱着我,扑在我肩膀上痛哭起来,哀嚎道:“死了!我们的儿子死了!”
大儿子缓缓走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尾,以一种几乎哭出来的声音问道:“爸爸,弟弟怎么了?”
他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我整个人都愣在原地,思维僵直,一阵直袭大脑的眩晕把我带回记忆深处。小儿子刚刚出世的时候,我的大儿子是那么的开心,他笨拙地照顾弟弟的模样、他幻想着带弟弟玩耍的话语、他故作成熟的姿态,明明划过眼际的都是关于大儿子的记忆,却让我感到格外的伤感。
鼠疫终于侵袭我的家庭,我们完整无缺时,每一个人都充满希望和幸福,但一旦被夺去一人,平衡立即打破,我们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夜晚我抱着妻子,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颤颤发抖。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紧,结果却发现自己原来也在发抖。
第二天,我们忍着悲伤,偷偷把婴孩的尸体埋了。
第三天,我去埋尸体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变化,没有小花陪伴,没有小鸟歌唱,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腐臭,仿佛是死神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着我。
第四天,我路过那里,泥土因为早上淅淅沥沥的几滴雨而变得深灰色。
第五天,我想起那里,再次感到撕心裂肺的悲恸。
第六天,妻子提起小儿子,语气可惜而哀叹。
第七天,我已经没有心思惦记小儿子了,因为我发现大儿子身上也出现了鼠疫的症状。妻子知道后病情立即加重,此刻躺在床上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
这天早上我唯一的儿子一反常态地静静呆着,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检查他的身体。在得知他患病的那一刻,我甚至感受不到惊讶,也许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我们的温馨是用生命换来的。
这是早已决定的事情,但儿子他是被迫的,因为我们的不舍,而不得不一起生活。我们在六年前赐予他生命,又在六年后将之剥夺,残忍无情得和四处传播鼠疫的上帝如出一辙。我们这真的是爱吗?
总之,现在他连天真被剥夺的机会都没有,便要面临死亡了。或许是我妻子先死,或者是我儿子先死,我就像是被放逐的罪人,就像是流落荒岛的游客,就像是被上帝遗忘的可怜人。
我行走在街上,路人稀少。如果人死后会化为鬼魂,或许这里已经魂满为患了。但我放目望去,一片空旷寂寥,呼呼的风声是多少风筝的愿望?此刻这些愿望都已经消散了。
一张宣传画报映入我眼帘,老鼠,画了一个大叉,他们妄想用这种劣质的油画驱散鼠疫?走进一看,画报下方写着一行字——
为了生命的尊严!为了人类的幸福!每通报一名鼠疫患者奖励十元!
真是慷慨的奖赏,我凄惨地盘算起来,十元到底能买到什么?大概一盎司的土豆泥?顶什么用?就在我对此嗤之以鼻的时候,我的肚子响了,那是对饥饿不屈的反抗,却让那几乎从我脑中淡去的十元奖赏又重新浮现。
每个人的脑海都会时常冒出一些可怕的想法,而此时我的想法甚至让我直流冷汗,不断地责备自己。因为我竟然打算举报我的儿子。
将我唯一的儿子通报给医院,换取十元钱的奖励。这分明是**裸的交易,当我认识到这点时,更是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寒意。更让我寒心的是,我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恐惧正在潜移默化地默许这种行径。
病人的痛苦嚎叫、墓地的冷漠凄清、小儿子的冰冷身体、被雨水打湿的小坟堆,都是死亡某个角度的投射,此刻竟同时出现在我脑海里,带给我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让我生出深深地迫切逃避的恐惧。
我靠着墙,火烧一般的饥饿和寒冰一般的内疚如同一座石磨,势要将我的头颅内脏四肢血液全部碾压粉碎直至成浆。为了妻子和自己,我终于说服了自己。
最后,我回了一趟家,带着儿子出门,说要“找食物”。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小袋土豆泥,说是泥,其实掺了不少水,托在手里转瞬便会漏光。妻子虚弱地抬起头,无力地问儿子哪里去了。
我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说:“我把儿子送到熟人那里了,他有门路将儿子送出城,去首都找好的医生。可惜大人出不去,否则你也是有希望的。”
妻子欣慰的笑容几乎让我崩溃,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里面饱含着的喜悦,是我绝然承受不起的。我打开袋子,和她分食那得来不易的土豆泥。几年的心血和期待,终于变成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土豆泥,被我们吃进了肚子。
夜晚,我搂着妻子,轻轻述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美好未来,在那里,我们的儿子将出人头地,名扬海外。只是,在妻子时醒时睡的间隙里,我不禁质问自己,我的所作所为真的是爱吗?我有资格爱吗?如此自私的我究竟有没有爱过?
这些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我只能将对救赎的希冀放在无限远的未来。日子一天天度过,妻子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就是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压榨着我的体力,煎熬着我的神经。但我依旧爱着她,甚至将对两个儿子的爱都转接到妻子身上,这种爱不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不再是点点烛光的温馨,不再是欢声笑语的喜悦,它什么都不是,就像一个畸形的怪物,在鼠疫的培养下逐渐成长。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即使我每天与妻子近距离接触,仍然健康得很,命运就像是最顽皮的孩童,非要给我留一双清醒的眼睛去目睹所有的不幸不可。
虚无度日间时光忽快忽慢,墓地开始装不下死者,只能将尸体放在临时搭建的停尸间,不知道我的大儿子是否也在其中。医院的治疗仪式也宣告失效,运进去的人只被随意扔在一边自生自灭,再也没有人对治愈鼠疫抱有一丝希望。
我的前老板也死了。这么些天来,他一直躲在家里纵情声色,最后却不是死在让他颤抖不已的鼠疫上,而是累死在了女人怀里,最后也跟其它死者一起,被丢弃在停尸间,逃脱不了慢慢腐烂的结局。
我一日比一日饥饿,也一日比一日清醒,我记录着这座城市逐渐崩溃的过程,但奇怪的是,以病人换钱的制度一直没有取消。那不过是十块钱,仅此而已。
十块钱对于政府也许不值一提,但对于我来说,足以救命。我饥肠辘辘地坐着,看着脸颊消瘦得内凹的妻子。她到底是谁?是那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是那个会望着我羞涩而笑的少女?是我奋斗的动力?是卧病在床的濒死者?是我的另一半?是我活着的累赘?是一切不幸的起源?是鼠疫的牺牲者?还是……钱?
我疑惑地看着她,抬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到底……什么才是爱呢?我连质问自己的勇气都失去了。
我走了出去,去了趟医院,又回了趟家,然后左手捏着皱巴巴的十元钱来到街上。天空什么都没有,树叶下的阴影和吹过的风一样阴冷,墙上依旧贴着“为了生命的尊严!为了人类的幸福!”的画报。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周围的黑暗包裹吞噬。
天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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