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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纪元4710年8月3日，黑帝国首都龙枢，皇城。
皇城依然耸立。
朗炼的记忆里，皇城残破得像一个奔牛冲撞过的草棚，断壁残垣周围瓦片和玻璃四散，护城河被轰然倒塌的石墙砖填满。
他和诺艾从一根杵在护城河里的石梁走到对岸，在惊惧的龙枢城里不回头地跑了很久才跑出龙枢的围墙。
然后朗炼选择了逃亡。
现在，朗炼进入新建成的桥头堡，由陌生的卫兵检查身上有没有藏匿凶器。
八百掩锁堡骑士在龙枢西门外扎营，由汪戴迩坐镇。
绯依和几位骑士只能送到皇城前，朗炼打扮成和希格一样的修士，在经过繁复仔细的检查之后，总算被放行。
希格自称朗炼和黑帝龙需要自己的照看，从掩锁堡一路跟到龙枢；他同唯尔蒙、朗炼一起走上通往皇城的吊桥。
吊桥上的木板还新，木板之间的接缝处还能看见毛刺；桥下的河水从很久以前就是龙枢城内河道的一部分，滋养着缠上皇城基台的旧水草。
另一面的桥头堡里，虞理已经等着唯尔蒙一行人。
“掩锁堡公爵世子光临，有失远迎。我是黑帝光皇帝陛下的首相，名叫虞理。”
“首相阁下多礼了。请称呼我唯尔蒙就好。”
三年足够让一个少年成长为另一个人，朗炼却看不出时间没能让虞理衰老。
一丝不乱的白色须发里没有杂驳，手里还是提着从不见尖端沾地的手杖，眼睛还是像神龛上的长明灯一样，散放着持稳的光彩。
“哦？您随从的修士很眼熟。”
朗炼的成长还不足以瞒过目光如炬的虞理。
虞理看看朗炼的脸，再看看唯尔蒙的反应；朗炼担心虞理要发难。
“竟然是您。请一起来吧，陛下也会乐意见到您的。”
虞理连朗炼的名字都没说破，将三人领进皇城。
皇城的格局并未大变，内里的通路朗炼还多少熟悉；不过墙头和窗边的装饰明显不同了，出处都是新生的痕迹。
“陛下听闻您带掩锁堡骑士来朝见，得知能和掩锁堡公爵家达成和解，十分高兴。”
在前领路的虞理说道。
“我和父亲都是陛下荣耀的附庸，本不该有什么分歧。”
唯尔蒙进两步到虞理身侧答话。
“呵呵。可惜，陛下怕是要失望了。”
虞理挺胸昂首向前，加快了脚步说道。
虞理领的路，与三年前朗炼逃命的路线有部分重合，那漆黑的梦靥重新在朗炼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这个转角，本被砸落的砖石堵塞；那条回廊，需要跨过尸体才能前行。
玻璃窗外是中庭，是它威吓、嘲笑朗炼的地方。
朗炼边走边撩起袖子，确认衣料下确实是人类光洁柔软的皮肤。
“别担心。你战胜它了。”
一旁的希格看见朗炼的动作，轻声鼓励道。
朗炼点头，把手收回袍子的宽袖里。
“到了。陛下已等候多时。”
木门两侧的守卫拉开门，这回虞理让唯尔蒙走在前面，自己让到地毯的边沿外。
“愿与神明同在的黑帝国皇帝，梅赫威八十五世陛下荣耀长久。”
唯尔蒙单膝跪下行礼道。
他身后修士打扮的两人也同时躬身。
“起来吧。听到你愿意觐见的消息，我很高兴。你或许可以劝服你那固执的父亲。”
唯尔蒙站起来，微微欠身应对。
“唯尔蒙无能，没有那样的辩才。”
“那也无妨。只要你能做你父亲不愿意做的，我马上就封你为新的掩锁堡公爵。”
“家父做不到的，唯尔蒙也庶难从命。掩锁堡作为抵御外敌的前线，财政紧张，需要掩锁堡自行度支才能支持军用；出兵贯斛城也……”
“你父亲说过了。”
父亲还是和朗炼记忆中一样的沉不住气，听不下去唯尔蒙的解释，不快地将其打断。
“我感谢杜恪为国镇守边关多年，也珍惜皇家与掩锁堡公爵家的情谊，才给你这个机会。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固执了。”
“唯尔蒙感戴陛下的恩泽，让掩锁堡公爵家的家名得以传续。所以唯尔蒙也愿陛下的荣耀传续。”
唯尔蒙让到一边，站在他背影里的朗炼走上前。
朗炼摘下灰袍的兜帽，好让高高在御座之上的父亲好看清自己。
时隔三年重聚，父亲花了一段时间打量朗炼的五官，朗炼也借着御袍确认眼前的是父亲。
“请……放了杜恪，还有诺艾。”
朗炼向威严的父亲请求道。
“陛下，请听听皇太子殿下的建议吧。唯尔蒙为陛下带回了继承人，陛下的一切荣耀和伟业都该与家人分享，日后也要由殿下继承。请听听殿下的建议吧。”
“哈哈！”
父亲终于确认堂下粗鄙灰袍里的是自己的儿子，放声大笑。
“你把他拉到你那边，难道是想要挟我？”
“唯尔蒙不敢。”
“与家人分享？像你父亲那样古板的人，应该不会跟你提起我当上皇帝之前，有多少皇子横死；也不会告诉你八十四世君临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愿意把独生子送去掩锁堡。梅赫威是英雄的名字。皇帝只要想如何做黑帝国的英雄就好。家人？后嗣？要是考虑这些琐事，我就当不上第八十五个梅赫威！”
朗炼在父亲洪亮的话音里低下了头，只敢看父亲的脚尖。
他回想起了，在遇见那遮天蔽日的梦靥之前，幼年那段颠沛的时光，父亲才是他最为畏惧的权威。
唯尔蒙僵在边上，思索不出其他谈判的说辞。
“陛下的想法真有趣。”
“你又是谁？”
“小人名叫希格，是掩锁堡城外，棘岭上一个不起眼的修士罢了。”
希格代替哑口无言的另两人，走到皇帝御前。
“就算您的荣耀和伟业不需要人继承，那您想过为什么梅赫威的后人能代代继承黑帝国的皇帝吗？是因为英雄的后人都是英雄吗？”
“好狂妄的修士。侍餐人，你想说是因为有你侍奉的神明吗？”
“小人只是想说，”希格绕道朗炼的背后，越过朗炼耷拉的肩头向皇帝说道，“这里有黑帝国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朗炼听得懂希格话里的话，父亲也一定听得懂。
黑帝龙世上只有一条，拥有黑帝龙就能继承皇位。
黑帝龙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孵化，这暴虐的神明已经不与父亲同在了。
三年前，面对从祖父身体降临到世上的黑帝龙，父亲也只是退走而已。
“那又如何？现在，我是皇帝。”
父亲从御座上站起，御袍曳地，走到朗炼面前。
沉下脸的父亲立在朗炼之前挡住了光源，朗炼看不见父亲的瞳仁是人的**，还是蛇与龙的狭长。
“祝贺你，奥谷思。你活下来了。”
父亲在朗炼的耳侧轻声说话，情形同三年前一模一样。
“这怪物终于寄居到你的身体里了。”
鲜红益出漆黑。
惊恐的人群、震颤的地面，重新降临。
全都回想起来了，奥谷思全都回想起来了。
不停膨胀的恐怖肆意吞噬人间的一切。
钳制它的会被撑破，阻挡它的会被碾碎。
这怪物就住在朗炼的身体里。
朗炼的腿不住地打颤。
“就这样一个从龙枢逃走的懦夫，你们觉得他能行驶皇帝的权威吗？”
父亲回到御座上落坐，向着堂下的三人说道。
“别动没用的歪脑筋了。我给你三天想清楚。皇家对杜恪的宽容就到此为止了。虞理，替我送他们出去。”
“遵命，陛下。”
虞理沿着原路送三人走出皇城。
那怪物作为谈判的砝码本来足够沉重，只是没能放到掩锁堡一方的天平上，却把朗炼压得喘不过气。
新生的皇城同三年前死去的皇城在朗炼的视界里重叠。
血污还在，瓦砾还在，破败还在。悲鸣还在。
朗炼没有战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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